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沉碧從長信宮出來的時候面色很有幾分詭異。
她既有些女兒家初爲人婦的羞怯,又有三分受人威脅命令的憋屈,眼底更深處,卻又藏着幾分剋制的鄙薄,她扶着侍婢香草的手,下頜微微擡着,輕哼了一聲。
香草看了馮沉碧一眼,低聲道,“貴妃娘娘可是吩咐了王妃什麼難事?”
馮沉碧自然沒有忘記自己的身份,她是成王妃了,被馮齡素耳提明面是意料之中的事,就算是從前,整個國公府也是仰仗着馮齡素過活的。
想通了這一點,馮沉碧將心底那股子鬱氣呼了出去。
“母妃讓我……讓我早些爲成王殿下誕下孩兒……”
後面的宮婢跟的很遠,馮沉碧不怕旁人聽到這話,而香草是她的心腹。
香草眨了眨眼,笑道,“這是好事啊,王妃怎不開心?”
馮沉碧又哼了一聲,“她說……要安排兩個人去我房中……”
馮沉碧自小大家出身,被人貼身侍候早就習慣了,可馮齡素的這個安排卻讓她不喜,她和燕麒的房中事,是十分私密的,便是自己身邊人也要忌諱,而如今,馮齡素大刺刺的安排自己人去成王府,還要管她最爲在意的私密之事,這讓她有種被冒犯的屈辱感。
畢竟現在的她,不是那個忠國公府的小姑娘了。
香草的面色也有些不好看,低聲道,“貴妃娘娘這是太心急了嗎?這……”
直接安排人去自家小姐房裡,這也太不好看了。
馮沉碧揚了揚下頜,“皇后娘娘就算不受寵愛,也有一兒一女,可是母妃卻只有成王一個,這麼多年來,她其實是有心結的,成王若是有個兄弟,如今局面就大不相同。”
成王能依仗的太少了,說起母族,忠國公府比不上輔國將軍府,而太子雖然沒有兄弟,卻有個妹妹,燕蓁是皇帝唯一的公主,因爲這顆掌上明珠,皇帝對太子也多了幾分憐愛,這又是成王不能比的……
香草眨了眨眼,脫口便道,“也真是奇怪,成王殿下是當年貴妃娘娘還在洛親王府時候就誕下來的,後來這麼多年,竟然沒有再有孕過。”
不怪香草這麼想,其實這宮中許多人都有這個疑問。
因爲馮齡素實在是太受寵了,可偏偏之後這十多年再沒有得第二個孩子。
宮人們有時候私下議論起來,都覺得馮齡素的命說好也不好。
馮沉碧聞言嘆了口氣,忽然道,“聽說當年出了一段小插曲。”
香草眨了眨眼,有些不解,馮沉碧今日似乎被馮齡素弄得惱火了,到了這會兒,實在是想說點馮齡素的舊事來泄憤,於是目光左右一看低聲道,“當初皇上被救回來,不是重傷了半年嗎?似乎就是在那個時候,母妃也不知做了什麼,皇上對母妃很是冷淡,以前皇上對母妃就極近寵愛了,可那大半年,硬是沒私下見過母妃。”
這事情實在是太久遠了,而當時還是洛親王的皇上重傷在身,生死難辨,香草道,“難道說……那個時候貴妃娘娘生過二心?還是說當年的事和她也有關係?”
馮沉碧搖了搖頭,“都是聽父親和母親偶爾說起的,我也不知道。”
那個時候馮沉碧還沒出生,自然不知道這些事的細節。
“還有……”馮沉碧的面色忽然生出幾分興味來,“這些年皇上雖然十分寵愛母妃,可是……母妃越來越信奉那些駐顏長生之術了……”
香草微訝,“貴妃娘娘怎麼還信了那些事啊?”
所爲的長生駐顏之術,不過都是道士弄出來糊弄人的,信道的人,若說是爲了修身養性還差不多,真爲了長生不老什麼的就顯得有些愚蠢了。
馮沉碧抿了抿脣,“因爲……據說……皇上雖然時常歇在長信宮,卻不……”
最後幾個字被馮沉碧極低極低的壓在了脣齒之間,可饒是如此,香草還是聽到了,她面色猝然一變,目光萬分古怪起來,“竟有這樣的事……這怎麼可能呢……難道是皇上他……”
這話一出口,香草就警惕的住了口,到底還是在宮裡,雖然後面的侍婢跟的很遠,可香草還是覺得周圍有雙眼睛看着他似的,怎麼都不敢說下去了。
馮沉碧搖頭失笑,“當然不是,後面的六皇子,五公主,八皇子九皇子……不是都出生了麼……”
香草的神色一下子更古怪了,“這世上還有人真的能坐懷不亂嗎?何況皇上這些年對貴妃娘娘的寵愛不是假的,這……太古怪了……”
“所以啊,當年母妃也不知道做了什麼。”
馮沉碧哼了一聲,隨即收斂了神色,將那不屑徹底的壓了下去。
“這些事你知道就行了,不要亂說話。”
香草當然知道,“奴婢打死也不會和被人多說半句的!”
馮沉碧搖了搖頭,似乎也明白不該說這些,等將這些紛雜的思緒都揮出去,整個人先陷入了愁苦之中,“我也想爲成王生下孩子,可是大夫早就說我體寒,這是最不容易受孕的。”
香草忙道,“您別灰心,先留住王爺,夫人給您的補藥繼續吃,總會好的。”
馮沉碧嘆了口氣,只得這麼期望着,一行人出了宮門,上了馬車直回成王府。
馬車慢悠悠的停在了成王府之前,馮沉碧看下了馬車就在二門之後看到了自己的心腹嬤嬤,這嬤嬤是她的乳母,是她最爲倚重的人,此刻她一臉的焦灼站在門口,一看到馮沉碧回來好似看到了救命的稻草,立刻就疾奔了上來!
“王妃終於回來了——”
馮沉碧蹙眉,“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那嬤嬤左右一看,一邊請着馮沉碧往裡面走,一邊低聲道,“王妃今日剛出去,那邊院子裡就說九姨娘不好了,請了大夫來,大夫出來的時候沒說什麼,還開了治療風寒的藥方,可是奴婢留下的眼線說了,說那個秀梔隨後自己煎了一份藥送去,奴婢覺得狐疑,叫人偷了藥渣來,王妃,你猜那是什麼?!那竟然安胎的藥——”
馮沉碧往裡面走的腳步猛地頓了住!
安胎的藥?!正在她爲如何受孕發愁的時候,秦湘竟然懷孕了?!
馮沉碧狠狠的一攥拳頭,不,她決不能讓這個孩子生下來!
……
……
嶽凝已經很久沒有到忠勇候府了,這日她從怡親王府出來,想了想還是決定主動來找秦莞,幸而秦莞這一日就在府中,沒讓她撲個空。
整個侯府都十分安靜,而越是往松風院這邊走,就越是安靜,嶽凝一路走過來,覺得不太對勁,等入了松風院的院門,回頭看了一眼低聲道,“我怎麼覺得不太對?”
秦莞疑惑的看着她,嶽凝道,“是不是最近侯府出什麼事了?怎麼瞧着府中的下人都不太往你這邊靠,怪冷清的。”
秦莞失笑,嶽凝的心思越來越細膩了,“沒什麼,就是原本我這院子也比較偏,我也喜歡安靜。”
嶽凝看着秦莞沉定的表情點了點頭,除非秦莞想說,否則她就能掩藏下一切情緒。
“進來做,這幾日太冷了,你穿的也太單薄。”
冬日一天天逼近,清晨時分起來說話都能哈出白氣來,嶽凝不甚在意的搖了搖頭,“我底子好,你不必擔心……”
秦莞“嗯”了一聲也不多言,“世子殿下如何?”
秦莞知道嶽凝每天都要去照顧燕澤,便這般一問,嶽凝便道,“他應該是能感覺到不明顯的光線的,可還是看不清。”
秦莞蹙眉,片刻道,“這是好現象,應該是還有哪裡沒有完全恢復,倒有些像雪盲的遺症。”
說起雪盲,嶽凝自然想到了當初的事,“哎,可不就是雪盲,當初就是……”
說着嶽凝道,“我知道燕離要襲爵了。”
秦莞頷首,這個她也知道了,她也有些意外,然而這是好事。
嶽凝眯眸道,“沒想到還是等到這一天了,皇上或許是放下了吧。”
秦莞不瞭解當年的事,不妄加評論,嶽凝卻道,“祖母知道這事之後燒香拜佛了好半天,好像終於心底放下了一件事似的,今日一大早就進宮了,估計是想和太后娘娘說說私話,三哥知道這件事也覺得十分高興……”
聽嶽凝言語不離燕澤,秦莞微微一笑,“世子也是心疼燕離吧。”
嶽凝聞言卻欲言又止,“也不全是,燕離襲爵,大家自然都開心,還有一點是因爲怡親王妃……”
秦莞詫異了,這件事怎麼還和怡親王妃扯上了關係?
嶽凝嘆息道,“當年皇上在那一戰之後其實主要是被怡親王妃治好的,宮裡的太醫醫術都高明,可真的命懸一線了,他們反而要束手束腳,在宮裡當差,謹慎是刻進骨子裡的,怡親王妃卻不同……”
說着話,嶽凝看着秦莞,“就好比你在巍山救了拓跋弘一樣。”
秦莞一笑,明白了過來,這位怡親王妃還是她的師叔一輩。
“其實也算怡親王妃救了恭親王妃和燕離,如果當時皇上沒救回來,太后便是想保燕離母子也保不下來的,當年幾位王妃也算是打小相識的手帕交,後來嫁了人方纔各自爲政,三哥小時候就對燕離十分照顧,說起來,也就三哥,還有你的燕遲對燕離最好了……”
秦莞被嶽凝的揶揄逗的一笑,想到燕澤剛回來的時候,燕離的熱絡,她其實也想到了,“可惜怡親王妃去的早,不然也會十分欣慰。”
“是啊,有些可惜了。”
嶽凝嘆了一句,看着秦莞忽然有點欲言又止。
秦莞敏銳的問,“怎麼了你?”
嶽凝表情有些奇怪,“祖母今日入宮,除了說燕離的事,只怕還想和太后娘娘商議我和三哥的婚事,三哥好像也知道這事了,不過他沒什麼表現。”
秦莞有些不明白,“你發愁的問題是什麼?”
嶽凝苦笑一下,“我也說不上來,反正覺得哪裡奇奇怪怪的。”
“你是覺得,世子殿下知道了這件事之後應該專門和你說點什麼?”
嶽凝面上一紅,“自然不是,他這幾日還對我更好了呢,可我總覺得有些奇怪。”
秦莞嘆了口氣,感覺自己最擔心的問題來了。
“你是不是覺得不自在了?”
嶽凝擡眸看着秦莞,欲言又止的,卻又說不出什麼來,顯然秦莞說中了她的心事,秦莞繼續道,“如果你的不自在只是羞澀無措,那很正常,可如果你覺得擰巴,尷尬,惶惑,那就有問題了,拋開他的眼睛不想,你要心安理得的覺得愉悅纔好,因爲你如果真的喜歡他,他對你的示好應該正是你的期待纔對。”
嶽凝的年紀不算小了,且她雖然不經情事,卻有自己的成熟心志,她不是明明喜歡一個人在得到了對方的迴應之後反而無法接受到手足無措人,相愛是美好又積極的事,她們兩個之間沒有隔着深仇大恨,相反幾乎得到了周圍所有人的祝福,這樣的感情,秦莞想不出有任何一點能讓嶽凝感到惶然和不安,除非她把燕澤的眼疾當做負擔,愧疚到無法自拔,可顯然,經過這麼多年,燕澤的眼疾也在好轉,嶽凝已經能十分理智的看待這個問題。
嶽凝的指尖在輕微的發着顫,好半晌才道,“我不知道……我看不清了……”
秦莞還想說什麼,嶽凝卻忽然做了個制止的手勢,“你不必勸我,我自己會想清楚的,可能我沒有像你這樣的有勇氣……”
秦莞便將心底的擔憂嚥了下去,忽然道,“那日世子殿下做了噩夢,後來還有過嗎?”
一問這個,嶽凝的表情又變了,她沉重的點了點頭,“有過。”
秦莞皺眉,嶽凝好似一下轉移了所有注意力,她身子前傾,表情急迫起來,“你不問我也想要說呢,三哥的夢魘似乎有些日子了,我問了許久他身邊的小廝才問出來的。”
說着眼底露出不忍來,“且他的夢魘,正是當年眼盲的事。”
秦莞皺眉,“只是眼盲的事?”
嶽凝點了點頭,“前兩日我遇到過一次,他捂着自己的眼睛很是痛苦,可等他醒來,便又不記得了,我在想,他的眼睛一直不見好,會不會和他的夢魘有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