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大理寺,李牧雲早就候在了此處,跟燕遲和秦莞行了禮方纔道,“六年之前的卷宗了,找了許久才找出來,現在都準備好了,請諸位入內——”
秦莞跟在燕遲之後,看着熟悉的衙門建制,又生出一股子恍惚之感。
如同早上的那個夢一樣,她彷彿又看到了父親當初帶着她入衙門的場景,那是一個早晨的午後,她爲了幫父親將府中成堆的公文送過來方纔第一遭來了大理寺,大理寺乃是大周刑獄監察權限最高之處,整個衙門巍峨森嚴,透着一股子法理獄訟的冷酷莊嚴,她第一次來的時候,便有種被國家公器震撼之感,隨即敬畏之心油然而生,亦明白父親要做的事關乎天下大義生民法理,那個時候的她,還不知道這大理寺各部各司是做什麼的。
沿着廊道一路往後衙而去,李牧雲請幾人進了一處偏堂,十幾卷卷宗擺在桌案之上,皆是紙張泛黃十分陳舊的公文,李牧雲道,“當年的口供,驗狀,案情陳述,還有各個主審之人的上稟公文,以及刑部大理寺和知府衙門巡理院各個佐官的複覈查驗公文都在此處,林林總總的,公文不少,昨夜我大概看了幾卷,鄭大人對案情最是清楚的,眼下和殿下還有郡主一同看看,想來會有所收穫。”
李牧雲命人上了茶,衆人便一同看了起來,秦莞不看別的,只挑了案情陳述和驗狀以及當年張道士的口供來看,不多時,便看完了第一位死者。
第一位被剝皮的死者死在觀音鎮南邊一處破舊的危房之中,死狀慘烈,死了三日之後才被發覺,屍體腐爛不堪,而當時,也沒有發現灰燼和硃砂圖案。
第二位死者被拔舌斷指,死在了觀音鎮西邊的小河溝邊,死者也曾經犯了口舌之罪,在此人身邊,也沒發現灰燼和硃砂圖案。
第三位,則是被凍死在了觀音鎮北邊的山林之中,那個時候正好是冬日,死者被埋在了雪地之中活活凍死,還是上山打獵之人的獵犬將屍體刨了出來。
三種殺人之法都非尋常之法,且正好和拜月教的教義對上,而張道士獨居在道觀之中,無人爲他做不在場的證明,在加上他擅長雕刻佛像和道家天官像,便成了最理所當然的嫌疑之人,而官府將張道士緝拿之後,果然沒再繼續死人。
牢獄之中,張道士受了不少大刑,可他始終沒有招供。
秦莞一頁一頁的翻看着卷宗,可看到最後,後面的卷宗卻似乎差了一卷,秦莞便道,“李大人,似乎還少了一卷,這第三個死者的死狀,以及當時勘察現場的記載不見了。”
李牧雲眉頭一挑,“那我再去找,幾年之前的公文大都混着放在一處,多半是遺漏了。”說着,李牧雲便帶着人朝着庫房而去。
鄭白石問秦莞,“郡主可有覺得哪裡怪異的?”
秦莞搖了搖頭,“這上面卻也沒說都是無星無月之夜作案的,除了殺人的手法和死狀相似之外,更多的倒也沒發覺,只是缺少了一卷有些遺憾。”
記載下來的東西並不是事無鉅細的,且這案子發生在極遠的地方,中間就會有更多的疏漏,倒是張道士的口供有些意思,記載上說,張道士即便在行大刑之時也無畏怕恐懼之色,最多隻是惱怒而已,他的琵琶骨被釘子釘穿過,饒是如此,他也沒有認下罪責,當時的主官害怕將他作踐死了,這才停止用刑將他收押起來,而他的口供,卻是對案情一問三不知,當時的主官認定兇手是他,也沒有給他多少辯駁的機會。
再往後,便是說他在牢房之中如何如何說那些大不敬之言,倒是和那天牢主事說的差不多,看到這些,別說是燕遲了,便是秦莞都生了幾分興趣。
這張道士還說自己命中有此一劫,所以他不慌不忙,世上真有人能算出自己的命運和劫數?秦莞想到這一點,便覺心中沒底,那一日,張道士看她的眼神她還記得。
“我們在趙嘉許的屍體身邊發現了灰燼和硃砂的圖畫,看這卷宗,六年前死的人卻是沒這些特殊之處,還有,這上面也不曾記載案發時候的天氣如何。”
鄭白石和展揚算是經歷過那案子的,鄭白石便道,“當時案子發生在觀音鎮,派去的衙差也有限,許多事情沒能考慮周全,後來懷疑到了張道士的頭上,便再沒調查多……”說着鄭白石語聲一低,“當時西北戰況吃緊,這一點殿下必定明白,朝內朝外都因戰況焦灼,這案子又連死三人是爲不吉,所以幾位主官都想盡快結案。”
所以即便張道士始終沒有承認,這案子還是被擱置了下來。
秦莞跟在沈毅身邊多年,自然明白刑獄之事並非簡單的是非曲直,一旦牽涉到了官場便有太多說不清道不明動作,官員們爲了朝局爲了自己的私利,徇私作假是常有的,至少當時的主官沒有屈打成招僞造張道士的口供已是不錯。
“李大人不知能不能找到那些卷宗……”
秦莞眉頭微皺,她又想起了張道士說的話,拜月教的教義是懲惡贖罪,而信教之人多半信奉神佛的力量必有所求,這個兇手又是求的什麼呢?
燕遲看了看卷宗卻若有所思,“鄭大人將那硃砂圖案拓印一張,我走一趟天牢。”
鄭白石微訝,燕遲道,“既不是道教的東西,也不是佛教的,那極有可能是拜月教的東西,這個問題問張道士最合適不過。”
鄭白石眼底一亮,“啊,這點我怎麼沒想到?!”
秦莞心底也微微一訝,她也還沒有想到這一層,那硃砂圖案看起來好似是什麼咒符似的,張道士起先信道,後來又信了拜月教,看到這東西,多半會知道是什麼。
鄭白石繼續道,“那下官現在就去叫人將那圖案送來。”
說着,吩咐了展揚,展揚又讓個衙差跑着一趟,正等着,李牧雲卻從裡面走了出來,他額頭上一層薄汗,“只剩下最後一卷,也不知道掉在了哪個角落,底下人正在找,只是不知道何時才能找到……”
大理寺積壓了數十年的公文卷宗,這案子又是六年之前的舊案,找不到也是正常,鄭白石便道,“不着急,畢竟年久了,第三個案子雖然缺了一卷,可看起來兩個案子的確是一模一樣的,只是當年抓了張道士,我倒覺得張道士不像是真的兇手,至於真正的兇手是誰,這些卷宗上面卻沒查到關鍵的線索。”
燕遲道,“等我走一趟天牢看那張道士如何說。”
李牧雲還不知道燕遲要去天牢,鄭白石解釋了一句李牧雲才反應過來,忙也覺得這設想十分有道理,而這時,衙差也將那圖案送來過來。
燕遲拿了圖案要走,又問秦莞,“郡主可要同去?”
秦莞想了一瞬,點了點頭,那張道士十分奇怪,她有些緊張,卻又想探究。
秦莞如今身份已能過問案情,李牧雲和鄭白石聽着也沒訝異,秦莞和燕遲辭了二人先行一步,鄭白石留下,又命展揚去查威遠伯府和趙家其他人。
出了大理寺的門,秦莞又駐足回身看了一眼,大理寺的衙門匾額崢嶸高懸,下意識便叫人覺得十分嚴明,秦莞收回目光,快步跟着燕遲而去。
第一次去天牢的時候張道士一問三不知,更不怕他們這些身份高高在上的人,這一次燕遲去真的能問出什麼麼,秦莞不確定,可她卻想知道這個張道士有沒有她擔心的神通。
上了馬車,秦莞二人又走了沒多久便到了刑部衙門,一入刑部,聽說燕遲要進天牢,底下的小吏立刻跟了過去,進了天牢,又是那主事帶路。
“殿下和郡主有所不知,這兩日張道士一點驚怕都無,嘴巴里卻一直在念念有詞,也不知道在說什麼,也不知道是不是覺得自己要出去了。”
燕遲沒說什麼,帶着秦莞又到了張道士的牢門之外。
和那日一樣,張道士又在睡大覺,主事不耐道,“張道士,世子殿下和郡主來了,快起來答話!你若是立了功,也好出去不是?”
張道士動了動身子,眼睛都沒睜開的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主事又氣又惱,燕遲開口淡聲道,“前日死了第二人,這第二人乃是被拔舌斷指而死,並且我們在他身下發現了這個,此物非道家非佛家之物,想來你應該認得。”
這麼一說,張道士睜開眸子朝燕遲看了過來。
他看了一眼燕遲手上拓印之物,又看了一眼燕遲,這才起身走了過來,一看到那畫的不算完整的符文,張道士面色便是一變,“誅邪咒?”
燕遲就知道張道士會知道這東西是哪裡來的,“何爲誅邪咒?”
張道士面上竟然生出幾分肅然,他眼珠兒轉了兩圈,“誅邪咒,乃是我拜月教最爲厲害的咒文,乃是配合誅邪道場用的。”
說着他眸子一瞪,“原來他殺人是爲了這個!”
他面色有幾分詭異,話更是神叨叨的。
秦莞忍不住道,“誅邪道場是什麼?你知道他爲何殺人呢?”
張道士看着秦莞,頓了頓才道,“誅邪道場是拜月教最爲陰損罡煞的道場,雖說懲惡可以贖罪,可我教衆卻不好枉造殺孽,而這誅邪道場乃是度亡道場的一種,不同的是要用犯過惡業的生靈做祭,也就是說,要將活人,活活殺死,然後以此來解冤釋結消災轉運,此法十分陰損,乃是我教中一門邪派所奉行,傳聞,此道場若成,可逆天改命起死回生。”
秦莞一顆心狠狠的跳了一下,逆天改命起死回生……
燕遲道,“你確定這是兇手要擺誅邪道場?”
張道士神色嚴峻的點頭,“我確定,這符文我絕不會看錯,爲什麼你們現在纔來問我,難道六年之前兇手就是爲了這一點?”
張道士看着燕遲,隨後嘆了口氣,“算了,六年之前你還不在京中。”
燕遲眉頭一挑,前次來這牢中之時並沒有人和張道士介紹他的身份,既然如此,張道士怎麼知道他六年之前不在京中?這主事只叫了世子殿下,如此,他就知道他是誰了?
尋常山野之間的百姓只怕都沒有人人皆知他的過往,張道士卻一言便中。
“你怎知我六年之前不在京中?”
張道士本是不願搭理人的,可對燕遲卻好像有些不同,他上下看了燕遲一眼,答話道,“這位貴人身上煞氣破重,應該是剛從兵戈之地歸來,且這麼重的煞氣,光是在那待一兩日卻是不夠的,不僅如此,貴人還造了許多殺孽。”
燕遲的眉頭緊緊皺起,這個張道士知道他的身份了?
“你知道我的身份了?”
張道士哼笑一下,“貴人的身份我可不關心。”
燕遲只覺有些難對付,天下修道之人頗多,若張道士這邊自己立教的也不少,可他幾眼便看出了他的過往,看起來似乎當真有幾分本事。
一旁的秦莞一顆心提了起來。
“這誅邪道場你既然知道,那你就應該知道這道場怎麼擺如何擺。”
張道士面色一肅,“這道場求的越多,死的人就要越多,拜月教七重地獄,每一層都祭了,方纔能起死回生,六年前只死了三個人,這一次我不知要死幾個。”
頓了頓,張道士掐指一算道,“這道場不僅要看時辰,還要看天氣,還要看地理方位,還要看祭奠之人的五行命理,除此之外,擺道場之人的目的,是求生?是轉運?是謀富貴?目的不同,擺道場的法子也都不同。”
張道士說的十分複雜,且聽起來,連他自己都有些說不清。
秦莞蹙眉道,“這拜月教到底從何處來?是你自己創立的,還是從別處信來的?”
張道士看着秦莞,眼神之中的敏銳洞察讓秦莞有幾分不適,然而他也只是語聲尋常道,“九年之前,我往南邊去了一遭,認識了個自稱拜月教長老的人,這個人第一次見我將我的平生過往全都推算出來,還算出來我命中有多少劫數,以前發生過的事他都算準了,我一下覺得他的拜月教比我平日裡看的那些有用,便拜了他爲師,我知道的這些,便是他說給我的,他乃是拜月教長老之一,拜月教發自西域若羌國,一開始收我,他便說我與他師徒情分只有三月,果然,三月之後他莫名奇妙便失蹤了,我也未尋,便回了自己的小道觀砸了道觀的天官神像,開始信拜月教。”
張道士說起來還有幾分唏噓,而這段奇遇在燕遲和秦莞聽來更覺神幻。
燕遲便道,“你既然瞭解這誅邪道場,那你可能知道下一個遇害之人是誰?”
張道士打了個哈欠,“這個你可爲難我了,這道場我只是知道,卻也沒擺過,這其中的複雜,你們必然不懂,你們找我我也只能幫這麼多了……”
秦莞道,“一點都算不出來?”
秦莞看到張道士掐指幾次,卻沒說什麼,只覺他或許有所隱瞞。
張道士聞言愣了下,看燕遲和秦莞都看着他,嘆了口氣,“等第三個人死了,你們再來找我吧……”
秦莞和燕遲的眉頭都皺了起來,這話是什麼意思!
他們怎能好端端的等着第三個人受害?!
張道士看看燕遲,又看看秦莞,卻是搖了搖頭沒再多說什麼,一個轉身又回去睡了,待躺在了那髒褥子上,方纔淡淡道,“二位請回吧,如今我實在幫不上忙,我只能說,害人的這個,必定也是得了拜月教精髓的人,卻不知道是誰,並且,這個人一定不是單單聽我說的那些就敢做到這個地步的,此人多半去過西邊,當初爲何選擇了觀音鎮下手我也不得而知,至於我,根本就是被連累的,誰知道那麼巧呢。”
說着張道士又無奈道,“算了算了,就當是渡劫,這一劫過去,我可是要一生榮華富貴的。”說着張道士看了燕遲和秦莞一眼,“二位若真的有心,第三人死後再來找我,那個時候,我可能就知道兇手要做什麼了,如果無心,不來也罷。”
張道士說完,翹起二郎腿就開始閉目養神。
看他這幅樣子,燕遲和秦莞自然知道又要拿他沒法子了。
秦莞就算了,燕遲卻極不喜歡這種感覺,憑他的身份,便是現在殺了這張道士也不算什麼,可他卻又下意識覺得,此人十分重要亦十分有本事,殺了實在可惜。
燕遲將那拓紙摺好放入袖中,“既然如此,改日再見。”
說完便帶着秦莞朝外走。
轉過一處拐角,燕遲吩咐那牢房主事,“這幾日帶他好些,他留着有用。”
主事一聽,忙連聲點頭應下。
出了天牢,燕遲的神色便有些凝重,張道士這話可是叫她們心中十分無力,找不到線索還真的只能等下一個死者出現,可這般實在是殘酷。
上了馬車燕遲神色還是嚴峻的,“西北戎敵犯境多年,大周和西南諸國的往來也不多,這若羌乃是西域最西段的國家,便是從西樑過去也極遠。”
秦莞道,“從大周出發,到西邊一來一回至少三年,尋常人無財力物力,也不敢踏上這條路,可要說整個大周去過西邊的也不少,便是京城也有許多,如此又是大海撈針。”
雖然如此,燕遲二人此行並非無所獲,二人乘着馬車直奔知府衙門,鄭白石已經從大理寺回來,聽說她二人過來了,忙來迎接。
見了面,燕遲將張道士的話轉述過來,鄭白石聽的一臉怪色,“逆天改命?起死回生?這怎麼可能!這等子虛烏有之事,也只有邪教才能杜撰出來,如今拿人命開玩笑,這根本是窮兇極惡走火入魔了!”
讀書人大都不談怪力亂神,秦莞在旁聽着卻又覺有些不安。
她本也不信這些,可是她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
她死過一次,沒見過鬼沒見過神,可借屍還魂卻是真真存在的,在聽到張道士說這話的那一刻她更是在想她的生難道也是別人的死換來的?
正說着話,展揚卻從外面歸來,展揚進門見了禮便道,“殿下,郡主,大人,屬下還是沒有查到趙嘉許在外面有無相好,不過屬下倒是查到了威遠伯府的一件事。”
鄭白石眉頭一挑,展揚道,“原來威遠伯府的三公子並非威遠伯所出,當初威遠伯夫人乃是以再嫁之身嫁給威遠伯的,而當初威遠伯廢了好大力氣求得差事來,可就在那時候大公子帶了青樓女子回府,要求納青樓女子爲妾,那二公子在賭坊欠了一堆債,那四公子呢,也是個不成器的,只剩下三公子身家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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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問題來了,兇手是哪個方向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