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家了。
所以我跟張建輝說了一聲,還是回家了。
回家之前,我就跟過電一樣把所有可能的情景在腦子裡頭想了一遍。在確定我爸動手打我的機率只有百分之五十的時候,我下了地鐵,花十塊錢,坐了一個‘拐地’(就是黑三輪)回家了。
我發現大半年沒有回家,我家真的是變化不少。因爲我站在我家跟前的時候,差點沒認出來。村子裡頭要拆遷的風聲傳的很大,很多人都在加蓋房屋,包括我家裡也一樣。人家都是三層五層拼命壘磚,我家窮一點,所以只在原先的基礎上頭加蓋了一層。
儘管只蓋了一層,可是看到陌生又熟悉的家時,我的心裡頭還是猛跳個不停,惶惶不安的,就怕進門了挨大耳光子。
同時,心裡頭也不知是喜是憂。蓋房子要花錢,我爸媽平時沒什麼正經工作,前幾年家裡出了事,他倆貪賭輸了不少錢,一貧如洗。我不怕別人笑話,最窮的時候,一百塊錢的面,吃了三個月,沒青菜,沒油,水煮的,撒點鹽就能吃。他們根本就沒錢,這些錢恐怕都是問親戚借的,也說不定是貸款蓋得……哎。
農村的門不像城裡人的門很多都上鎖。我們大多數都不上鎖,基本都是一個村的,誰要是手腳不乾淨,大家都心知肚明。再說了,外人一般根本不敢隨意進屋打擾,派出所就在距離我家五百米開外。
我把門輕輕一推,就給進去了。
我輕輕呼吸着,貓着腰,大有一種當賊的感覺。心裡感覺自己好像不是回我自己的家,而是回別人家一樣那樣拘謹。
我家外面雖然變了,其實裡面還是和以前一樣。我瞅着周圍好像沒人的樣子,家裡安安靜靜的,電視機也沒聲響聲,屋子裡也沒聲音。好像真的沒有人?
我愣了一下,緩緩的放鬆了身體。就在我準備坐在沙發上頭,思考一會兒見了我爸媽怎麼跟他們交代的時候。後院子的大門突然被人推開了。
我一下子就給慌了神,心跳如鼓,我轉過身去,撒腿就想跑!身後傳來一陣女人的哭聲,明明是撕心裂肺的嚎哭,卻又拼命壓抑着。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我記憶裡,我媽就是一個標準的女強人,女漢子。出門從來都是能動嘴把人罵哭絕對不會動手,打麻將抽菸k歌無所不能,就連跟我爸打架都有一套屬於她自己的套路,摳臉,扯頭髮,踹***。
現在,看見我跑,她居然哭了!
我的腦袋空白了三秒,僵硬着身子回頭去看她。
我媽。曾經多漂亮多喜歡保養的一個女人。居然……居然……居然穿着一個保潔大媽穿的黃馬甲!打死我都想不到,我媽居然會給人去掃馬路掙錢!她臉上淚水縱橫,眼睛都不敢直視我,像是做錯事的孩子。
我呆在原地,淚水在眼裡打轉。
媽……你爲什麼不敢看我?明明做錯事的那個人是我啊……你看看我……你好好看看我!
她的白頭髮居然滿了。整個腦袋上頭都是白色的,像是冬天的雪落在頭上了一樣。皮膚黑漆漆的,像是打了層水蠟一樣泛着黑光。老天爺!要我怎麼去相信眼前的女人是我媽?
這個髒兮兮!渾身上下土裡土氣!穿着黃馬甲!滿頭白髮!憔悴又落魄的老女人!居然。是生我養我二十年的媽媽……
淚水掉了。
我哭了。
哭的特別傷心難過,我覺得我要死了!我媽怎成這樣了呢?你們說,我媽怎麼就成這樣了呢……
我痛苦一笑,我媽是個美人,卻被時光傷害成了這樣。
“豆豆……媽錯了……媽真的錯了……你別走了,你回來!你快回來!……”我媽哭的上氣不接下氣,她衝我揮着手,她意識到自己嚇到我了,她想衝我笑一個,但是嘴角就是不停地往下沉。
多久沒聽人喊我小名。叫我豆豆了?久違的親切感傳來,我站在原地掉眼淚,腦海裡有種錯覺,我覺得如果今天我敢掉頭走,下一秒,我媽就會死。
嘴脣顫抖了一下,我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我問我媽,我笑着說:“媽,我爸呢?”
我媽用袖子抹着眼淚,她知道我不走了。她一邊哭着一邊笑着,跟我說:“去開摩滴去了,賺錢給你蓋房子。”
摩滴?蓋房子?
很多人可能不知道摩滴是什麼,我告訴你們,摩滴就是電動車,兩個輪子,到處開來開去的那種黑車,是那種論距離遠近,向客人開口要價的黑車。
“挺好的。我爸不打麻將,知道賺錢了~”我笑了,笑着笑着就把眼淚給笑了出來。我爸那麼要強的一個男人,十里八村出了名的傲氣,他居然去開摩滴!每天低三下四的吆喝,他的心裡得有多難受?我不敢想。
“媽一直在家裡等你回來,給你看個地方,你肯定喜歡!”我媽唸叨着,走過來拉住我的手。我的心頭一頓,有些不知所措。這樣的親密,是我小時候特別特別渴望的東西,如今長大了,擁有的有點遲。
我紅着眼睛看着她的側臉,我發現這個女人真的老了,她眼角的皺紋都可以夾死蒼蠅了。可是仔細看看,她還是很好看,就和我記憶裡一樣好看。
我媽擦乾眼淚把我帶到樓上,二樓已經蓋好了,三個房間,一個客廳,七八十平方的樣子。唯獨只有一個房間全部裝修打理好了,其餘兩個都空着,裡頭雜七雜八的放着油漆桶一類的東西,就連牆粉都沒有刷,沒錢刷。
“豆豆你看看,快看看!”我媽的眼睛笑彎彎的,亮亮的。她打開了我的新房間大門,一臉的驕傲,就像是在邀功。小時候我數學考了一百分給她打電話,就是這種表情。
“好看啊~小曹,你品味不錯啊!”我跟我媽逗嘴,搶先走了進去。人五人六的喊着她‘小曹’(她姓曹)。我不敢矯情,也沒法矯情,我家裡三代都是農民,從來都沒有人家城裡小孩那種‘媽咪我愛你~你真是太好了,麼麼噠’的習慣。
我對他們表達愛的方式就和他們給我表達愛的方式一樣粗糙。我不敢給她說我愛你,我怕一說,我的眼淚就掉在地上了,撿不起來了。
“好看吧~這是我和你爸專門想出來的,給你弄的房間!”
我媽在一旁唸叨着:
“誒呀,還有這個窗簾,我倆本來想在村子看,比較便宜,但是你爸說你肯定不喜歡,我倆專門去紡織城給你看的,選的最貴最好的……”
“這個壁紙,壁紙你喜歡不?女孩子,粉色好看一點,電視上頭都是粉色的……”
“還有,還有。你看這個牀,睡覺特別舒服,新買的……”
“還有地板,剛開始裝修特別髒。我和你爸一有空,兩個人就坐在地上,用洗碗的鋼絲球刷地,給你刷的乾乾淨淨的……”
我擠出一個笑臉給我媽。“好好好!特別好!我賊喜歡!”
我媽得到了誇獎,一下子就給樂了。她問我說:“你餓不餓啊!我就怕你回家,所以中午休息的時候就回來等你。下午我還要繼續掃地,你餓了媽先給你下碗麪吃,或者煮倆雞蛋吃,咋樣?”
我愣了一下,我捨不得她吃苦。我說:“媽,要不你別去掃地了。讓人家給你把工資一發,你在家呆着行不行?”
我媽看着我,笑的特別傻。她老實說:“不行不行,那可不行!我的瓜豆豆啊~媽不掃地,拿啥給你交學費?”
“……”我又有些想哭了。
我媽又問了我一句,說:“你在外面也不知道怎麼過得,我和你爸去你們學校看過你幾次,發現你老沒人影……”
“放心吧!”我打斷她,信誓坦坦的,臉不紅心不跳的騙她說:“我在學校好得很。你們沒見我,我應該是有事出去打小時工了……”
我是我媽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我說什麼我媽都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