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基對這案子不讓他們插手,沒什麼可說的。但他忽然擔心起來,萬一有人做手腳,來個殺人滅口,不就死無對證了嗎?
宋濂說:“你也疑心背後有貪官把持?”
“這我說不準。”劉基覺得必須保住考生這個活口,一旦他沒了,就成無頭案了。
宋濂問:“那你想怎麼辦?”
劉基想了想,只好找人買通牢頭了。他自嘲說:“我也是貪贓枉法之人。既以身許國,何事不敢爲!”說罷大笑。
此時劉基擔心會被滅口的犯人錢大倒活得好好的,正抓耳撓腮地坐在那裡發呆。牢頭過來問他:“聽說你想吃好的?還想有張牀?”
錢大吹噓自己家有錢,皇上沒錢了都得衝他家告借。有錢能使鬼推磨,大不了多給他們銀子罷了。
牢頭根本不信,遠水解不了近渴,誰相信皇上向他家借錢?幾個牢子全都揶揄地大笑。錢大從脖子上扯下一個很重的長命玉佩,叫牢頭先拿去,聲稱五百兩銀子也值。牢頭接在手裡,掂了掂,說:“誰知道是不是假的,回頭拿到首飾鋪子裡去試驗,若是真的,那虧待不了你。”
這時門外有人叫:“牢頭呢?開門,中書左丞楊大人到!”
一見來了救星,錢大從柵欄空隙裡伸出手去,劈手奪過玉佩,說:“你們知道嗎?中書左丞是誰?是我親孃舅!他來了就好了。我用得着巴結你們幾個臭牢子嗎?”一聽此言,牢頭氣得上去踢了他一腳,因爲楊憲已到了跟前,只好退到一邊。
“你可來了!舅舅,快放我出去。”錢大說。
“胡說!”楊憲厲聲呵斥道:“誰是你舅舅!”他恨這個不通文墨的外甥,連利害關係也不懂。
錢大吃驚而不解地看着楊憲,見楊憲向他拼命使眼色,才安靜下來。這一切都被牢頭看在眼中。牢頭是誰?個個都是勢利場中的老奸巨猾之流,察言觀色、隨機應變,是他們敲詐銀子的看家本事。方纔楊憲和錢大的對話和眼神,已叫他心裡有底了,只是裝着不在意。
楊憲喝令牢頭和牢子們走開。
牢頭只得吆喝牢子們:“走開,別影響大人審案子。”牢頭斷定這裡面有鬼,抓住鬼就等於抓住了大把的銀子,這機會豈能放過!既然楊憲想避人耳目,牢頭無法在門外偷聽,他也有辦法。
牢頭老鼠眼睛眨了眨,從長廊盡頭一架木梯子爬上去,小心地爬進了天棚氣眼,再匍匐着向前爬,天棚是有空隙的,牢裡的一切從上面看得一清二楚。楊憲正大聲訓斥錢大:“你這個大膽狂徒!竟敢在天子眼皮底下作弊,不知這是欺君之罪嗎?”這是他在做官樣文章。
錢大此時也學乖了,大聲說:“小民知罪了。”
楊憲怎麼會想到牢頭就在他們頭上的天棚裡,正從縫隙裡往下看。
楊憲向外面看看,見走廊無人,快步走到錢大跟前小聲告誡他,叫他記住,不要亂咬,不能說出他爹是錢萬三,問起來就說叫李大。更不能說出他舅舅是他楊憲!天棚上的牢頭不禁狂喜,他可抓到大籌碼了,真是天賜啊,這能敲來多大一筆銀子呀,楊憲可是個有油水的主。
錢大說:“那不是更沒指望放我了嗎?”
楊憲叮囑他不能說出信鴿帶題的事,更不能說有人代他答卷,叫他一口咬定,那捲子的抄本是在貢院裡公孫樹下揀的,叫他記住了。
錢大點點頭,說:“記是記住了,可怎麼救我出去呢?”
“這你不用着急。”楊憲給他講明瞭成破利害,揀的文章,抄了也不犯死罪。只要不把楊憲咬出來,就能救他出去。“若把舅舅咬出來,就沒人救你了,你就得殺頭。”
“我記住了。”錢大惶惑地點頭。
棚上的牢頭咬牙切齒地獰笑:“活該我發一筆大財呀。”
送走了楊憲,牢頭把幾個看牢的弟兄叫到一起,把偷聽來的機密說了一遍,別提有多高興了,好像金榜題名了。
他眉飛色舞地問幾個同伴:“你們說,我上門去敲楊憲一大注銀子,他敢不給?不給我就去向皇帝出首。”
一個小牢子說:“對!敲他一千兩銀子也不多!可別忘了給我們幾個分點打酒的錢呀!”牢頭答應他若得一千兩,拿出一百兩給他們哥幾個平分,然後大家一起走人,再不幹這牢頭、牢子的差使了,當財主逛青樓去。幾個小牢子喜得哈哈大笑,豪賭、狂吃、逛窯子是他們最高願望。一個滿臉折皺的老牢子卻潑了一瓢涼水,勸大家別樂得太早,依他看吶,這事幹不得,弄不好銀子一兩弄不來,倒會把命搭上了。
一個小牢子問:“不會吧?他敢不給,告到皇上那,他楊憲也得掉腦袋。”
老年牢子說:“楊憲是誰?馬上要當丞相的人了!誰能扳倒他?你敲詐人家,人家說你是血口噴人,先把你抓起來,活活打死你,和捻死一個螞蟻一樣容易,他會讓你嚇住?誰有本事一下子告到皇上那?誰能保證皇上信你的?本來官場就是官官相護的呀。”
大家全目瞪口呆了,方纔的夢像肥皂泡一樣崩滅了。牢頭傻了也不知該怎麼辦,到手的銀子飛了!太不甘心了。老牢子點撥他,若想得銀子,不是這麼個得法。牢頭說:“你快說,事成了,若能得到銀子分你一半。”老牢子說,直接告到皇上那也不行,隔得太遠,天子是那麼好見的嗎?告到刑部、都察院也不行,你不摸底,官官相護,你知道誰是和楊大人好的?
牢頭說:“你別七拐八拐了,痛快說出你的主意不就完了!”
老牢子認爲想辦成事,扳倒楊憲,得找清官,還得是敢騎老虎背的清官,他叫大家算算看,找誰?牢頭眼一亮:“劉伯溫!”
“對。”老牢子稱讚他是個天王老子都不懼的人,“連皇帝都讓他三分。皇上的過房兒子朱文正,官都做到大都督了,怎麼沒命的?還不是劉伯溫到南昌走了一圈,回了奏了朱文正一本,俗話說,虎毒不吃子,朱文正再不好,皇上也不會輕易要他小命啊!看這劉伯溫厲不厲害?他是貪官們天生的剋星!”
牢頭雖相信告到劉伯溫那,楊憲是非趴下不可,可他們這些出首的人弄不好會兩手空空,劉伯溫既是清官,能給他們銀子嗎?
“大把大把的別指望。”老牢子說,“獎勵是必然的,說不定能升你官兒,給你個從九品什麼的。”
牢頭顯然動心了,擰着眉頭在心裡權衡着利弊。
荒唐的皇榜
與朱元璋同姓,因犯諱而被雲奇隨意改了姓的馬二如今長高了半尺,像個小夥子了,只是嘴巴子上光光的,說話也細腔細調,一副娘娘腔,他自個都感到不舒服。馬二很乖巧,本來是在朱元璋跟前伺候起居的,封了郭惠爲惠妃後,萬春宮缺人手,朱元璋便把馬二賞給了郭惠。
這天雲奇正關照擺桌子的小太監多擺幾雙筷子,至少十雙筷子,十把勺子。一腳門裡一腳門外進來的馬二覺得好生奇怪,就納悶地問雲奇:“十個人來吃飯?這桌子也不夠大呀。”
“一個人吃。”雲奇又把文房四寶擺在了右首。
“一個人吃飯,擺十雙筷子幹什麼?”
“囉唆!皇上有邊吃飯邊想事的習慣,想起一件事,怕忘了,馬上放下筷子提起筆記下來,筷子髒了,當然得換雙新的。”
馬二吐了吐舌頭,道:“皇上看上去威風八面,也挺不好當啊!這幾天我看皇上好像有犯愁的事,昨天在惠妃宮裡害牙疼,今早晨只喝了兩口粳米粥。“
雲奇不由得嘆氣,道:“皇上管全天下的事,一會山東造反了,一會山西大旱了,哪兒不得他操心,你以爲像你呀,吃飽了去挺屍,天塌了也不管。”
“其實有啥愁的!當皇帝多好啊,想娶幾個媳婦娶幾個,這不又把小姨子封爲惠妃了嗎?我算了算,皇上都封了快二十個妃嬪了。”
“你該死!”雲奇狠狠踢了他一腳,“就憑你方纔這幾句話,我就可以把你活活打死。你若管不住你的嘴,乾脆把舌頭割去。”
馬二吐了吐舌頭,忽然問雲奇:“皇上是不是想那個珍珠翡翠白玉湯,想得吃不下飯啊?”
“換了十多個御膳房的大廚了,怎麼做,皇上都說不對,就是弄不出當年那個香味出來。”
馬二說他有個主意,準行。
雲奇說:“你能有什麼好主意。你說說看。”
馬二說不妨給它來個四門貼告示,“誰能做出來讓皇上滿意的珍珠翡翠白玉湯來,升他的官,多給銀子,重賞之下,還沒有勇夫嗎?”
雲奇想了想,說:“你小子這主意還真有點門兒。萬一當年那個給皇上吃珍珠湯的人若能見到皇榜就好了,那咱可是立了大功了。”
馬二說:“那咱們幹吧!”
雲奇擔心,這事讓皇上知道了,不一定能同意。若想幹,只能偷着貼。萬一出了事,兩個人都把牙咬得死死的,說不知道這回事。
馬二發誓把它爛到肚子裡,他說:“可若是有了功,也不說嗎?萬一皇上高興升我一官半職呢?”
“升你爲內廷總管,行了吧?”雲奇說完就離開了,他還要隨皇上趕到貢院去,今天是鄉試最後一天,朱元璋要聽劉基奏報。
此時劉基正站在江南貢院主考公事房窗下向外望,小太監們十分忠於職守,仍在柏樹下揮舞長竹竿嚇唬知了。
烈日炎炎,童生、貢生們汗流浹背地在答題。宋濂走了進來,立刻脫去官服。劉基問他是不是又給太子授課去了?宋濂說:“皇上又去聽了,最近他一有工夫就去。”
劉基說:“這樣勤勉的帝王亙古無有。”
宋濂猜度,除了皇上自己去聽他講而外,他總感到皇上有另一層意思,也許是他多心了。
劉基喝一口涼茶,道:“我早猜到了,看來皇上對你這個謙謙夫子有點不放心。一個好端端的太子,是日後大明江山的繼位者,你儘教他些仁義禮智信,皇上怕你把太子教成一個宋濂這模樣的人。”
宋濂苦笑:“我這樣的人不好嗎?如果帝王都像我這樣,天下一定安定。”
“錯了。”劉基說,“宦海之中,險惡多於平和,陰謀多於友善,有時要心狠手辣,哪怕殺掉自己的親人、朋友,心都不顫抖一下,沒有這樣的氣魄,豈能治國平天下?那將一事無成,教教孩子可以。”
宋濂笑了:“你說得也是。”他說自己也只配教教孩子餬口。
這時一個下屬進來,手裡拿了一張黃紙,笑嘻嘻的。
劉基問他拿的什麼?屬官說,是下面的人揭來的皇榜,南京城裡到處都有。劉基說了句:“新鮮。”接過來一看,立刻深深地皺起了眉頭,連說了幾個“荒唐之至”。原來是洪武皇帝的能人榜,遍告天下人,有能燒出珍珠翡翠白玉湯並能讓皇上開胃口的人,將得到重賞。
宋濂也說太荒唐,“這不是給皇上臉上抹黑嗎?這種勾當,昏君都辦不出來。”劉基想不到居然貼皇榜重賞能做珍珠翡翠白玉湯的人,他冷笑,看這事怎麼收場。宋濂分析,這事必定是揹着皇上的。
“你以爲我會疑心是皇上所爲?”劉基冷笑,當然也不相信朱元璋會這麼蠢,皇上知道了,非發雷霆萬鈞之怒不可。
“會不會是胡惟庸乾的?”宋濂以爲只有寡廉鮮恥的人才想得出來這樣阿諛奉承又離譜的主意來。
“不會是他。”劉基判斷,如果胡惟庸蠢到這地步,就不足畏了。
宋濂問劉基拿不拿給皇上看。
“用得着你我去獻殷勤嗎?”劉基說,“我們還是省點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