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兄怎麼會在此?”鄭白石看着李牧雲,連忙問道。
李牧雲神色如常的和秦莞行了禮,這才道,“朝中對這個案子議論紛紛,我便過來看看,鄭兄,你和郡主這是——”
“我們打算複驗。”鄭白石看秦莞一眼道,“得再找點線索,方纔能確認死者的身份,不然拿到了皇上面前去,也沒有底氣說話。”
皇帝會問他,這個人確定是宋希聞嗎?
鄭白石若是輕飄飄的來個“大概”,“也許”,“可能”,只怕皇帝能下一刻就將御筆甩到他腦袋上來,鄭白石苦笑,“李兄不如一起看看?等到時候皇上問起,你也好幫忙說說。”
李牧雲本身就擅長刑獄之事,驗屍也是會一二的,只是比不上秦莞厲害罷了。
這麼一說,李牧雲自然從然如流的跟了上去。
進了停放屍體的內堂,早有衙差帶着驗屍工具等着了,秦莞打量這具成年男屍,沉默片刻道,“只怕光是這樣還不夠,我得請鄭大人幫個忙。”
鄭白石和李牧雲齊齊看向秦莞,“郡主有何吩咐?”
秦莞想了想,先是看向窗外,見外面的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心中便有了主意,擡眸一看,看到了不遠處有紙筆,她立刻走上前去,一把將紙筆拿了起來,在上面幾筆落下,然後拿過來給鄭白石看,“我想要鄭大人去找個地方挖這樣一個地穴。”
秦莞在紙上畫的是一個長方的地穴,上面還標註了長寬高各是多少,“這個地穴長五尺,闊三尺,深二尺,要差不多能將這一副屍骨放進去的樣子。”
鄭白石仔細的看了一下,這樣一個地穴挖起來一點都不難,只是他不知道秦莞要挖這個是做什麼的,於是忙問道,“敢問郡主,這是做什麼的?”
秦莞脣角微抿,“我想……蒸骨。”
蒸骨?!鄭白石瞪大了眸子,看向一旁的李牧雲,卻見李牧雲的神色格外的驚訝。
是從緊急,秦莞沒工夫理會他們的神色,仵作驗屍的手段就那些,可尋常的驗屍手段,並不能獲得更多的線索,所以,她必須要用非常的法子。
秦莞既然下了令,那鄭白石自然只有照做的份,叫了兩個衙差,帶起了工具,幾個人一路出了義莊後門,走到了外面一處臨着一條小河的緩坡處,這處河乃是玉水河的一條小支流,因爲義莊在城南,周圍少有民宅,這土坡便是被挖了也無礙。
兩個衙差照着秦莞的吩咐,就這那土坡要挖出一個縱深的狹長洞穴。
衙差挖土坡的時候,秦莞帶好了護手套,開始好好地清理這一副屍骨,這一次,秦莞比上一次更爲盡心,她用了蒼朮、皁角等熬成的湯汁將這幅屍骨好好地洗了一遍,上面的油膩塵垢洗淨,骨頭露出來本來的面目,然後秦莞一層層的將骨頭上面的蠟質腐敗物颳去,很快,這屍骸完全的變作了一副骨架子。
處理好屍骸,衙差們的洞穴挖的差不多來,秦莞去看了,又叫人在那地穴之中加上木柴和炭火,直到將地穴四壁燒的紅通爲止,因爲才下過雨,燒了小半個時辰,這地穴才燒出了秦莞想要的樣子,秦莞叫人將所有的炭火木柴剷出來,就這地穴之中的熱度又叫人往裡面潑了三升酒五升醋,然後趁着蒸騰的熱氣,將用席子卷好的屍骸放了進去。
外面用幾張草蓆一捂,就這般開始蒸骨了。
這一通下來忙活了快兩個時辰,幾個衙差累的滿頭大汗,地穴之外也滿是炭火柴堆,秦莞和鄭白石還有李牧雲站在不遠處看着,李牧雲問,“不知郡主要蒸多久?”
秦莞便道,“一個半時辰。”
鄭白石咂舌,“郡主這法子……可真是……我還以爲是要燒水蒸骨頭呢,也不知道郡主這法子是從何而來的?”
秦莞面不改色的道,“在書上看到的,希望有用,早先我驗的粗略,如今既然要複驗,便不該漏掉什麼,只有這法子才能將骨頭洗乾淨,還能將骨頭上最原本的傷痕顯現出來。”
李牧雲望着秦莞,“郡主這法子乃是前所未見。”
秦莞不動聲色的看了李牧雲一眼,卻發現李牧雲看着她的目光十分深切,秦莞心底略有不安,可到了如今這個地步,不安對她而言已經是家常便飯,養成了習慣,反倒不覺得什麼,與之俱來的,她還有一股子無畏的孤勇。
迎着李牧雲的目光,秦莞道,“這蒸骨只能在晴天,若是天上落雨沒法子蒸骨,便要煮,像鄭大人說的,燒水,加上十升的醋,再放上鹽和白梅,同骨頭一起煮,照樣能讓骨頭上的傷痕顯現出來,如果剛纔雨沒停,咱們便得找口鍋煮骨頭了。”
鄭白石聽着這話,不知爲何莫名覺得一陣背脊發涼,想到一羣人在義莊裡面架一口鍋煮死者的屍骸,那畫面怎麼想怎麼叫人心底發怵,這麼一對比,還是蒸骨頭更溫雅些。
這麼想着,鄭白石看秦莞的眼神不由更是敬服,有時候鄭白石簡直不能相信秦莞是個十幾歲的姑娘,按照她知道的這些,若是個白鬍子老頭恐怕還叫人信服一些。
既然還要蒸那麼久,鄭白石和李牧雲便都不着急,便又回了義莊等着。
剛回義莊沒多久,展揚便從外面走了進來。
展揚一臉的苦悶,鄭白石一見他便道,“如何?吳家的人還沒走呢?”
秦莞聽得眉頭一挑,展揚無奈的頷首,“沒走,我等不及了,溜出來的。”
秦莞便問,“哪個吳家?”
展揚苦笑,“就是威遠伯那個吳家……”
秦莞瞭然,展揚繼續道,“上次的事鬧得不太好,威遠伯知道了,就更想找回大公子了,那二公子也醒悟了兩分,如今每天都要來衙門問,我都煩了。”
當初吳瑜因爲吞威遠伯府的公產造成了誤會,又被兇手陷害,最終被當成了犯人抓了起來,後來真相大白,吳瑜雖然不是兇手,可自己的私心自然也是瞞不住的,威遠伯大抵覺得三兒子不是親生的,到底靠不住,一邊穩住吳瑜,一邊下了大本的找大公子吳錦,二公子知道自己的家產都被搶走了,一怒之下和吳瑜大鬧,然而威遠伯家早就被吳瑜掌控,吳瑜還是官身,那二公子想鬧也沒辦法,於是更是下定了決心找自家大哥。
秦莞聞言皺了皺眉頭,“還沒線索嗎?”
展揚苦笑,“時間太久了,真是一點線索都沒有……”
秦莞也能理解,鄭白石哼了一聲道,“早一點不知道找,如今鬧得家不成家才着急,日日到官府來撒潑耍橫!”
鄭白石看樣子對那二公子很是不喜,那位吳家二公子本來就是個酒囊飯袋,如今被父親逼着往官府跑,想來也不是個會處事的,秦莞搖了搖頭,倒不是臨安府衙不幫忙,如今晉王府的案子來了,展揚自然沒法兼顧這樁舊案子。
抱怨了這麼一會兒,展揚幾步進了內室,很快,他返身而出,驚愕道,“屍體呢?!”
鄭白石一愣,這才失笑,“這可真是,都忘記告訴你了,屍體在後門外面的土坡裡。”
展揚顯然沒聽懂,眸子圓瞪,李牧雲這纔將秦莞想出來的法子說了一遍,展揚嘖嘖稱奇,連忙去後門外看,不多時返回來,對秦莞敬服的五體投地!
秦莞倒是一臉淡然,這法子的確是在書上看到的,不過看得人是父親,父親還將這法子改良過,他驗屍的時候用過好幾次,都破了疑案。
蒸骨要的時間頗長,鄭白石便和李牧雲說起了這案子的疑點。
鄭白石道,“如果身份真的確定了,咱們能調查御懲司嗎?”
李牧雲眉頭微微皺着,嘆氣,“難。”
皇宮是法外之地,御懲司可沒有刑部大理寺這些規矩,如今爲了外面的案子問到裡面去,怎麼說都不合規矩,可是不問又怎麼知道宋希聞是怎麼出來的?
燕遲和秦莞知道的,大部分鄭白石和展揚一調查也都知道,當初宋希聞是進過御懲司的,可是進去之後遭遇了什麼,之後又是怎麼出來的,這一點卻沒有人知道。
鄭白石苦笑一下,“這案子,不查是省事,一旦查起來,真是前途未卜。”
鄭白石這一句話分外的蒼涼,秦莞頓時就想到了自家父親,如果當初晉王的案子並非父親主審,那麼那次的事端,再如何都不會惹到父親的身上。
一旁李牧雲面色變了變,一雙細長的雙眸眯起,秦莞恍惚在那雙眸子裡面也看到了幾分蒼涼。她心底不由冷笑一聲,揭發自己父親的就是你,你眼底的蒼涼又是爲誰呢?!
這一次的案子既然要查,自然便是鄭白石牽頭,在皇上沒發話之前,和李牧雲干係不大,可他竟然這般主動來義莊,且是在未知會鄭白石的前提之下……
秦莞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李牧雲心底有鬼。
深吸口氣,秦莞其實不願意再沒有證據的情況之下就做此懷疑,可她偏偏知道當初揭發父親的就是李牧雲,綜合種種奇怪之處,李牧雲實在是第一大嫌疑之人。
只是當初的李牧雲只是個從三品的大理寺少卿,他出身不高,若是背後無人,又怎麼敢操作這樣一樁大案,只是藏在李牧雲身後的人是誰呢?
秦莞陷入了沉思,一旁李牧雲遲疑一下道,“這案子,若是扯出了去年的事,你我,可都難以自保了……”
鄭白石略一猶豫,到底還是什麼都沒問。
沒多時,秦莞說去後面看看,衆人自然都陪着。
到了後面,便見那燒紅的地穴已經褪了熱度,展揚摸了摸一旁的土坡,道,“熱度散的差不多了,也不知道好了沒。”
這挖洞生火的法子可以烤地瓜,可如今,這面前的洞裡卻是蒸着一副人骨,若是哪個路人路過此處知道真相,只怕要嚇得跳腳。
秦莞搖了搖頭,“先不着急,再等等看。”
又等了片刻,秦莞將剩下的酒都潑在了地穴口,等到了酒的痕跡被最後的熱度一點點的燙幹了秦莞方纔點頭,下令道,“將屍骸拿出來。”
封口的草蓆打開,裡面還是有股子熱氣,酒和醋的味道混雜在一起,頗有幾分嗆人,兩個衙差小心翼翼的將這一副人骨取出來,放在一旁的木板之上,擡回了義莊之中,秦莞指揮着衙差將木板放在廊檐之下,秦莞就這般藉着外面的天光仔細的勘驗起來。
“死者的左邊第三第四根肋骨,左手腕骨,右腿脛骨,兩側膝蓋骨,左右琵琶骨處,都有淡紅色的紋路,還有淡淡的血蔭,這表明,死者在身前受了很多傷,這些傷大都是撞擊傷,只有最開始驗出來的是利器所傷,簡單來說,他身前被人拳打腳踢的打過,又或者,用其他的鈍器折磨過,在死者的後腦勺枕骨的位置,也有紫黑的血暈,應該是被鈍器擊打所致。”
“死者左腿的小退腓骨上有一處淡淡的裂紋,血蔭極淡,應該是很早之前的舊傷,除此之外,在他的右手臂尺骨處,也有類似的裂紋,這樣的傷勢應該是被大力撞擊所傷,諸如與人比武之時,擡手抵擋對方的重錘擊打,又或者是從馬背上翻越而下,手撐地的時候造成的,腿傷也有類似的情況——”
“除了傷痕,此人還有一點長短腿的情況,他的左邊膝蓋略靠內彎曲,如此顯得右腿比左腿更長,他走路之時左右肩膀應該時有晃動,並且他的下盤功夫應該很穩,尤其……”秦莞頓了頓,“尤其擅長左腿發力右腿出擊。”
秦莞一一看下來,衆人看來只是一堆骨頭,可在秦莞看來,卻蘊藏着無數的線索,鄭白石和李牧雲以及展揚和其他衙差都對秦莞有種盲目的崇拜和信任,她說一句,一旁的衙差記錄一句,鄭白石不懂驗屍,李牧雲則沒有秦莞瞭解的多,在絕對的專業壓迫之下,秦莞便是說眼前這個人就是宋希聞鄭白石也不敢懷疑。
可秦莞不能那麼說,她將這些情況一一說下來,其他的,無需多言,鄭白石和展揚自然會調查,秦莞仔細的檢查了一圈,又道,“此人身前受過不少折磨,倒是附和宋希聞曾經進過御懲司的事實,其他的我便不得而知了。”
鄭白石忙道,“郡主放心,我們會去核查。”
秦莞又仔仔細細的看了一圈,“骸骨之上,暫且就這些信息,我大概估算個比較精準額的身高吧,這個人大概在五尺七寸左右,只高不矮,加上此前驗出來的樣貌特徵,想來在晉王府確定這樣一個人是十分容易的。”
就算一個人身高差不多,樣貌也有西域人特徵,可難道受過的傷也一樣嗎?
特別是秦莞驗出來的那幾處陳年舊傷和功夫路數,只要去查,一定能查出來蛛絲馬跡。
鄭白石看了一遍驗狀記錄,滿是嘆然,臨安府衙的仵作看到呢一具骸骨,頗爲無奈,骨頭上面附着着厚厚的蠟質,便是颳了也只看到一片灰褐色的骨垢,只有秦莞能用這樣的法子讓該顯露的傷痕都顯現出來。
“郡主辛苦了,有了這些,證據就充分的多了。”
秦莞擺了擺手,“屍骨可以留着,或許我還能想到別的線索。”
鄭白石頷首,又和秦莞說了幾句,眼看天色不早,親自將秦莞送出了義莊。
等秦莞上了馬車,便捏了捏自己的袖袋。
比起其他仵作,她是佔了先機的,燕遲給她的關於宋希聞的信息很多,包括是左撇子右撇子,慣用的功夫路數等等,她照着這個方向去查,果然找到了線索,來義莊的路上,她甚至想過,若是最終發現此人不是宋希聞,那她要不要作假。
幸好此人是宋希聞不假,老天爺沒有讓她面對這般抉擇。
具體的細節自然有官府查驗,秦莞乘着馬車回侯府歇下,就這麼小班日,從燕遲那裡得到的力量好似所剩無幾了,可想到燕遲在那掛滿了縞素的睿親王府之中殫精竭慮,她這一點疲累心焦便不算什麼了。
第二日一大早,秦莞去到了怡親王府給燕澤看眼疾。
嶽凝早就在怡親王府等着了,秦莞到的時候,正看到嶽凝拉着燕澤的手在花園之中散步。
秦莞腳步輕,這二人都沒有發覺,引路的小廝正要出聲,被秦莞一揮手製止了。
便聽嶽凝道,“三哥,你感受到了嗎?摸到了嗎?你猜是什麼?”
燕澤面上帶着溫和的薄笑,“是丹桂。”
嶽凝眉頭一皺,很是無趣的怪道,“你……我真是懷疑你的眼睛早就好了!”
燕澤笑,“這花骨朵如此細小,這兒桂花味兒又這麼大,我便是想不猜對也沒法子啊。”說着燕澤輕嗅了一口掌心的桂花,笑道,“眼睛盲的太久,若腦袋再不聰明一點,豈非要活不下去……”
燕澤本是玩笑,秦莞卻一眼看到嶽凝的面色暗了下去。
嶽凝急切的道,“三哥放心,很快就會好了。”
燕澤笑,伸手在嶽凝頭頂摸了摸,“我知道。”說着又有些不忍心似的道,“不過……不過你也不要期望太過,畢竟這麼多年了。”
燕澤這麼一說,嶽凝更是心痛,的病的是燕澤,怎麼還讓他安慰起她來了?
嶽凝趕忙道,“我知道,三哥放心,如果這次治不好三哥的眼睛,那我來做三哥的手杖。”
燕澤微愣一下,很快又溫和的笑了,“沒這樣嚴重,你以後要嫁人的,哪能做三哥的手杖?只是可惜,三哥只怕沒法親眼看到你出嫁了。”
嶽凝動了動脣角,欲言又止的,秦莞這時候方纔走了過去。
嶽凝一眼看到了秦莞,連忙道,“秦莞來了!”
燕澤聽到了腳步聲,面朝秦莞這邊轉過來,“郡主來了。”
秦莞一笑,“拜見殿下。”
行了禮,幾個人一起往花廳裡面走去。
“殿下這幾日感覺如何?”
燕澤笑道,“眼前還是蒙着一層灰布,有時候顏色深到變成黑色,有時候又像是灰濛濛的霧氣,卻還是什麼都看不到。”
秦莞忙道,“殿下不必着急,能如此便是好兆頭,殿下的眼睛已經感受到光的顏色,說明距離看到已經不遠了。”
說話間孫慕卿也來了,說了兩句,孫慕卿趁着秦莞準備施針的時候道,“郡主,我那屋子準備好了,明日過去看看?”
秦莞略一愣,點頭,“好——”
本來說的是上個月底就讓秦莞她們過去看看,可是這幾日事多,孫慕卿便瞅到了現在這個空檔,見秦莞答應,孫慕卿便又去和嶽凝還有燕澤說,二人自然欣然應允。
等秦莞施針完畢,燕澤又覺眼睛周圍溫暖舒服了很多。
孫慕卿笑着對秦莞道,“這幾日殿下的眼睛一日比一日好,我看過不久就能看見了。”
秦莞也鬆了口氣,“是,湯藥方面,孫公子多費心了。”
孫慕卿連連擺手,很有幾分不好意思,“其實主要是你的針太厲害了。”
秦莞搖頭失笑,孫慕卿又忍不住的說起來,“我小師妹從前也十分喜歡研究針經,後來比我一位師叔的手法都要厲害,兩個人經常爲此切磋許久,可惜,我不是那塊料。”
秦莞心頭髮緊,忙道,“孫公子莫要妄自菲薄,我對孫公子懂的也所知甚少。”
見孫慕卿還要說,而嶽凝和燕澤都在一旁,秦莞連忙轉了話題,如此說了幾句,又約好了第二日去孫慕卿的新宅子見面,秦莞方纔告辭了。
秦莞一走,孫慕卿便嘆了口氣,嶽凝道,“孫公子,當真覺的秦莞像你的小師妹?”
孫慕卿縮了縮脖子,“沒有沒有,郡主就是郡主,自然不是我小師妹,只是……”孫慕卿想到了許多細節,可想着把一個大活人說着像一個死去的人總是不好,於是道,“大概我沒見過年紀小醫術就這樣高的女子吧,嘿嘿,真是失禮了。”
孫慕卿性子單純,先含了歉意,倒是讓嶽凝不好再問。
……
……
第二日一大早,秦莞命人備了禮物,往孫宅而去。
不過兩個多月,從前的罪臣舊宅已經煥然一新,門額牌匾換了,整個門庭都一掃頹敗之氣,秦莞的馬車停在門前之時,一時有些恍惚。
這件事她想做,卻一直沒做,倒是讓孫慕卿趕了先。
孫慕卿此番入京,身邊沒有帶傭人,可這偌大的宅子,總要有兩個人才好,韓伯便給孫慕卿尋了兩個伶俐又品性端正的小廝,秦莞到了門前,方纔有人來迎客。
進門的一剎那,秦莞的腳步就停滯了住,這宅子經過一場大火,房舍都被毀了,可地基卻還在,於是孫慕卿便叫人在原來的地基之上建屋子,除了將原來的廂房改成了一處水池假山的景觀,其他大多數地方都是沒變的,因此,秦莞一下就找了那陌生又熟悉的感覺。
多少次她在這條街上徘徊而過未敢靠近,如今踏進這道門,秦莞只覺鼻尖一熱,一下子喉頭就哽咽了起來,她人在門內僵住,直引的小廝和跟着白櫻都有些詫異,秦莞緊緊攥緊了拳頭,指甲卡在了掌心,疼痛讓她回了魂。
秦莞道,“這宅子,還真是清雅的很——”
讚了一句,秦莞方纔緩步入內,孫慕卿從裡面走出來,笑道,“我這是照着原來的宅子建的,原來的主人家就很是講究。”
秦莞失笑,當初父親買這處宅子的時候,可沒那麼多講究,還是母親花了些心思打理,想着父親以後要在京城久留,一家人長住的屋子可不好隨便。
沿着中庭的迴廊往裡面走,秦莞很快就看到了格局幾乎一模一樣的正院,一晃眼,秦莞依稀能看到從前父親在正堂之中待客的樣子,她的閨房還在後面,父親一回來先在正堂坐一會兒,沒多時便要去書房,母親會將備好的茶點直接送過去,有時候陪父親看書,有時候幫父親磨墨,父親打算通宵達旦,便會將母親先哄回來,母親便會繞路去尋她,母女二人說一會兒話母親纔會回房,她心知父親必定又遇上了難題,便給父親煮一壺他最愛的碧螺春給他送去,每當這個時候,父親甚至會將自己的疑惑講給她聽……
“郡主?郡主你怎麼了?”
孫慕卿的聲音傳來,秦莞被驚的回了神,連忙道,“沒什麼,你剛纔說到哪了?”
孫慕卿有些擔心的看着秦莞,“郡主,你當真沒事嗎?”
秦莞振奮了一下精神,笑,“沒事!只是想到了晉王府的案子,有些走神了,抱歉。”
孫慕卿連連擺手,“郡主說的案子我也知道,整個京城都傳遍了,沒關係的,郡主實在是勞心了,我是說,這後院有兩株桂花樹,我叫人摘了泡茶,正是馨香呢。”
話音沒落,一個小廝過來道,“公子,郡主和世子殿下來了!”
孫慕卿眼底一亮,頓時有些不好意思。
秦莞善解人意的道,“你去吧,我去看看你說的桂花樹……”
孫慕卿笑開,讓另外一個人帶着秦莞往後院走,自己則直奔府門而去,秦莞其實並不需要另外一個人帶路,然而還要壓下心中暗涌神色自若的緩行,一路上經過了父親的書房,走過了母親喜歡的暖閣,又看到了母親曾經驚心侍弄的中庭,再往後,便是她的閨房所在了,深秋時節,那兩株桂花樹繁茂蒼翠,黃色的星星點點的花骨朵兒落滿了樹梢,秦莞一眼看過去,頓覺心頭痛的厲害,因父親北邊的宅邸之中有桂花樹,到了京城,便又新植了兩棵,這兩棵樹明顯的被人砍掉了大半的枝丫……
秦莞不自覺的走到那桂花樹下去,秋風習習,星星點點的花瓣落下來,秦莞聞着溫柔甜膩的香味,整個人都在微微發顫,白櫻皺了皺眉,想開口卻又不知秦莞怎麼了,那小廝對秦莞不熟悉,卻是一時看不出什麼來,很快,孫慕卿帶着嶽凝和燕澤走了進來。
大抵是爲了不引人注目,今日燕澤面上未着藥巾,若不是嶽凝拉着他的袖子,旁人只怕看不出燕澤和正常人有何不同,他儀態從容的從外面廊道之上一路走進來,一雙鳳眸清淺澄澈,若非是眼瞳一動不動,誰又想得到他竟然是個眼盲之人呢?
嶽凝的腳步一頓,燕澤也跟着停了下來。
嶽凝看着桂花樹下站着的秦莞,眉頭微皺,一旁的孫慕卿也看着秦莞,燕澤不知道發生了何事,目光直戳戳的落在秦莞的方向,面色卻有些茫然。
秦莞發覺孫慕卿幾個到了跟前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她整個人喉頭哽住雙手發顫,但凡是個人都能看出她有些不對勁,孫慕卿忙道,“郡主?”
秦莞轉過身來,手心捧了幾朵桂花,苦笑道,“我母親喜歡桂花,從小就喜歡給我做桂花糕,錦州那邊的秦府也有桂花樹。”說着看向嶽凝,“你可還記得?”
嶽凝到過錦州秦府,依稀記得,忙點頭,“記得記得。”說着放開燕澤走上前去,“我就說看你不對勁,原來是想起從前的事了啊。”
嶽凝拉住秦莞的手腕,將她往前面帶,“一個人站在那發怔,夠嚇人的,咱們還是去喝茶去,聽孫神醫說,這宅子都被燒的不成樣子了,一切都是新的,咱們去看看。”
嶽凝性子直,不想讓秦莞沉浸在悲傷之中,便將她拉着離開那兩株桂花樹。
嶽凝拉着秦莞走,一時連燕澤也忘記了,燕澤便有些茫然的站在原地,眼睛微微動了動,想跟着嶽凝和秦莞的腳步聲去,可他們卻又走遠了,他知道孫慕卿還在跟前,就又轉向孫慕卿,“難怪一進來就聞到桂花香味,這裡竟有桂花樹?”
孫慕卿一笑,嶽凝走了,他這個主人自然得照顧好燕澤,便道,“是啊,這兩株桂花樹是原來院子裡的,一場大火將樹燒了一般,這一年,樹沒死,反倒是長出了新的枝丫,我記得我小師妹喜歡桂花來着,便叫人將樹留下了,這整個院子,只剩下這一角的屋子還能看出個樣兒來,我猜,這隻怕是我小師妹的閨房,所以這一片我都按照原樣沒動。”
知道燕澤看不見,孫慕卿便沒有多言,只一擡手道,“殿下,和我走。”
燕澤手劃拉了一下,牽住了孫慕卿的袖子,隨之苦笑,嶽凝今日非要當他的手杖,可這丫頭,走卻也是走的極快,他今日沒帶手杖頗有些不便。
到了前廳,秦莞已經好了,正在和嶽凝說話,嶽凝看到燕澤牽着孫慕卿進來,頓時一下子跳了起來,“啊,三哥,我竟是將你忘記了……”
燕澤無奈又有些寵溺的道,“看看,我可不敢讓你做我的手杖。”
嶽凝十分不好意思,嗔怪的看了秦莞一眼,秦莞掩脣笑,嶽凝便一直低聲下氣的跟着燕澤,燕澤拿她也沒法子,衆人便說說笑笑了一陣,這宅子雖然不大,此番孫慕卿卻也花了不少心思,燕澤雖然看不見,可他回京就極少離開怡親王府,如此出來走走也有好處。
衆人都備了禮物,秦莞不想讓孫慕卿誤會,便未投其所好,只送了一套文房四寶,在孫宅留了半日,等衆人分別的時候,孫慕卿便跟着燕澤一起回了怡親王府。
他買這宅子並非是要真的住,最主要還是想着這是從前的深宅罷了,秦莞心中明白一切,回侯府的路上心中便沉甸甸的難受。
她甚至記得最後出逃那日的混亂,父親從未那般沉重過,母親和她一看就知道出事了,所以當父親吩咐收拾東西離開的時候,她和母親能一字不問的去準備,她們捨棄了許多東西,一盞茶的時間便出門,後來,後來一切都歸於血火塵土。
白櫻駕車,馬車裡只有秦莞一人,她猛然覺得自己眼睛溼了,便連忙閉了眼,這便是她遲遲不敢買下宅子的緣故,一進那道門,所有的記憶真實的涌入腦海之中,避無可避,就想第一次回京走到皇城之外那種驚悸和憤怒,死過一次的人,如何能忘記那滋味?
秦莞用衣袖蒙在眼睛上,精美的綢緞吸走了淚珠兒,等她將袖子拿下來,除了眼睛的溼潤,便再看不出一丁點哭過的痕跡,秦莞掀開車簾放外面的涼風進來,冷風一吹,適才所有的悲痛憤懣都散了去,她看了一會兒外面陰測測的天穹,將最後一口鬱氣呼了出去。
……
……
兩日之後,睿親王的棺槨在怡親王的護送之下回了京城。
那一日,九城巡防營在城門之外戒嚴,裝着睿親王遺體的棺槨,並着大片大片的靈幡縞素一起緩緩的想着城門口進發,燕遲着一身喪衣,背後站着睿親王府和內府的諸多奴僕,神色肅穆的看着那雪色觸目驚心的靠近。
怡親王袖口也帶了白花,他御馬走在最前,等看到了燕遲,便翻身下馬,擡着睿親王棺槨的是涼州駐軍,他們每一個人經過長途跋涉都神色疲憊面色青黑,然而神色沒有半分的抱怨和倨傲,他們擡着的是睿親王燕凜的棺槨,這裡面永遠沉睡着的人,是護衛了西北數十年的統帥,是西北高原之上翱翔九天的雄鷹,沒有他,便沒有西北諸城池的安樂太平,沒有他,戎敵早已破鏡而入直驅大周腹地。
西北的軍民沒有人不知道睿親王燕凜的威名,當這座巍峨的足以抵擋所有風雨的大山倒下,西北的軍民甚至不敢相信,等皇帝的訃告發出,西北的軍民早已陷入了一片恐慌之中,當京城籠罩在睿親王死訊的陰影之下時,西北的土地上,沒有一個人能睡好覺。
燕遲怔怔的看着那副棺槨,那是一副極其普通的棺材,根本配不上睿親王燕凜的身份,燕遲看着那棺材,只希望裡面躺着的人不是他的父王。
他也只是離開了朔西一年啊,若是知道離開也無法改變,他何必回京?
他第一次,開始質疑自己的父王,那個對西北而言是統帥,與他而言是雄鷹的男人。
“燕遲,給你父王磕個頭,帶着他回家!”
怡親王拍了拍燕遲肩膀,沉聲說道。
燕遲又愣了一會兒,走上前去,撩袍便拜。
他重重的磕了三個響頭,神色迷怔而冷漠,不過半月不見,怡親王看着神色頹唐疲憊的燕遲嘆了口氣……
燕遲磕完了頭,起身,轉身,腳步木然的往城內走。
喪儀還未辦,連個牌位都無,燕遲兩手空落落,剛纔被他握在手中的馬鞭早已落在地上了,他是騎馬出來的,這會兒卻彷彿忘記了似的邁步往回走。
內府的幾個太監面面相覷,卻不敢提醒燕遲,怡親王嘆了口氣,跟在了燕遲身後。
滿帶了縞素的長龍,終於浩浩蕩蕩的進了京城。
時隔多年,黃沙百戰穿金甲的睿親王燕凜,以這樣淒涼的方式回了京城。
他的功績在西北,以至於京城的百姓除了對皇家的畏怕之外,對這位離開京城日久的往日並沒有多少感念之情,這個人護的是西北,和他們這些天子腳下的貴族有何關係?
從城門口到睿親王府的路格外的漫長,等棺槨停在睿親王府之時,這一場準備已久的喪儀正式開始操辦了起來,靈幡佇立,縞帷四垂,燕遲看着昏暗冷寂的睿親王府,有些覺得這王府都要變成一口棺材,定了定神,燕遲吩咐內府的太監準備,他要親自爲自己的父王更衣。
秦莞整日沒有離開過侯府,消息一個一個的傳進來,當睿王府的靈堂擺好之時,秦莞這邊也知道了消息,秦述和胡氏是要上門弔唁的,天色將黑二人便出了門,秦莞渾身發冷的坐在屋子裡,茯苓分明給她手中塞了暖手爐,可她的手還是暖不起來。
夤夜時分,正院那個方向傳來響動,白櫻從外面進來,道,“小姐,侯爺和夫人從睿親王府回來了,我聽吳管家說,睿親王明天下午就要下葬。”
睿親王身死多日,連頭七都過了,然而回了京城如此倉促下葬到底還是顯得太過草率,那可是在朔西堅守苦戰數十年的睿親王啊!
秦莞心底的沉怒又浮了起來,不公平,這世道實在是太不公平!
白櫻看着秦莞的面色欲言又止,可忽然,一聲輕微額的響動在後窗響起,白櫻的面色一變,疾步走到內室去,打開後窗,頓時一道破空之聲響起,白櫻擡手一撈,窗外悄無聲息,可她掌心卻多了一張信箋,白櫻眉頭一皺,將信箋交給了秦莞。
子時已過,整個侯府靜悄悄的。
秦莞穿着一件鴉青色的斗篷,帶着白櫻,輕手輕腳的從花圃中心穿過,一路往侯府側門而去,看守的門房早已熟睡,白櫻輕手輕腳的打開側門,一眼就看到了門外停着的馬車。
秦莞的心跳陡然加快,她快步走到馬車跟前掀開車簾一看,一眼就看到了穿着縞素麻衣的燕遲,他人隱在陰影之中看不清情緒,可身上的素白卻格外的刺眼,秦莞幾乎立刻生出一股子想要抱抱他的念頭。
秦莞眼眶微熱,燕遲傾身而出一把將她拉了上去。
在馬車之中坐定,燕遲的眉目才清晰了幾分,他面上一派沉默的鎮定,越是如此,卻越是叫秦莞擔心。秦莞握住燕遲的手,一瞬間有許多話要說,然而她動了動脣還沒開口卻聽到燕遲輕聲道,“跟我走,幫我個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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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蒸骨驗屍的方法出自宋慈寫的《洗冤錄集》。其實我寫沈毅的時候,就想說沈毅就是這個時空的宋慈呀o(╯□╰)o只不過爲人所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