這位外表形象邋里邋遢,不修邊幅的坐在會雲茶樓裡可能是最簡陋的一處雅間包房裡面,喝着雜七雜八攙和在一起的茶葉末子的李義山,從頭到尾沒有一星半點能讓趙東山和黃朝都對他有任何敬意的表現。
會雲茶樓經營了四代人,從清末北洋戰爭開始就有了,老闆是一個地道的老京城。這茶樓也最蕭條的時候,也不過是六十年代險些成爲國有企業。而茶樓的老闆,也一度在牛棚呆過一段時間。
八十年代後期,老百姓的生活逐漸開始走向正規,國家以借貸的方式,借給了京城七八間類似茶館的老闆,將以前的店鋪又再盤了回去。
當然,至於這些借貸的金額數目並不是很大,等於是這些茶樓和白送的沒什麼兩樣。因爲在國有單位的企業制度下,這些茶館的生意極差,公司內部沒有競爭力,自然比不得以前那樣茶樓爆紅的生意。
現如今好了,天津,京城這些地方的老茶館逐漸恢復了規模。只是當年盛景不再,更多的是來這些地方,談一些風花雪月。或者聽聽京曲兒,大鼓戲,相聲之類的。
而這會雲茶館從九一年開始重新開辦,到如今老闆已經開上了奧迪。老闆印象最深的可能不是前清時代就已經開始使用的瓷碗茶缸,也不是老式紅木的桌椅板凳,每一個季度都要打蠟上油的舞臺子。
而是從三年前就開始來會雲茶館的怪人李義山。
他每天早上幾乎起的比茶館的夥計經理還要早起,早早的跑過來,風雨無阻,八點半,茶館開門,他肯定是喝第一壺水的。
李義山付款的方式也很奇葩,一年一次性付給茶館三千塊錢。這點錢好茶肯定喝不到了。所以李義山只能喝一點前天剩下的茶葉渣滓。運氣好了喝些龍井,紅袍。運氣不好的就是好幾種茶葉的渣滓放在一起衝在水裡。
一天一壺茶,早上若是心情好了在藉口喝一碗豆汁兒,來個煎餅。中午飯很省事,隔壁燒餅鋪子倆芝麻燒餅就着一碗丸子湯,就是一頓飯。
經常來會雲茶樓的人都知道,有李義山這麼一號人,這人做事風格古怪。但是沒人知道李義山是做什麼工作的,收入來源來自於哪裡。只是知道,這人在會雲茶樓喝那茶末子也不嫌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般的時間都在這裡,吃着那芝麻燒餅也不嫌膩歪。
在很多人,包括會雲茶樓的老闆眼裡,李義山就是當代的孔乙己。但凡和他聊過的天的人,都知道,李義山生的一副好嘴,能言善辯,知道的事情也很多。但在很多人的眼裡,好像李義山又不愛怎麼說話。
因爲饒是李義山在這裡呆了三年了,茶樓老闆都和他認識熟知了,聊的再多,也只是知道這個人姓李,叫義山,浙江嘉興人,卻說的一口地道的北方普通話和讓京韻十足的京城方言。
有很多人都以爲,這只是偌大的北京城裡,沒心沒肺過着小日子,混一天是一天,得過且過的小人物,現代的孔乙己。
但誰有能想得到,在這個不起眼的包廂裡面,他半躺在鬆軟的沙發上面。眼睛盯着樓下一桌一桌的茶客,以及穿梭在茶客中央的茶樓夥計。李義山的眼神裡露出了一抹戲虐的神色。
“聽說,胡守庭和李金喜那兩個人如今都在你家的齊寶齋裡,混得風生水起?”
李義山依然半躺在沙發上,那雙穿着一個補丁襪子的腳丫子踩着拖鞋,身上一件紅色的破舊毛衣,不知道多久沒有換過,或者說根本就沒有換過。破破爛爛,髒兮兮的。他一邊說着,一邊伸着懶腰從沙發上坐起來。
黃朝等人這時候纔看到,這個李義山的腳底下還穿着一雙千層底的懶漢鞋。
“胡守庭在京城的紈絝圈子裡也算一號人物,本身他家境一般,算不得特別。只是那一手能把黑錢洗白的手段,值得人稱讚,所以躋身國內一流銀行混幾年資歷,未必不能飛黃騰達。只可惜是個情種,經不起女人折騰的廢物,這輩子註定只能給別人賣命。”
黃朝笑了笑,他聽得出來,李義山這一番點評極有道理,這說明儘管每天廝混在這小茶館裡面,但這李義山也並非是個井底之蛙。
“至於李金喜這人,呵呵。”說起了自己的本家,李義山呵呵一笑道:“短短半年,黃老闆齊寶齋的二層曉樓,如今在京城依然成爲了一段佳話,雖然沒有食客三千,卻也有一大批奇人異士。李義山一直想着能有一日上樓一見,只可惜沒人引薦,不知道黃老闆可否承了義山這個人情?”
黃朝呵呵一笑,他聽出來了李義山這番話的意思。無非就是,那些蝦兵小將來找自己分量不足,你這個大老闆親自來,才足夠面子。
“好!”黃朝回答的乾淨利落,沒有一絲一毫的拖泥帶水
。
隨後黃朝便帶着李義山下了茶樓,坐上賓利車,到了齊寶齋。
李義山下了車,一雙眼睛便落在了齊寶齋門口那三個龍飛鳳舞的匾額上面,看了許久,道,然後一言不發,神色輕鬆,雙手負背的走進了齊寶齋。
此時此刻已經是接近晌午,齊寶齋裡面只有零零散散的幾個蝦米小魚的散客。見到黃朝進來,幾個正商談價格的古董販子,一個個面帶微笑,一臉的油膩。黃朝和他們不過是點頭的交情,雖然這裡面有幾個是齊寶齋的熟客,但黃朝也沒必要笑臉相迎的去巴結吧?
李義山沒說太多,也沒停留太多。將整個一層樓看了一遍,每一個角落爭取都很認真的去看。所到之處,東瞧瞧,西望望。摸摸花瓶,看看字畫。猶如閒庭信步,沒有任何目的的東瞧西望。
黃朝也不作聲,就這麼一直默默的跟在他的身後不出聲,不去打擾,就讓李義山這麼安靜的轉悠着。
“黃老闆將這齊寶齋風水佈置的精絕,這東四的格局,將整個地氣兒都接了上來。偌大的四九城,怕是真找不到像您這麼好的風水局了,每一個細節都照顧得面面俱到。這實屬難得,黃老闆的風水造詣,果然有超前古人之勢,善哉,妙哉。”
黃朝眉毛一挑,道:“李先生也對風水堪輿有所研究?改日一起切磋請教?”
李義山呵呵一笑道:“和你比起來,我也只是班門弄斧,不提也罷。”
說完,李義山轉身朝二樓走去。
二樓的所在也是茶樓,只是比起下樓格局風水,涇渭分明,格局清晰不同,二樓是獨立的雅間隔房。所謂風水在格局上便很難成立。
李義山跟着黃朝上了曉樓,曉樓上面卻也已經是熱鬧非凡了。
食客三千,曉樓不包住,但卻吃喝玩樂因有盡有。李義山走上樓的時候,屋子裡早已是烏煙瘴氣了。
見到了黃朝走上樓來,一個個食客紛紛上前,好言好語,彷彿是機關槍一般說的說不完。這些食客,始終也是食君之祿,擔君之憂。黃朝如今的勢力,別說是在京城,在國內都是數一數二的,怕是少有人敢撼動。
這些食客終日在曉樓之上,吃喝玩樂,搞得這裡烏煙瘴氣,作爲主人的黃朝卻不惱不怒,任由他們,偶爾甚至來這裡和大家小酌幾杯,這等雅興,這種胸懷,一眼就可以看出來,這是一個幹大事不拘小節的性格。
一個個上前寒暄客套,黃朝也都受之不盡的全部笑納。曉樓之上的氣憤道也融洽,李義山看在眼裡,放在心裡。沒有多言。
午飯的時候,黃朝請人叫來了一桌酒席,好酒好菜。光是看,李義山便已經食指大動。顧不得什麼體面不體面,一頓飯胡吃海喝,大酒大肉,好不痛快。
只是酒過三巡的時候,突然門外走進來了兩個人。
李金喜攔着胡守庭,兩個人擠進房間,目光卻並沒有看向黃朝,而是緊緊的盯着李義山。
李義山當時正在打掃着盤中的一份蔥燒海蔘,吃的是一嘴的油膩,看到李金喜和胡守庭連門都沒敲的跑進來,便擡起頭來一臉好奇的看着他們兩個人。
“這兩位是?”李義山擡起頭,道。
“我來介紹,胡守庭,李金喜。”
黃朝說着,指向胡守庭和李金喜這二人。
“不必介紹了,我認識這個人。”胡守庭一揮手,道。
“弈城九段的高手,去年三月,你我二人隔空手談,你贏了我兩局,最後一局你說終有一日會再見面,當面指教我?呵呵,我胡守庭別的沒有,就是不樂意別人在我面前裝逼,今日黑白子擺好,你敢應戰?”
“老胡,喝多了吧。走走走,出去說。”
李義山歪脖子一笑,看着胡守庭,露出一個不知道是真是假恍然大悟的表情,道:“原來你就是那個被我屠了兩條大龍的胡守庭?大善,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了吧。”
說完,李義山還不忘把面前酒杯裡的一杯白酒喝的是一滴不剩。
黃朝眯起眼睛,看着李義山和胡守庭,對於他們二人的過往交際黃朝是一星半點也不知道。
實際上胡守庭和李義山兩個人沒有任何的關係,更談不上認識。唯一的一次交際,還是在弈城。要說當年也是胡守庭閒的蛋疼,在弈城上面看到一個無名小卒破了李世石留下來的一個殘局。
後來這個無名小卒,連破金志錫和山下敬吾兩局,不可一世!第一局和金志錫,贏得猶如亂拳打死老師傅。第二句和山下敬吾,殺伐果斷,每一步都透着濃重的殺氣,咄咄逼人,最終收官的時候,雙方大有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架勢。讓那日本人心疼不已,結果還是輸掉了棋局。
後來半年這人再也沒有出現在弈城上面,銷聲匿跡,留下來兩場經典被人傳頌。
那段時間胡守庭本來因爲忙着一些事情,所以很少上弈城,結果等他忙完了手頭的事情,剛去弈城一轉悠,便發現了這麼大的一個天大新聞。
李世石和山下敬吾,這兩個算得上是日韓圍棋裡較高水準的。名氣不在李昌鎬,時越等人之下。雖然李昌鎬如今已經走了下坡路,但名氣依然響亮。
結果,一個無名小卒,連殺兩局。看似步步驚心,贏得勉強。但當胡守庭回看了那兩局之後他才發現,那兩盤棋,變化多端,生死同路,每一步棋格局精妙,縱橫捭闔,黑白廝殺之中透着一股大氣!
於是胡守庭加以揣摩,便覺得那人和金志錫,山下敬吾二人手談的時候明顯留下了無數的暗樁,後路,殺手鐗。便知道這人不簡單,於是網上聯繫,將自己的所見所聞告訴給了他。
那人就是後倆的李義山,最終李義山答應胡守庭,隔空手談。結果,在弈城裡面名氣不高,但卻挫敗過巔峰時期李昌鎬的胡守庭在李義山面前,攻不成攻,守不成守。一子錯,滿盤皆輸。
胡守庭不服氣,便說再來第三局。只可惜當時那人只回了一句,他日優越再見,我便和你下完第三局。
胡守庭記在心裡,卻沒想到再次遇見李義山的時候,他和想象力,一頭白髮的枯朽老人有着極大的區別!
挫敗了金志錫和山下敬吾的高手,居然只是一個看上去三十歲出點頭的青年人!
圍棋界的國手少年成名的人有不少,國內的古力,孔傑都是其中之一。這並不稀奇。
胡守庭見怪不怪,當即拿出了黑白子和棋盤,也不顧老闆黃朝吃飽了沒有,酒桌上的茅臺還沒撤掉,棋盤就已經擺了起來。
無聲無息,兩個人落座之後,李義山也只是把白酒改爲清茶的喝了一口之後,這二人的第三局便開始了!
黃朝是沒見過李義山下棋,胡守庭倒是經常拉着李金喜下,只是奈何盜墓賊的圍棋技藝連業餘的都不如。久而久之,胡守庭也就覺得沒意思了。這次見到了曾經兩次挫敗了自己的李義山,胡守庭便是像打了雞血一般,廝殺了起來!
黃朝見過胡守庭下棋,他的棋風偏硬朗,但卻穩紮穩打,擅長步步爲營,精於算計,步驟涇渭分明,實中有虛,虛中有實,在職業棋手的圈子裡胡守庭也算得上是中游偏上的水平。
而李義山就不一樣了。
黃朝不善圍棋,充其量只能算是一個勉強入門。
但李義山的棋局卻讓他看不懂了,整個棋局黑白分明,看上去彷彿是八卦五行,陰陽相交。但這李義山和胡守庭相比,每一步都透着一種不可思議,劍走偏鋒可能是他最大的風格。而每一步下落,黃朝都無法算計的到這一步的目的。
兩個人手談起來,雲山霧繞,彷彿是兩個人在下兩盤棋,各自下各自的。
如果不是黃朝能從胡守庭的緊張神情,恐怕黃朝還真的無法知道,這場棋局的殺意在哪裡!
三十分鐘,酒菜全涼了,終於峰迴路轉了起來!
本來一盤迷霧一樣,讓人難以琢磨的棋局,突然有了新的變化!
李義山接下來的下子,每一步都彷彿是渾然天成一般,濃重的殺氣像是催命的寶劍一般!一招一式,一黑一白,廝殺之間,不見血腥,卻讓人緊張的窒息!
胡守庭的白子開始搖搖欲墜,風雨飄零!他苦苦堅持,彷彿是絕地求生的困獸!
而李義山仍然劍走偏鋒,面對着苦苦掙扎的胡守庭,他每一步黑子的下落,都彷彿是獵人手中的利箭一樣,一刀一劍的劃破在胡守庭的身上。
一個小時之後,不懂圍棋的趙東山乾脆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而黃朝卻是越看越精神,整個棋局從烏雲密佈,到撥雲見日。當棋局明朗化的時候,胡守庭長嘆一聲,扔掉了手裡的白子,搖了搖頭:“輸了。”
這一聲輸了透着無數的無奈,李義山最後看了一眼棋盤,笑了笑,道:“你若是從小學習圍棋,怕是實力不會再李世石,孔傑他們之下。很不錯了,最起碼你有二十分鐘的時間讓我下子有些猶豫。”
李義山笑了笑,輕輕的放下了手裡的黑子。
黃朝看着那一條大龍面目全非,吐出了一口比他們二人還要顯得緊張的長氣。再看李義山此時此刻,放下子的時候,那個邋里邋遢的古怪傢伙彷彿消失了,搖身一變站在棋盤之前,露着微笑,氣質超然。
面對着黑白分明的棋盤,彷彿是心中的天下和韜晦一樣。儘管樣貌平平,甚至有些邋遢,可李義山這一手棋局精妙絕倫,當真算得上是國士無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