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後,只要有這層皮,腐敗速度便會減慢,而若是有血肉暴露在外,便會招致蚊蠅加快腐爛的速度,看着紅猩猩的血肉膿水和蠕動不停的蛆蠅,秦莞只覺胃裡有些翻涌。
鄭白石看着只是面色嚴肅了幾分的秦莞心下佩服非常,這死屍被發現的時候看不出人樣,還以爲是什麼怪物,後來發現是人,聽說好幾個百姓被嚇得暈了過去,便是他和展揚,第一次看到這屍體的時候都吐了兩三回,便是大理寺卿李牧雲也乾嘔了幾下,而秦莞雖然皺着眉也有些看不下去,可到底沒有失態……
鄭白石看着秦莞的眼神很是驚詫,轉眸再一看燕遲,燕遲神色沉定的站在稍稍靠後的位置,也是眉峰不動的,燕遲鎮定自若鄭白石不奇怪,奇怪就怪在秦莞。
一個小姑娘,承受力是怎麼這般厲害的!
“鄭大人,人是在哪裡發現的?”秦莞沒有立刻上前勘驗,她先問了一句。
鄭白石忙道,“是在城南發現,那一帶好多小巷子,好多民房都廢棄了,尋常只有一些低等的賤民住在那裡,那邊巡防營的巡邏侍衛都不會過去,發現這屍體的就是幾個住在那邊的百姓,發現的時候,人就已經不成樣了。”
秦莞點了點頭,頓了頓才道,“我要派人回府準備些東西,死者身體上看起來沒有致命傷痕,而這些傷,應該是在他活着的時候就留下的,他身上的皮都被剝掉了,很多外傷傷痕便難勘驗出來,若要查清楚,便得剖驗。”
鄭白石太滿意了,他想到的秦莞想到了,他想不到的秦莞還是能想到。
鄭白石忙道,“郡主自去派人準備,我們不急這一時。”
秦莞今日入宮帶着白櫻,此刻連忙吩咐白櫻幾句,燕遲見狀,直讓白楓送白櫻回侯府去,吩咐完了,鄭白石又領着秦莞幾人出來,後堂逼仄,屍氣極重,還是前堂適合說話。
義莊之中也無好茶,且眼下幾人只怕也沒心思喝茶,鄭白石便沒準備這些,而秦莞已經問道,“鄭大人,來的路上殿下說,這件案子和前幾年的一樁案子十分相似?”
鄭白石和展揚對視一眼,鄭白石先點了點頭,“六年之前,我還沒有任臨安知府,那時候的我任洛州知府——”
洛州距離臨安城只有兩日路程,是距離帝都最近的城池,又有陪都之稱。
“就在我任洛州知府的時候,洛州北邊的觀音鎮曾出現過一起這樣的案子,郡主知道不少兇案,應該知道,尋常不論是因仇還是因財殺人的,極少會用這樣兇殘的手法,當時死的人也是活生生的被剝了皮,因爲觀音鎮距離臨安城更近些,所以這案子先是報到臨安府衙的,臨安府衙這邊查了半月未果,之後卻又死了人,因爲連着死了兩個人,便驚動了刑部,刑部派了人擴大了調查的範圍,便查到了洛州的地界,當時展捕頭是臨安府衙的捕快,也曾過去洛州一同破這個案子。”
秦莞聽着微微一訝,沒想到展揚和鄭白石都經歷過那件舊案。
鄭白石接着道,“當時雖然查到了洛州,可我也只是配合,在洛州查探無果,臨安府衙的人便離開了,後來的事情我便不太清楚,只知道兩個月之後案子破了。”
鄭白石看着展揚,“展揚,你說說——”
展揚點頭,“當時那案子一共死了三個人,後來我們查了許久,查到了一個嫌疑者的身上,那個人是觀音鎮北面一個道觀的道士,年過四十,獨身一個人守着那個道觀,他本是信道的,可是那道觀卻誇了,連他自己都要乞討度日,傳聞他中間出去過一年,等過了一年回來之後,他從信道,改爲信一個叫拜月教的教派,大周沒有這個教派,大家都以爲他是看道觀沒了香火,所以自己杜撰了這麼一個新的教派來吸引大家的注意力。”
秦莞聽得眉頭微皺,“那爲何說他是嫌疑者呢?”
展揚面色一肅道,“因爲當時死的三個人,死狀都十分悽慘,第一個人被剝了皮,第二個人被拔了舌頭又被砍斷了十指,第三個人則是被活活悶在雪地裡凍死的。”
秦莞聽得心頭一跳,“拔舌地獄?寒冰地獄?”
秦莞雖然不信什麼教派,可聽到鄭白石說死者被拔了舌頭,又被活活凍死,不由得想到了佛教道教之中所說的十八層地獄,佛家有地獄一說,道教亦然,若真要算起來,地獄一念還是由佛教經文而來,而這二者亦有頗多區別。
佛家的地獄乃是六道之一,道家的地獄卻是有罪之人要去的地方,其中形同人間官府一般,十殿閻羅各司其職,懲罰在人間有罪之人,拔舌地獄,是懲罰那些在人間巧言說謊,挑撥誹謗,犯下了口舌之罪的人,據說這些人下了地獄,地獄裡的小鬼會用鉗子將人的舌頭生生拔下來,而寒冰地獄,卻是在世間殘酷無情六親不認者下的地獄,據聞這寒冰地獄之中滿是冰凌,人置身其中會被活活凍死……
秦莞不信這些都能想到,想必當初展揚他們也能想到信教之人的身上。
展揚眼底微亮,“郡主果然聰明!當時死到第二個人的時候我們就覺得不對勁了,拔舌頭,如果不是挾私報復,那這種殺人的方式,可太像道士們說的十八層地獄裡面的懲罰方式了,而第二個死的人還被砍斷了十指,據說這在道教之中,還有個叫做剪刀地獄的,專門懲罰那些唆使寡婦再嫁之人。”
“那時候我只是個捕快,許多上面的部署我都只知道命令不知道緣由,我還記得後來府衙請了幾個道士和幾個和尚到府衙講了半晌,這些人雖然都信道信佛,也都各有流派,說法不一,可這些卻都能在他們的教義之中找到相符合的,所以知府大人要我們把注意力落在了周邊可能作案的道士和和尚身上,而就在這時,死了第三個人,第三個人被活活凍死,正應了寒冰地獄的說法,如此更加佐證了此前的推斷!”
“後來我們先是查出了幾位死者的身份,然後找到了可能和這幾個人相識或者有仇怨的人,找來找去,發現這三個人都和這個道士有關係,並且這個道士說的拜月教,根本就是合了佛教道家等各路教派的說法,這幾個地獄之說,也在他拜月教的教義之中,且他然後我們就將人抓了起來——”
“抓了人之後審問便不是我們這些小捕快的事了,當時是知府大人和刑部連同大理寺一起審問的,不過審問了半天那道士都沒有招供,可在那之後,也沒有再死人了,於是這案子就按照道士是兇手結了,可他始終沒有招供認罪,知府大人當時還懷疑他有同夥,便和幾位主審大人合議沒有殺他,那之後這案子暫時被擱置,後來知府大人到了年紀告老歸家,這案子便積壓了下來,那道士如今也還關在刑部大牢裡面的。”
刑部的案子一小半都是官員換屆積壓下來的,燕遲剛入刑部便整理過卷宗,是再知道不過的,聽到這裡,便也明白了六年前舊案的來龍去脈,燕遲又道,“如果你們覺得這案子和六年前的案子相差無幾,那也就是說還將會有第二個死者?”
鄭白石愁眉苦臉的點頭,“正是如此啊,看到屍體的時候,我和展捕頭都覺得不太妙,甚至想到當年的那個道士,我們還在想是不是抓錯了人。”
兇手已經被關在了刑部大牢之中,可類似的案子又再次發生了,並且兇手還一直沒有認罪,這的確會讓人產生懷疑。
秦莞搖頭道,“現在還言之過早,先查出兇手的身份爲好,現場沒有找到衣物或者其他屬於死者的東西嗎?”
展揚搖頭,“不曾,任何東西都沒找到。”
秦莞眉頭微皺,不由想到了死者的臉,兇手不但將死者身上剝掉了皮,便是臉上都……抿了抿脣,秦莞只覺有些頭皮發麻。
如果不是知道此番來驗屍,她一見那屍體也會被嚇一跳,現在回想起來,她還覺得有些反胃,定了定神,秦莞問道,“如果說是信教之人殺人,那這剝皮是什麼?”
展揚嘆了一口氣,“是鐵樹地獄,鐵樹地獄原本說的是凡在世時離間骨肉,挑唆父子、兄弟姐妹、夫妻不和之人,死後入鐵樹地獄。鐵樹之上皆利刃,自後背皮下挑入吊於鐵樹之上,這鐵樹地獄到了拜月教那裡,便被改成了剝皮地獄,似乎覺得這鐵樹地獄不夠駭人似的,當年搜過去的時候,那道士正在宣揚這拜月教,說什麼信教之人不必每日燒香拜神,只需要幫助他消除業障罪孽便可……”
秦莞脣角微沉,燕遲道,“當年死去的三個人,都是曾經犯過這些罪的?”
展揚點點頭,“當年,第一個被剝皮之人,爲了爭奪家產,挑撥自己的兄弟與別人相爭,他那兄弟與人鬥毆落下了傷殘,第二個拔舌的,污衊自己的妻子與人有染,休妻另娶,第三個雪地裡凍死的,曾苛待死了自己的老父……”
秦莞聽得心中微沉,世上律法所能及之處太小了,若鄭白石所說觀音鎮之地,多半荒僻,這樣的地方,每天都在發生着有違法理之事,可這些事,尋常卻是無人會管的,百姓太苦了,於是會將信仰寄託在神佛的身上,可道家佛家卻不會教人殺人。
舊案已有了個明白,眼下的案子卻還撲朔迷離,又等了片刻,白楓和白櫻歸來,白櫻拿來了祛晦香,又拿來了燕遲送的護手套,剖驗屍體的刀具秦莞則用義莊之中的了,含了一枚蘇合香丸,又讓人點了祛晦香,秦莞這纔再入了內堂。
再看到眼前這具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好皮肉的屍體,秦莞仍然覺得有些不適,然而她是專業的仵作,很快就讓自己進入了狀態。
鄭白石等人在旁看着,說不清道不明的覺得違和。
秦莞容色毓秀清雅,可謂人世間謫仙一般的人兒,可她眼前的屍體,卻是世上最醜陋最髒污,這畫面,怎麼看怎麼叫人心疼秦莞。
燕遲站在不遠處看着秦莞,眉頭緊緊的擰着,秦莞樂於此道精於此道,他雖是贊成支持,可這幅畫面鄭白石等人都看不過眼,更何況他呢?
“死者是男子,身長五尺半,身上沒有致命外傷,初步估計,是因爲失血過多而死,死者口鼻內無迷煙等異物,後腦……後腦處又輕微的凹陷,應該是鈍物擊打所致……”
“死者身上無完好皮肉,且所有創面都已腐爛,除了後腦處的凹陷之外,暫未發現其他致命創口,看死者的牙齒和骨節生長,初步斷定死者的年齡應該在二十上下,兇手應該是用十分精緻削薄的小刀來剝掉的人皮,在靠近肋骨的位置,有幾處細微的傷痕,應該是兇手緊張或者手腕疲憊所致。”
“兇手是個擅長使用小刀且擅長類似剝人皮工作的人,從他的角度出發,要剖掉死者身上的表皮,時間長了死者會失血而死,體會不到全部的痛苦,從死者身上創口的顏色來看,也幾乎都是在死前造成的,如此算來,他至多花兩刻鐘到半個時辰的時間,這兩刻鐘死者會極度痛苦,卻不會立刻死去,並且死者會流極多的血,要做這樣一項複雜的工作在外面是完不成的……”
說着秦莞話語一頓,轉頭看着鄭白石道,“鄭大人,發現屍體的地方可見血跡了?”
鄭白石搖頭,“有,但是並不很多,應該是拋屍。”
秦莞眉頭微皺道,“那時候死者還沒死。”
鄭白石面露疑惑,秦莞指着死者的一隻手臂道,“他的左手手臂,有一片擦傷之後的創面,雖然此時已看不明顯,可還是能看到條狀的淺痕,我估計,他被扔到巷子裡的時候還沒死,後來還醒來過,這手臂的創面便是他掙扎之後的痕跡。”
鄭白石聽的一陣肉疼,尋常受一點小傷,傷口碰都不敢碰,這個人被剝掉了人皮,卻還沒死透,醒來之後還掙扎過,這是得多疼……
秦莞繼續道,“憑這些還是很難斷定他的身份,他年紀輕輕,算起死亡時間的話應該是在兩天前的晚上,要麼等着他的家人發現他不見了之後來報官,要麼就是找出能查明身份的線索來,而如果他沒有家人的話,便只能靠官府了,我要剖驗了。”
城南多數住着賤民,還有好些外鄉人來京城做工的,這些人可都是沒有家人在京城的,死者是年輕男子,又是在城南,極有可能就是外來沒有家人在京城的,而對於這樣的人,兇手也是極好下手的,鄭白石忙道,“郡主說得對,我們也報着這半念頭,不過過去了兩日了,官府未有人來報官,多半是郡主說的沒有嫁人在京城了——”
鄭白石從前對秦莞也十分倚重,可如今因爲秦莞身份不同,卻更爲敬重了些,見秦莞面色沉肅的藥開始剖驗了,鄭白石咬了咬牙一步沒動,李牧雲站在一邊看着秦莞,一雙眸子波光明滅的。
這邊廂,秦莞拿起刀,摸了摸死者的腹部位置,看準了,一刀劃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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