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懷信看着秦莞,他從不知安陽侯府還有別的小娘子。
且這小姑娘質如幽蘭容若皎月,非一般人家的小姐,想到因侯府的喜事京城方向也來了不少貴客,霍懷信眉頭一蹙,莫非,是京城來的哪位郡主?
“霍大人,這是秦府的九姑娘。”
霍懷信眉峰一顫,秦府,九姑娘……
秦府他知道,且和秦府家主秦安也十分相熟,不過他只見過秦府的五姑娘六姑娘,這位來錦州秦府寄居的二房獨女九姑娘卻是從未謀面……
等等……霍懷信微微狹眸。
這個九姑娘,莫非便是半個多月前那個靈堂都布好了卻又死而復生的九姑娘?!
同是錦州城中爲數不多的官門貴族,這些私隱之事大都會流傳開來,他雖不關心各府後宅之事,可此事,卻是他的妻子元氏主動提起。
不爲別的,只爲元氏言這九姑娘乃是個剋死父母的兇命煞星,還道前次那件詭奇之事的起因,實是這九姑娘戀慕他們的兒子霍甯,可霍甯對她無意,所以她跳了湖。
這九姑娘是整個忠勇候府熟視無睹的存在,元氏不僅看不上她的父母皆亡的身世,更厭惡她的命格,當時還擔心此事鬧大了,對霍甯的聲名有損。
彼時他多問了一句,元氏言,這九姑娘無才無德無貌,性子怯懦膽小無半點貴族大家之風,小小年紀不知廉恥,還因兒女私情之事跳湖,這等登不上大雅之堂的人,想做她們知府家的兒媳婦,簡直是癡心妄想。
霍懷信一顆心漸漸揪起來,元氏說錯了,還錯的離譜。
“原來是秦府九姑娘——”
微微一頓,霍懷信背脊一挺,不知爲何,想到元氏說這九姑娘是爲了霍甯跳湖,他這心底竟然生出了兩分欣然竊喜,思及此,霍懷信眉頭又一皺,昨日侯府喜宴上,他似乎聽聞太長公主召見一位小姑娘作陪了整日……
霍懷信眸露疑惑,“九姑娘怎在此?”
江氏悲痛之餘,仍是記得爲秦莞說話,“知府大人當知道,幾日前母親外出,曾在街邊病發暈倒,當時便是九姑娘救了母親,今日出了這事,母親病危,亦是九姑娘入府幫忙診治,母親這病非一時之工,九姑娘要在我們府上住兩日。”
霍懷信眼底一簇亮光大盛,內外宅有別,他處理公務之餘的確對太長公主被人救了有所耳聞,可他並不知道原來救了太長公主的就是秦莞!
霍懷信放緩了語氣,頗有種長輩對喜愛小輩的讚賞之意,“原來,這幾日外面說起的小醫仙便是九姑娘?真沒想到,九姑娘小小年紀已有如此造詣……”
燕遲皺了皺眉,這位霍知府政績不錯,爲官也還算公正嚴明,可他這幾瞬的表情變化,燕遲肯定,他是知道秦莞爲了霍甯跳湖之傳言的。
燕遲眯眸,他一眼就看出霍懷信在想什麼……
此人遊走官場多年,最會權衡利弊,他看秦莞的眼神已帶了滿意和欣賞,再加上秦莞如今和安陽侯府的關係,他可不就要有些打算了?
“正是,秦九姑娘是侯府貴客,她救了姑奶奶,亦是侯府和燕氏的恩人。”
燕遲一開口,霍懷信便有些怵了。
侯府的恩人便罷了,燕氏可是整個皇族,雖然太長公主身份的確尊貴,可這位睿親王世子怎就隨便將秦九姑娘捧到這樣高的位置?
霍懷信欲言又止,燕遲卻不給他說話機會,“霍知府還沒有回答九姑娘的問題,緣何死者的死因還未定,就篤定是二公子打死的人?”
霍懷信立刻收斂了心神,他沒忘記,這位秦九姑娘質疑了他的定案。
輕咳一聲,霍懷信溫聲道,“九姑娘這就不知了,衙門仵作已第一時間驗了屍,死去的林大興的確是被打死,爲何在二公子離開之後才吐血?那是因爲林大興身上都是內傷,肋骨骨折,刺破內臟,是常有的事。”
微微一頓,霍懷信格外關切的道,“這些事說來九姑娘只怕要害怕,還是不要聽了。”
江氏和嶽凝在旁聽的眉峰一顫,知府大人可太小瞧秦莞了!
霍懷信一副和藹親切模樣,秦莞卻上前一步,“未剖驗屍體,如何就證明死者是被刺破內臟而死?人之五臟,心肝脾肺腎,林大興是何處被刺破?”
霍懷信面上的溫和笑意僵住,對着秦莞清銳的目光,他竟有些啞口無言。
人之臟腑,看又看不着,他怎知是哪裡被刺破?
“九姑娘,無論刺破哪裡,都是二公子打了人導致的,這還需要深究?”
秦莞眉頭一皺,表情嚴正起來,“獄情之失,多起於發端之差,知府大人不重勘驗,便可導致獄情有偏枉生冤案——”
霍懷信彷彿被踩了痛處似得皺眉,“九姑娘年紀輕輕不懂刑獄,在我的手上還從未生過冤案,此案人證物證俱在,連二公子自己都已經招認,還需要怎麼勘驗?”
爲官之人最重官聲,霍懷信想要繼續高升,便絕不許自己和冤案二字有所牽扯。
秦莞眉頭皺的更緊,她眼底暗雲翻涌,脣角緊抿一下才道,“大周曆兩百三十五年三月,時任大理寺副卿的沈毅大人曾編撰《大理寺校正洗冤錄》一書,書中所言,獄事莫重於大辟,大辟莫重於初情,初情莫重於檢驗,爲官審案,並非得一證詞便可草草了事,此案諸多細節不明,連死者的死因這般重要的線索都未確定,大人怎可草率定案?”
秦莞背脊挺直如劍,話語更是擲地有聲,這樣的她,和平時雖清冷堅韌卻看起來溫婉靜雅的樣子大爲不同,她的鋒芒外露,聲勢逼人,便是霍懷信,也被她問的堪堪後退一步。
“你——”霍懷信臉色漲紅,無法反駁之下只好道,“你休要提沈毅,沈毅身爲大理寺卿,自己因徇私包庇欺君罔上害死了全家,你把他的話當做箴言簡直可笑!”
秦莞的目光驟然鋒利起來,她拳頭緊攥,在霍懷信明顯有些心虛的目光之下,她喉頭如塞了一塊硬鐵似得哽住,只因爲,她明知父親有冤,卻不能爲父親喊一聲屈。
一股子淚意衝上鼻腔,秦莞生生咬緊了牙關才忍住。
不,不能哭,父親在看着她,這些人……這些人不過是不知實情的愚人,而京城的案子已有了定論,牽扯朝廷,她不能公然的爲父親辯解。
從死而復生的那一刻她便知道,這是一條黑暗且只有自己獨行的路,心裡的話,心裡的憤怒和痛恨,無論何時何地,皆不能與人言。
深吸口氣,秦莞面色煞白的道,“秦莞一介民女,不知沈毅有沒有徇私包庇欺君罔上,秦莞只知,這本《大理寺校正洗冤錄》是沈毅費盡心血之作,是可名垂青史的刑獄典籍,當年此文由國子監文館印發,曾發於各地府衙,秦莞不信知府大人沒有看過。”
霍懷信仍然說不出話來,他瞠目結舌的看着秦莞,沒想到她一個小姑娘竟然知道這麼多。
是的,他看過,不僅看過,還熟讀過背過。
那時他剛升知府之位,滿腔熱血的要爲天地立心爲百姓立命,可現在不同了。
霍懷信又羞又惱,一轉身,把火氣撒在了身後站着的仵作徐河身上,“徐河,你怎麼回事?!爲什麼不把屍體勘驗清楚?!”
徐河將爭端聽了個清楚,此刻“噗通”一聲跪下,“大人,徐河資歷尚淺,至今尚未剖驗過屍體……何況大人從未要小人剖驗過……”
霍懷信一腳就踢在了徐河身上,“你休要胡言亂語!府衙留你是做什麼的?這點小事都做不得?!”
霍懷信太過失態,而秦莞看着年紀不過三十上下的徐河暗自搖頭。
論仵作一行,徐河還是太年輕了,而定驗之正誤,皆原於歷試之深淺,何況剖驗本就難度極高,他沒有專人教導,沒有機會歷練,又如何敢下手?
秦莞看着霍懷信氣急敗壞的模樣輕笑了一下,“知府大人稍安勿躁,說了這些,不過是秦莞覺得知府大人對於此案過於草率。”微微一頓,秦莞道,“倘若秦莞能證明此案並非如此簡單,知府大人該當如何?”
霍懷信轉身,瞪大了眸子看着秦莞,“你?你如何證明?”
秦莞笑意薄淡,“知府大人先說,若秦莞能證明,您該當如何?”
霍懷信胸脯一挺,一把年紀的他竟然被秦莞逼出了脾氣,“你說,你說如何就如何,我倒是看看九姑娘有什麼本事!”
秦莞笑意仍然清淺,那一雙眸子清清亮亮,映着府中燦然的燈火,彷彿一汪落滿了星子的深泉,“也不敢要求知府大人做什麼,就將那《大理寺校正洗冤錄》抄寫十遍如何?”
抄書?!還是抄剛被他諷刺過的沈毅的《大理寺校正洗冤錄》?!
霍懷信面上火燒一般,然而他話已說了出去,此刻哪裡還輪得到他反悔?
“好!就依你!那你又要如何證明?!”
秦莞笑意散去,目光亦忽然幽沉下來。
她看着霍懷信,語聲如刃,“我要驗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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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明一下,有本古代刑獄仵作典籍叫《律例館校正洗冤錄》,這裡借鑑了一下書名,另外那句話是宋慈說的。 Wшw •ттkan •℃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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