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靜不禁看了面前的年輕男子一眼。
這新縣令敢情不止瞧不起女人,還是個自卑敏感的結巴。
難怪蕭逸非要在他離開之前替她鋪好路,這新縣令一看就是個不好相與的。
蕭逸眼眸微冷地看着面前的男子,卻沒有指責他方纔那番話,而是道:“鄧有爲,於天禧十二年科舉及第,之後便一直留在西京,等待吏部授職。
然而,那之後整整三年,吏部都沒有授予你一官半職,與你同期及第的進士卻皆已是到了各衙門工作,你可知道爲何?”
鄧有爲一愣,臉色漲得更紅了,一臉惱怒失望地道:“下、下官一直十、十分敬仰蕭侍郎,以爲蕭侍郎會、會和那些人不一般……”
蕭逸嘴角微微一勾,譏諷地一笑道:“所以,你認爲,吏部一直不給你授予官職,是因爲他們看不起你是個結巴?”
鄧有爲腮幫肌肉緊繃,眼中滿是屈辱不甘,顯然就是這樣認爲的。
蕭逸卻忽地,沉了嗓音,道:“鄧有爲,你讀了這麼多年聖賢書,自是知道英雄不問出處這句話,若朝廷當真看不起你是個結巴,當初就不會讓身有殘疾之人蔘加科舉考試。
自大楚立國以來,聖上一直求賢若渴,只要是有才識者,不問出身、過去、財富,皆是聖上所需的人才。
你覺得吏部是因爲你是結巴纔不授予你官職,可是在質疑聖上設立科舉的良苦用心?”
鄧有爲臉唰地一下,白了,慌忙道:“下、下官不是……”
蕭逸卻沒給他說話的機會,繼續冷聲道:“我自是知道你不是這樣的人,但你卻被自己身體上的缺陷和自卑矇蔽了雙眼,看不清自己真正的問題,以及真正的過人之處。
鄧有爲,我可以明白地告訴你,早在一年前,我便注意到了你,在其他人挖空心思結識權貴、阿諛奉承之時,你不屑於和那些人爲伍,卻時常跑去各大衙門考察情況,深入民間瞭解各種民生疾苦,鍼砭時弊,寫出了兩篇關於如何精進各衙門工作,更貼合百姓需求的文章。
那兩篇文章,我和聖上都曾親自過目,你這回會來安平縣擔任縣令,也是我向吏部舉薦的結果。”
鄧有爲一臉震驚地看着蕭逸,顯然也是第一次聽說這件事。
“吏部之所以三年沒有授予你官職,是你不通官場人情世故、清高自傲所致,但爲人剛正清高,本不是什麼大問題,應該說,朝廷需要更多像你這般心繫百姓的官員,但你若無法在官場存活下去,再多的抱負也只是空談。”
蕭逸淡聲道:“但我覺得,衝着你的心性,可以給你一次機會,這才向吏部舉薦了你,你說我瞧不起你,特意羞辱你,我卻是擔不起這樣的罪責。”
鄧有爲蒼白着一張臉,噗通一聲就跪倒在地,以額磕地顫聲道:“是、是下官愚昧……”
蕭逸居高臨下地看着他,說出來的話字字誅心,“我向你舉薦徐娘子,跟向吏部舉薦你沒什麼不同。
聖上選人尚且可以不問出身、過去和財富,你卻僅僅因爲徐娘子是個女子,便先入爲主地輕視她,認爲我把徐娘子帶來是對你的羞辱,你這種行爲,跟那些僅僅因爲你是結巴就瞧不起你的人,有何不同?”
鄧有爲渾身顫抖,徹底說不出話來。
對啊,他從小到大都恨極了那些僅僅因爲他是結巴就肆意嘲笑他、看不起他的人。
但他方纔的行爲,跟那些人又有什麼不同?
只是,女子行仵作之事實在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那女子當真有那個本事嗎?
徐靜有些訝異地看着身旁的男人,頭一次真真切切地感覺到了,這個男人是聞名大楚的少年才子,是年紀輕輕便擔任重職的朝廷重臣。
這樣的人一直待在安平縣,確實是屈才了。
那皇城中最接近天下之主的權力中心,纔是他可以施展才華的地方。
蕭逸說完,沒再看還跪在地上的鄧有爲,轉向一旁的女子道:“死者便在那邊,徐娘子沒有異議的話,就開始驗屍罷。”
徐靜立刻把有些四散的思緒收了回來,點了點頭道:“好,不知道蕭侍郎可有幫我帶驗屍的物什過來?”在現代驗屍,爲了方便檢驗分析屍體上的各項體徵,一般是要把屍體搬回專業的解剖室解剖。
但在古代,倒沒必要那麼講究了,直接在案發現場進行驗屍,結合現場的各項細節一起分析,說不定還能發現更多問題。
蕭逸聞言,看了看孟安禾,孟安禾立刻道:“帶了帶了,都帶了!我就說今天早上蕭侍郎爲何讓我把徐娘子驗屍的物什都帶上,原來早就打算請徐娘子過來幫忙了!”
說着,把隨身帶着的一個素色包袱遞給了徐靜。
徐靜打開一看,她慣用的工具都在裡面,不禁滿意地揚了揚脣,看向陳虎道:“陳虎,準備驗屍。”
陳虎立刻興奮地應了一聲,十分熟練地在死者旁邊鋪了兩塊白布,一塊上面放着徐靜慣用的工具,一塊是空的,用來臨時放各種東西。
緊接着,點起了蒼朮和皁角,頓時,案發現場那沖天的惡臭味被驅散了不少。
在陳虎準備期間,徐靜也已是帶好了手套和麪巾,隨即自己借力站了起來,彷彿兔子一般蹦了兩蹦便到了屍體旁邊,緩緩蹲下。
因爲她行動太過突然,蕭逸都沒有反應過來,眼睜睜地看着她蹦了過去。
卻見死者已是被從樹洞中移了出來,平放在了地上用簡易木板拼成的臨時木牀上。
死者就如蕭逸所說,身上一絲不掛,且已呈現出嚴重的巨人觀,四肢遍佈腐敗經脈網,下體血肉模糊,慘不忍睹。
還算幸運的是,這裡雖然是山林裡,但因爲靠近人住的村子,附近鮮少出現野獸,死者的屍體也因此幸運地沒被野獸撕咬,保存完整。
在屍體眼睛、耳朵等部位,已是有成團的白色蠅卵存在,已是嚴重變形看不清本來模樣的臉上,爬着許多白色蠕動的蛆蟲。
原本屍體周圍還圍着許多蒼蠅,縣衙的差役剛來的時候,已是用火驅逐過一回了,自從燃起蒼朮和皁角後,屍體周圍的蒼蠅也被驅除了不少。
饒是這樣,地上的屍體還是讓不少差役心生不適,見到徐靜一臉平靜地湊過去時,都不禁微微一愣。
又見到她直接上手觸摸屍體時,更是眼睛都要瞪出來了。
徐靜卻已是進入了工作狀態,淡聲道:“死者女,身高約五尺(160cm),身上有多處傷痕和淤青,大多爲生前傷,說明死者在被殺害前有過激烈的抵抗,屍僵已是完全緩解,且身上已是出現蛆蟲,最長的蛆蟲身長約……”
她用鑷子夾起了一條最長的蟲子,示意一旁的陳虎用軟尺測量它的身長。
陳虎看着在徐靜鑷子下精神奕奕地掙扎個不停的肥胖蟲子,又看了看徐靜不帶什麼情緒的眼神,饒是已經配合徐靜驗了好幾回屍了,還是忍不住抽了抽眼角。
他深吸一口氣,連忙拿起軟尺快速測量了一番,道:“蟲長約0.5寸(16毫米)。”
徐靜點了點頭,道:“初步推斷,死者死於約四天前。”
昆蟲學確實可以用來判斷死者的死亡時間,但因爲蒼蠅的發育速度受它的種類和環境的影響,會有所改變,要推算出更精確的死亡時間,需要從死者身上獲取蟲卵,模擬現場環境進行培養,再和案發時從死者身上找到的蟲子情況進行對比才能分析出來。
徐靜現在只能根據以往差不多的情況,先推算出一個大概的死亡時間。
但這已是足夠讓鄧有爲和其他差役震驚不已了。
要知道,吳仵作驗屍的時候,可是說了,因爲屍體腐敗太嚴重,他無法確定具體的死亡時間,只能大概估算死者死於兩三天前。
而這徐娘子一開口,就給出了一個精確上許多的數字,還說,這只是初步推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