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娃是粗布縫製的,裡面填滿了舊布頭碎棉絮,摸起來硬硬的,顯得格外的呆板,唯有外面兆的衣服細緻些,是一塊喜氣的紅色碎花小布……
由錦已經記不得年幼時,小喜那隻布娃娃是什麼樣子。她早已刻意的遺忘了許多東西,那時候,她總是急於遺忘,彷彿只要遺忘了那些對於小喜很重要的東西,她便可以成爲真正的由錦……可是到了此時,她才發現,她做不成由錦,卻也已經沒法做文喜了……
她閉上眼睛,努力地在記憶中摸索着,卻發現年幼時的影像,殘碎得厲害……她甚至已經忘記了母親的樣子……卻清晰地記得……
年幼的小女孩,曾經惶恐着,抱着娃娃,對着在庭院裡喝得醉醺醺的孃親說,她,在哭……
女人回過頭,看向自己的小女兒,卻也是一張淚流滿面地臉。“傻女兒,這是個死物,又怎會哭?她是不哭的!”
小女孩試圖擦去母親臉上的淚,可是卻被女人躲開了。“她在哭!”她重複着。
女人卻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女兒,“她不會哭。她已然是個死物,沒有心,就不會難過,也不會哭……”
說吧,女人便扔下女兒,獨自向屋內走去……卻不知女孩真正想對她說的是,娃娃在哭,因爲她太寂寞了!
女孩看向大人遠去的身影,低頭對懷裡的娃娃說道,沒關係,我和你做朋友!以後不會寂寞了……
以後,不會寂寞了……
以後,不會……
寂寞了……
似乎只有這個聲音,已經隨着那個遠去的身影,刻進了由錦的腦袋裡。
由錦甩甩頭,恍惚間,竟突然覺得,小喜的娃娃,似乎就是眼前這個樣子。於是小心翼翼地把娃娃放在枕邊。
之後的幾天,由錦有些失魂落魄地呆在屋裡,她坐在桌前,刻意地離那娃娃遠遠的。卻放任着自己,胡思亂想着童年時期的那些片斷……
她的目光卻總是不由自主地放在那娃娃上。時不時便忍不住要過去,擺弄一下……甚至有時,也會忍不住抓起娃娃,呆呆地看上老半天。然後,又突然驚醒了一般,有些慌亂地把娃娃放回牀上。
直到某一天夜裡,她從惡夢中驚醒,似乎真地又變回了年幼時的小喜……
她用力地抱緊着那個娃娃,想要汲取溫暖似的,把耳朵貼在娃娃的身上……任由眼淚,落在娃娃的身上,她不明白自己爲何而哭,卻忍不住要流淚。
年幼時,布娃娃會在夢中同她說話,長大了,那些……卻已經消失了……
她已經不是小喜,只有小喜那笨孩子纔會傻傻得把娃娃當成自己的家人,一天到晚和這娃娃玩耍……
可是,她卻突然發現,即便是大人似乎也需要家人……
她身邊卻一個人也沒有……
她努力地回想着由錦這幾年來所做的事情,所遇到的人。很多人真心誠意地感激“他”,佩服“他”,器重“他”,甚至有人說要一輩子記住“他”的恩……有人真心地想要把“他”收爲義子,“女婿”……
那麼多人,一張張模糊不清的臉……
卻沒有一個人能成爲她的家人……
一個也不能有……
一個也沒有……
就連家也,似乎……也沒有……
她下意識地抱緊了娃娃,無聲地流淚……
太久太久了,她甚至忙到沒時間,靜下心來,爲自己想想……
她……
沒有家人……
沒人理她……
倘若有一日,死在邪徒的劍下……
那也還是一個人……
到時候,甚至沒有人會爲她而哭……
……
她下意識地,抱着娃娃,努力地掙扎着……似乎這樣就能掙脫這繩索一般的命運!
卻不小心碰到了,那微微隆起的肚子……
抗議似的,那個上未成形的小東西,似乎動了一下……
霎時間,由錦驚訝地鈍住了,她下意識地撫摸着自己的肚子,那裡面在迴應她似的,隨着她的心跳而不斷地脈動着……
半響,她只能呆愣地抱着娃娃,還有肚子……
卻似乎聽到了自己的身體,正如同手腳上的鏈子,摩擦着,咔咔作響……
誰說……
誰說,她沒有家人的?
只不過,這些時日裡,她無時無刻都想要忘記他,放棄他罷了……
她竟真得傻到想要放棄他……
幸好,她什麼也沒有做!
幸好……
這是,她唯一的親人呢!
次日,由錦的心情,似乎已經完全變了……
儘管,她仍是身處逆境,手腳上還帶着枷鎖。但這已經不能再影響她……
午後,由錦出來曬太陽……
雪山,終年積雪,她在這裡已然呆了數月,卻不知這座雪山是這般的美麗……她第一次注意到冰天雪地裡,一株梅樹竟然開了花,那花兒看似嬌小細嫩,彼時卻在寒風中開得正豔……
由錦不禁看得有些癡了……
當下裡,她突然有個想法,待到她生下了孩兒,無論如何,只要她活着,定要帶着孩子,逃離這裡……
到那時,她或許會找個小村落裡藏身,她不再是江湖俠客……而是,和孩子一起,成爲正常普通的人……
她或許會買一塊兒地,做個老實本分的莊稼人……也或許會開一家小小的酒肆……有或許,可以到草原上,當個馬販子……
孩子是一定要念書的,不論是男孩還是女孩,多讀些書總是好的。武,也要學一些,用來強身健體……倘若,將來孩子當真不喜歡這些,她也定然不會逼着她……
她希望自己的孩兒,可以由她自己的人生……
想到這裡,由錦快活地輕輕地摸着自己的肚子。像是自語一般,小聲唸叨着,你可要快些長大呀……
似乎十多年來,她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這樣發自內心的笑。這一笑便把她身上的尖銳化去了……這一笑也便把她身上的母性激發了出來……她亦開始愛學習怎樣才能更愛自己肚子裡的孩子……
狼狽地從山道里走出來的白衣男人,見到的便是這樣笑着的由錦。
此時,他的臉色慘白,滿頭冷汗橫流,像是在剋制着什麼……即便是如此,他仍是故作平常地站在那裡……
看着她那樣的笑,他似乎就得到了抑止疼痛的良藥……在近日裡,不斷地壓抑着的某些莫名的情緒,似乎終於化開了,也彷彿看到了新的希望……
他有些呆愣地注視着由錦……心裡卻不斷地胡思亂想……
就這樣在一起?
可能吧?
日子會一天比一天好?
可能吧?
她會留在他身邊,哪怕只是爲了孩子?
可能吧?
至少,他看得出她真的開始在乎孩子了……
像是要抑止着什麼,他用力地緊握着自己的手,恨不得捏斷手指似的。可是,他的頭腦裡似乎也開始籠罩上,血色的霧……
他應該馬上離開這裡的,可是腳步卻釘死在了原地……
由錦在此時,注意到了他的存在,防備似的收起了全部溫情。她不再看那株梅樹,反而謹慎地注視着他,半響見他沒有任何動靜,便冷漠地從他的身邊走過去。
她手上腳上的鏈子,不斷地碰撞,刺耳地響着……
他怎麼能忘記?
她把他當作敵人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