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錦回到住處，已是後半夜。直到這時，她才意識到自己的手中，仍是緊緊握着那支簪子。
挑起燭火，細細看來，那支簪子樣式普通，只是釵身上有着許多紋理。由錦細細地摸着，體味着那時候孃親的心情……
大概是因爲有了這一年來的親身經歷過，由錦突然有些明白了……
那時候的孃親有多苦？明明是彼此愛着，卻無法相守！明明有了名分，卻永遠都不被家人接受……只因爲出身不好？
那不是愛嗎？
甘願同生共死，甘願長久的獨自等待……
那是愛……
是個擁有着苦澀的過程，卻沒有結局的愛！
這些時日裡，由錦從來都不敢去想在雪山上的日子。不是因爲修羅曾經逼她想起了所有的噩夢……不是因爲經歷了喪子之痛……
而是……因爲那裡有個人……她要用一生的時間忘記……
直到此時，想起那張臉孔，由錦仍然會覺得腹中的火蓮，正在發熱……口中的味蕾，似乎再度憶起了那蜜的甜膩……
不能再想下去了！
由錦慌亂地從桌邊站起來，卻不小心將那支簪子，掉在了地上……
可能是閒置了太久，沒有保養的關係……那上面的花飾居然掉了下來。
由錦有些氣惱地把它撿起來，坐在燭火邊細細觀看，想把它按回去……
卻發現……那簪子是中空的，裡面……還塞着東西……
由錦有些驚訝，小心翼翼地把那東西弄出來……
那是一張殘碎紙，大概還被什麼浸溼過，很多字跡已經看不清楚了。只能看出……
……子渝……城外……購置……一屋……
由錦把那碎紙緊緊地攥在手裡。這到底是什麼意思，早已無從猜測。只是她知道……那紙上的溼痕……定是孃親的眼淚……
她甚至能體會到孃親哭得時候，心底是何等的淒涼絕望……
由錦閉上雙目，試圖想起更多以前的事情。
她記得有張紙條子，孃親拿到之後，快活了許久……
卻不知這上面，父親到底寫了什麼……
記憶中，孃親似乎總能從父親送的禮物中，找到神秘的小紙條子……這就像是他們之間的心照不宣的小遊戲……猜謎似的……孃親的情緒總是隨着這些紙條兒波動，或喜或悲……
小喜也曾親眼看着，孃親面無表情地把那撕得粉碎的小紙，點燃燒掉……
只有最後一張，被留了下來……悄悄地收藏好，像是在等待鑑證着什麼……
後來的日子裡，孃親因爲心情很好，人也勤快了起來。連續數日，都有心情打掃屋子。那幾天，小喜總是穿着新衣服，頭上還扎着小辮子……有一次，娘甚至還上街帶小喜買了好吃的點心……
她甚至記得，那一天，上街的時候，孃親似乎還對小喜，說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只不過，到後來……便忘記了……
小孩子的記憶，總是不大牢靠……
直到此時，由錦才發現原本那噩夢一般清晰存在的記憶，竟是殘缺的……有些很重要的細節，居然已經被遺忘了。
一夜無眠，已然到了大天亮。
清晨，由錦臉色蒼白地從房裡走出去，正巧老魏端來了早飯。
由錦拒絕了，說是沒胃口，想先到鎮子裡轉轉。說着便往外走去……
老魏端着早飯，看着小少爺那張有點陰沉的臉。心裡實在是有些拿不定注意。
其實，到了此時，他仍是忍不住胡思亂想。他甚至有些擔心，小少爺這一走，便不再回來。這個家對於小少爺來說，到底算是什麼，到底誰也說不清楚……只是小少爺對於這個家來說，卻是……無論如何都太過重要了！於是，幾乎是有點急切的，老魏脫口喊了小少爺的名字。
由錦回頭，看向老魏。
老魏也在看着他，臉色有些陰晴不定。
“有什麼事情嗎？”由錦挑眉問道，臉色仍是太過蒼白。就好像剛剛大病初癒的樣子。
“小少爺……要不，老魏找個人陪着您一塊兒去……少爺已然好久不曾回來過，有些事物早就變了……”
“不必了。我只是隨意走走……”由錦隨口答道，說着，便向外走去。
卻不料，再度被老魏喚住了。
“小少爺……”這一次老魏明顯有些慌亂，他的脣角甚至有些顫抖。
由錦回頭，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老魏的眉頭微微地皺着，像是再猶豫着。“這些年少爺不在，家裡的有些事物，已經不一樣了……少爺難道不想先在家裡走走看看……”老魏的表情實在是太過勉強，又像是在暗示些什麼……
由錦不再答話，只是滿臉探究地看着他。
老魏終是開口道：“小少爺，老爺子過世之前，特意留了一些東西，說是一定要交給小少爺……特別是最後那幾天，他一直在喚着小少爺的名字，一直在等待着您……”
老魏尚未說完，就被由錦打斷了。由錦顯然不願意聽到那些事情。她甚至不願聽那個名字。只要知道……
他跟她沒有任何關係！
從始至終，他不曾接受過她！
她在他眼裡從未存在過！
這便足夠了！
“再說吧！我先出去走走，很快就回來……”由錦近乎逃避似的快速走出了家門。直到四周都安靜了下來……
記憶中的小道，微風輕輕地吹拂，樹枝微微地晃動……就像是在撫慰着她心中的怨氣似的……
細想起來，由錦甚至會覺得有些好笑。
她總是在不經意間，便似乎能感覺到那個人的氣息……就好像，那個人仍是在她身邊守護着，待到她需要之時，便會突然出現似的……
這便是孃親所說的情愛嗎？
由錦也不知道，她只有有些懊惱，自己竟傻瓜似的，對一個不可能再相遇的人產生了依賴……
只是，記憶中，似乎只有那個人曾經那般的照顧過她。甜膩到幸福的感覺，似乎也就只有那麼一剎那，所以由錦纔會偷偷地把他藏在了心裡……
是因爲分開的關係嗎？恍惚之間，便能想起他的好……卻不肯再去想他們之間的冤孽……
由錦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很快便平復了心情，沿着小道，像市集走去……
記憶中，小喜和孃親似乎只去過一次市集……
那一天，孃親特意用黑紗帽子，遮住了蒼白得臉……卻遮不住那眉角，脣梢的喜氣……
她給小喜買了許多好吃的東西……糖葫蘆，炒紅薯，還有豬八戒背媳婦的小麪人……
由錦走近市集裡，正巧是個趕集的日子。
由錦上前，買了一支糖葫蘆，也不吃，只是拿在手裡……
很快他便把整個市集都轉了一圈，直到走到一個混沌灘子前……順耳聽見似乎有人在談論龍家的事情，這才停了下來，也要了一碗餛飩……
那一桌坐了四人，都是勞作打扮……其中一個貌似見識廣博的人隨口問道：“你們可聽說了，昨個那龍家的鬼屋裡又在鬧鬼了……”
“那裡有你說得那麼邪乎……”
“你別不信邪……上個月有個不長眼得小賊，摸到了龍家大院，結果第二天早晨被掉在了縣衙的大門口……腿都斷了……”
“我年幼時，也曾聽人提起過……那個小院裡……每逢半月之夜，便有一個白影在院子裡走動……”
“這龍家大院子，卻是古怪……不出十年，老的少的，走得走，死得死……最後……一個大院子，只剩下幾個老僕人……”
“不是，聽說他家還出了個什麼盟主嗎？”
“那還不是在一年前就失蹤了……這些江湖人的事，咱們也就聽個熱鬧……”
“我倒是聽說，龍家這是招了厄運！是被那個女人給詛咒了！”
“哪來的什麼女人？”
“還不就是那個……”說到此處，那人終是避諱，沒有說下去。倒是另一個粗莽漢子開口道：
“就是自殺的那個！那可是十多年前，二是年前的事情了……”
“嗯，就跟戲詞里長的似的……大戶人家的少爺，偏偏喜歡上了身份低微的女子。不顧家中，高堂勸阻，娶回家收作了親氏……偏偏她就是不討翁婆喜愛……於是從此就被冷落了……”
“然後呢？”年紀最輕的少年開口問道。
“然後……少爺莫名其妙地死了，她也跟着死了……說是她死得時候，還帶着恨。所以，化作了鬼，守在那院子裡……”
“也有一說，那女人是天生狐媚，長得花容月貌，到底還是得那少爺的喜歡。於是，少爺悄悄地帶着那女人離了家……龍家終究是丟不起這人，就說他死了……還像模像樣地辦了喪事……我聽人說，龍家少爺的棺木裡其實……是空的……”
“那女鬼一說……”
“自然是龍家早的謠傳……”
“龍家少爺爲何要帶着那女子出走？龍家那麼大的家業，他又是獨子……”
“那也受不起枕頭風呀……我聽說，那女子是狐狸精轉世，長得妖媚無比……還有個綽號叫什麼美人來着……”
啪，坐在靠邊的由錦，突然站了起來。那碗混沌也散在了地上。
幾個嘮嗑的，同時感到了強大的壓力，再也無心開口說三道四。眼光齊齊地瞄向了由錦……
只見由錦面色雖差，對攤主還算有禮，賠了幾錢銀子，便匆匆地離去……
而那沒動過的糖葫蘆，便扔在了無人問津地角落裡……
衆人也不知那年輕到底是何等的身份，只是看上去似乎會武……怕是跟那龍家扯上關係……
半響，小攤上，不再有人閒言碎語，衆人只想着趕快吃完上工去……
由錦也不明白爲何會這般憤怒……
她覺得那是一種玷污……
在這些市井小民的口中，那段費盡心力保有的感情，被玷污了……
這也算是愛？
別人永遠不會理解，只會當作飯後茶餘的笑談……
值得嗎？
不值得？
那爲何不讓自己過得好些？
由錦急匆匆地離開了市集，回到了龍宅……她如此地焦躁……甚至顧不上理睬，出門迎接她的老魏……便筆直地衝進了後院……父親的書房……
她的心如此地憤怒，急切地想要找到點什麼……
哪怕只是小小的東西也好，用來證明……
她存在過……她們存在過……那段感情存在過！
由錦用力地推開門，第一次，走進了屬於父親的地方……
由錦開始毫無頭緒地在書櫃抽屜裡翻弄着……
這裡是只屬於父親的地方，平日裡，就算是爺爺也嫌少進來……倘若，他真的對她還算有些感情……那麼至少會留下一些痕跡……
可是，由錦不斷地翻找着，除了幾本書，一些古物，賬本……卻什麼也沒有，倒是有幾幅畫，寫意山水……
最後，由錦終是翻得倦了，渾身無力地癱坐在地上……
沒有……這個家裡，居然一點她的痕跡都沒有留下……
原來，她從始至終都不算這家裡的人？
她們不曾存在過……
老魏進來的時候，便看到了這番景象，不禁一驚。忙道：
“小少爺，您這是怎麼了？”
由錦心灰意冷地看向老魏，低聲問道：“我娘葬在哪裡？”
“少夫人？少主人一死，便被老爺子送回孃家了……後來聽說是，又嫁了一戶好人家……”老魏目光移向一側，本分地回道。
“我問得是我孃親！”由錦看向老魏，帶着說不出的怨恨哀涼。難道說，孃親連個墳都沒有？
“沒有墳地……和……和……少主人葬在了一起？”老魏看她這般樣子，終於忍不住有些心虛地說道。
由錦有些難以置信地看向老魏，在她這樣的凝視下，老魏不得不繼續說下去……
“那時候，老爺子的情緒不大穩定。到了最後一刻，才下的決心。說這定是少主人的心願……也便依了他……別院也是老爺讓封的，說那時少主人的地方……”
“這是父親的心願？”由錦兩眼迷茫地看向老魏，像是聽到了這世間最離奇的故事。怎麼可能會是這樣？
她的記憶中，不該是這樣的！
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