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出門,土地奶奶正蹲在東南角的花架下,背對門口,肩頭一聳一聳的,抽泣不止。
“怎麼勸?”我並沒有考慮好從哪個角度入手,只有先硬着頭皮走過去。
土地奶奶手中捏着一根草棍,正指揮着一羣紅頭小螞蟻搬家。
紅頭蟻是所有螞蟻品種裡智商最高的,不但能通過簡單的肢體動作完成協同作戰、搬運食物等訊息傳遞,更能在危機來襲時,糾結螞蟻大軍,展開石破天驚的集團作戰,最終大獲全勝。
土地奶奶用草棍指揮着一羣烏壓壓的螞蟻排成隊,秩序井然地揹着食物走入一個大洞穴。每次有螞蟻掉隊,她都細緻地把其它螞蟻扒拉開,給掉隊者留下趕上來的機會。
“前輩,如果我做什麼事能讓您釋懷,我一定不遺餘力去做。人死不能復生,這次土家兄弟做的事,都是爲了抗擊日寇。同樣的事,換成我是他們,也一定毫不猶豫地去做。”我說。
土地奶奶搖頭:“我不是爲他們兄弟的死而哀慟,而是因爲我們中國年輕一代的奇術師不知道怎麼了,遇到問題,只停留在表面,不求甚解。我來問你,他們兄弟死了,你的目的達到了嗎?”
“目的?”我反問。
“當然是目的。”土地奶奶似乎沉浸在與紅頭蟻的遊戲之中。
地上不止一個螞蟻窩,但所有螞蟻在她指揮下,始終鑽入同一個窩中,對其它的洞口毫不理睬。
“你要潛地術何用?這就是目的。”她補充。
我苦笑一聲,無法回答。
如果向她解釋鏡室的事,三言兩語肯定說不清,而且鏡室的消失是一個不解之謎,即使擁有潛地術,找到它的希望仍然極其渺茫。
“如果我能傳承潛地術,我會利用它,去尋找一幢陷入地底的建築物,那裡面有我的愛人,還有很多不該被埋葬的秘密。”我說。
這樣說,沒頭沒尾,也不知道她能不能聽懂。
“那是不可能的。”土地奶奶搖頭。
我點點頭:“對,我也明白這一點。如果沒有遇見土家兄弟,目睹他們神乎其神的奇術,我也覺得不可能。但是,潛地術卻是斬絕一切矛盾的利器,至少給了我希望。”
的確,當土老二帶我離開“龍頭鍘”之陣時,下陷、平移、出土的過程行雲流水一般,我絲毫感受不到土壤的阻力,便已經到了小院外面。
身爲奇術師,我不否認任何奇術,哪怕它的表現方式荒誕透頂,我也願意仔細觀察、認真揣摩,讓它給我的人生帶來嶄新的意義。
“那奇術來自上古,近乎失傳,我們土家現在擁有的,不過是先祖百萬分之一的神力。至於我那兩個不成器的兒子,也只是學了一點皮毛,就裝模作樣地四處招惹是非。他們落得今日的結局,也算是死得其所,怨不得任何人。”她平靜地回答。
對於那些上古大神,人類世世代代頂禮膜拜,不敢有絲毫不敬,更不敢癡心妄想去超越他們。可是,在我看來,天賦、勤奮、方法等條件一旦具備,人在某些領域內就能脫穎而出,比肩諸神。
我有這個信心,只等一飛沖天的機會。
“我教你。”土地奶奶吁了口氣,“你有天賦,我也願意教,但我們不拜師、不行禮、不以師徒相稱。答應的話,現在我就可以教你了。”
我喜出望外,連連點頭。
土地奶奶把草棍丟開,那些螞蟻猛地四散而去,沒有絲毫留戀。
“它們爲什麼剛纔不逃走現在卻逃走?只有一個原因,你放棄了對它們的心理束縛之力。草棍只是一個工具,工具再好,也不可能助長你的氣勢。人在江湖,如果沒有氣勢,有再多錢也沒用。人在土中,若氣勢如長虹貫日,則天地之間毫無阻礙,想去哪裡就去哪裡。潛地術的第一步,就讓你眼中有地而心中無地——”
她只說到這裡,我已經有很大的領悟。
練劍、練刀、練槍者的最高境界是人劍合一、人刀合一、人槍合一,劍、刀、槍就人,人就是劍、刀、槍。
那麼,在潛地術的領域,人和大地融爲一體的話,則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已經到了水乳交融、不分彼此的地步。那麼,我走在哪裡都是最自然的事,進退自如,予取予求。
我低頭看着腳下,這裡的泥土是黃土與細碎鵝卵石混合的砂土。砂土中有縫隙,當縫隙無比擴大或者人類身體無比縮小的時候,就能從砂土中輕鬆穿過。
“你看見了什麼?”土地奶奶問。
“砂土中的縫隙。”我回答。
“錯。”土地奶奶威嚴地叱喝,“那裡什麼都沒有,沒有土也沒有沙子,空蕩蕩一片。你是一片羽毛,想落在哪裡就落在哪裡……”
她的話兼具催眠作用,要從她的思想漩渦中掙脫出來極不容易。
“難道不應該看到縫隙?沒有縫隙,如何通過?”我默默自問。
螞蟻散去後,地面空曠而凌亂,如同廝殺結束後的古戰場,隱隱然透出無限的淒涼與倉惶來。
我轉念再想:“不去看縫隙,而是對土地視若不見,讓人與土地融爲一體、合二爲一——如何才能做到?如何才能突破大地表層的界面?”
奇術講究“頓悟”,而我很顯然還無法頓悟潛地術的奧秘。
“知道上古時周師伐紂之戰吧?吾祖土行孫能在地底日行八百里,進退自如,殺得敵將膽戰心驚。他纔是真正懂得潛地術的人,自上古以來,無人能及。作爲土氏一族的後代,限於天賦,我們每一代人都會丟失一些潛地術的精髓,只能靠着個人後天努力,勉強傳承它。這就造成了所有人的身累、心累,並將其當做了一種巨大的負擔。很大土氏子弟大吐苦水,說潛地術無用,無法像周易八卦、占卜斷命那一類的奇術,能夠學以致用,在紅塵亂世中博得功名利祿。身爲土氏一族的當家人,這令我倍感頭痛。我時常自思,這潛地術真的無用嗎?既然無用,昔日吾祖土行孫爲何要創立它?”土地奶奶眼中流露出了無限的憂傷。
就在十幾分鍾前,她還抱着敝帚自珍、絕不外傳的強硬姿態,但現在卻換了另一種態度。
我不知道,這種轉變究竟是因爲什麼?
奇術界中公認,屠龍術是最無用、最難學的一種奇術,潛心修煉七年才成,學成後卻四海無龍可屠,空有神技,難以展示,最終帶着一生都無法施展一次的奇術溘然長逝。
按照土氏一族年輕子弟的想法,潛地術也跟屠龍術一樣,複雜而無用,都不如去學些學以致用、學以致富的手段。
只有我,因爲鏡室的沉陷而百分之百需要潛地術的援助。甚至可以說,除了潛地術,其它任何途徑都找不回鏡室,唯有任它深埋在九地之下。
“你一定猜疑我的態度爲何前倨後恭,當着靜官小舞的面拒絕你,卻在這裡答應教你?”土地奶奶再次看穿了我的心思。
“我不是傳承潛地術的最佳人選,但我是唯一能夠有機會施展潛地術,並把土氏一族的奇術向全世界展示的人。只有傳給我,才能讓潛地術繼續發揚光大,永遠留在中華奇術的殿堂之內。”我回答。
我覺得自己也猜透了土地奶奶的心思,這也是所有奇術的創立者、傳承者的心思,將這些人類智慧的結晶永遠地流傳下去,代代延續,永不斷絕,以此來證明那些偉大的人物的的確確存在過。
這些奇術界的大人物們要做銀河中的恆星,而不是稍縱即逝、白駒過隙般的流星。
只有天賦與勤奮兼具的年輕人,纔是最合適的繼承者。
土地奶奶是個聰明人,審時度勢,當然明白個人恩怨與家族榮耀哪一個更重要。
“很好,你很聰明。”她點頭稱讚,隨即又搖頭,“你知道嗎?任何一個奇術門派都喜歡聰明人,但聰明人也有一個致命的弱點,那就是普遍不太用功,總喜歡投機取巧走近道。奇術、武功、冷兵器、讀書……七十二行裡,都沒有取巧者能夠成功的先例,倒是有太多‘聰明反被聰明誤’的笑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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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苦笑着搖頭:“前輩,我從不覺得自己聰明。恰恰相反,很多我的同輩都已經功成名就之時,我還是默默無聞居於陋巷。不管是對待人生還是對待奇術,我都只承認自己是個笨人。”
這種時候,我們都能袒露自己的缺陷,坦誠面對,以快速達成溝通、合作、教授、傳承的目標。
“好。”她說。
之後,她慢慢地向我伸過手來。
我們相距大約三尺,她腳下不動,只是伸手,當然碰不到我,而是平直地伸在半空,十指叉開,指尖對着我。
“前輩?”我不解,很自然地向前跨出一步,像她一樣伸手,意圖與她相握。
按照常理,我跨出一步,縮短兩尺距離,我們的手指就能彼此碰觸。不過,當我跨出一步後,竟然沒有縮短兩人中間的距離,指尖與她的指尖仍然相距兩尺左右。
下意識的,我又跨出一步,但情況仍然沒有改變。
我冷靜地站定,並不大驚小怪。
奇術中有“縮地成寸”之術,也有“瞬息千里”之術,前者對應“逾距攻擊”之技,後者對應“望風而逃”遁術。
對於這些奇術,我只在典籍上看過卻沒實際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