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信也不能讓人知道。”郭惠從枕頭底下拿出一封信來,令他連夜送到貢院街藍大將軍府上去,見不到他本人不能交,有別人在場也不能交。馬二說記住了,藍玉家在貢院街,他去過。
郭惠從桌上拿起一盒點心,說:“分給守夜的那些饞小子吃吧。”
馬二樂不可支地說:“我替他們謝娘娘。”
半個時辰後,馬二騎了匹快馬進城,幸好他隨身帶着宮中的腰牌,才順利地叫開了城門,他沿着朱雀大街左彎右拐,轉過騾馬市、關帝廟,來到貢院街,看見藍府的大門了。三間黑漆大門緊閉,只有標識着官銜的四個大宮燈在風中搖晃,散射着一片紅光。
他抓住銅門環沒命地叩,總算把門房驚動起來了,先時以爲是皇上有急事,一問是個普通送信的,嘴裡咕嚕着不情願,馬二口氣又大,信不肯轉交,非藍玉親手拆不可,無奈,門房只得去報告管家。
馬二坐在門口的石獅子上等待着。小角門開了,一個管事人探出頭來,問:“送信的呢?”
馬二坐在石獅子座上動也不動,很不滿地說:“在這呢,藍玉到底出不出來呀!”
“你這小太監口氣夠大了,”那管事的說,“藍將軍的名諱是你叫得的嗎?”馬二從石獅子上跳下來,盛氣凌人地說:“不見,是不是,那我走了,你告訴他,可別後悔。”
“等等,”角門又開了,這回是藍玉親自出來了,他走到馬二跟前,打量他一眼,說:“小公公真是從娘娘那來?”
“我說了沒用。”馬二說,“有信爲證啊!”
藍玉這才說:“你跟我來吧。”把馬二領入藍府院內。
藍玉沒把馬二領到客廳或書房裡去,只把他領到了上夜人住的門房裡,藍玉不想驚動家裡的人。他吩咐門房的上夜人先都出去。那幾個門房披上衣服乖乖走了。馬二走進門房,打量藍玉一眼,存個心眼,說:“你是誰呀?”藍玉說:“小公公不是找藍玉嗎?我就是藍玉呀!”
馬二說他肯定不是藍將軍,不然怎麼會把他帶到這門房裡來?他上李丞相府,都讓到客廳坐呢。藍玉急忙解釋,深更半夜,如到書房或客廳去,多有不便,他說他真的是藍玉。這時管家進來了:“老爺,明早上朝的轎子、朝服都備好了,您還過目嗎?”
藍玉搖搖頭,問馬二說:“這回信了吧?”並伸出手來,“信呢?”馬二卻不交,目視着管家。藍玉笑了,揮揮手,管家出去了,馬二才從靴掖裡抽出信來交上。
藍玉打開信,看了後,顯得有幾分猶豫,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字跡無疑是郭惠的,從前他們書來信往說不上有多少次。藍玉也知道她母親張氏仙逝的事,藍玉雖託故沒有去送殯,一百兩銀子的奠儀早早送過去了。他所以不露面,是怕見郭惠,單獨見尚可應對,大庭廣衆,她又在悲慟中,萬一有什麼不妥,事關重大。
那次他吊在轆轤繩上在井底的經歷,什麼時候想起來都後怕。當時只要朱元璋向井裡一探頭,他的命,還有郭惠的命,登時休矣,自己送了命怪不得別人,連帶郭惠喪命,他的良心何安?人家都當了皇帝貴妃了,你又來打擾人家幹什麼?當初在瓜州渡,你幹什麼去了?
今天郭惠主動寫信來要他去雞鳴寺相會的,信上雖只寥寥數語,也可體味到紙短情長的一片心。他該怎麼辦?讓已經熄滅的情火復燃?萬一燒掉了自己也燒掉了郭惠怎麼辦?萬一是圈套又怎麼辦?
他想得太多了,越想越拿不定主意,心早飛到了雞鳴寺,可膽子不爲他做主。藍玉明知故問,娘娘住在雞鳴寺?馬二說在爲老太夫人守靈。藍玉又問跟她的人都有誰?
馬二說,除了內使、奉御、承薄,就是幾個宮女,他看出藍玉膽小,就拍胸脯道:“有事衝我說,我是娘娘手下最大的管事人。”他有點瞧不起藍玉,還叫個大男人、大將軍,人家惠妃娘娘是女流,做事都敢做敢當,他卻前怕狼後怕虎的,熊!馬二雖是個太監,年齡漸大,也猜出他們之間有男歡女愛的情絲勾連着,不然他不會這麼顧前顧後的,惠妃也不會讓他起誓發願的。
藍玉想了想,讓馬二先回去,說自己隨後就到,叫馬二在雞鳴寺山門前接他。馬二答應了,告辭後打馬出城。
藍玉爽約
等待的滋味是難熬的。郭惠聽了馬二的稟報,立刻心跳耳熱起來,全身的血都恨不得全涌到臉上來,燒得她雙頰通紅,連馬二都看出來了,說娘娘臉色好看。
郭惠叫宮女舀了一盆冷水,把滾燙的臉埋在冷水中,好半天才溼漉漉地擡起來,一點也沒降溫,一臉的水珠混合着淚水……
她坐在宮女擺出來的梳妝鏡前,叫兩個宮女爲她上妝。宮女們都很奇怪,哪有半夜三更上妝的道理?卻又不敢發問。
上好了妝,她打發宮女、小太監們都去休息,只留馬二一個心腹在淨室外打更。外面已報三更,鐘鼓之聲和誦經聲也漸漸沉寂下去了。雞鳴寺裡奇靜。
郭惠呆坐窗前,外面偶爾有點響動,她都要側耳聽聽。門外臺階上守夜的宮女和小太監困得東倒西歪。藍玉始終沒有來,她的心懸到了喉嚨口,心慌得不行,真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山門外,馬二可憐巴巴地坐在山門柱子底下,望着漆黑的大路盡頭。困得不行了,便拉一拉自己的耳朵。
藍玉不是不想來,馬二走後,他就叫管家把兩匹馬備在院子裡。藍玉卻在客廳昏暗的陰影中走來走去,下不了決心。終於他對門口的管家說:“把馬牽回馬廄,不出去了。”
管家答應一聲,當藍玉聽見馬蹄聲漸弱時,又推門衝了出來,叫:“等等。”管家又命人把馬牽了回來,管家目視着藍玉等命令。藍玉又改變了主意,命他騎馬到雞鳴寺去,看看有沒有什麼異樣的動靜。管家不明白,老爺指的是什麼?
“笨!”藍玉說,“有沒有兵?有沒有埋伏!一句話,是不是圈套。”管家點點頭,牽馬出了院子。藍玉心緒煩亂地在地上走着。他不能不防。朱元璋是個機警過人、手段毒辣的人,在他與郭惠的悲歡離合愛情紐帶上,處處留下過朱元璋的鞭痕和刀傷。
朱元璋又是個多疑的人,郭惠偏偏是個不計後果、不善於掩蓋內心感情的人,萬一朱元璋從她那裡發現了郭惠心轅意馬的痕跡,設下圈套來誘捕他,他貿然趕到雞鳴寺,豈不是去送死?別看字是郭惠寫的,如果皇帝的御刀架在她脖子上,讓她寫什麼她都得寫呀。
郭惠沒有盼來藍玉,自然又氣又恨又怨,全都夾雜在揮之不去的情愛中,她痛苦已極。不知什麼地方傳來雞啼聲,而且一雞引來百雞鳴,很快此起彼伏地叫個不停,像有萬千只雞在啼鳴。
伏在梳妝檯上睡着了的郭惠滿臉淚痕。她驚醒過來,已是旭日滿窗了。她呆呆地坐着,淚水又流下來。門輕輕開了,宮女託着洗漱用具進來了。郭惠煩躁地說:“出去,都出去!”宮女們嚇得放下洗臉盆,悄悄溜了出去。
藍玉也在感情的烈火裡受着熬煎,他也一夜未眠,眼裡佈滿血絲。
管家回來了,說自己在雞鳴寺前前後後蹲了兩個多時辰,除了上夜守更的和尚,沒見到什麼外人,只有一頂宮中的軟轎放在院子柏樹下。藍玉跺腳失悔嘆了口氣,埋怨他蹲那麼久幹什麼?怎麼不早回來。
管家的小心地問:“將軍現在就去雞鳴寺嗎?”
藍玉脫口說道:“大白天去見鬼呀!”管家感到莫名其妙,退了出去。藍玉一陣陣心疼、後悔,心疼郭惠白白等了一個晚上,不知氣成什麼樣子。後悔自己膽子太小,都不如一個女兒家敢作敢爲。
藍玉如坐鍼氈,好歹熬到了天黑,二更時分就備好了馬。
郭惠卻徹底心涼了,不相信有奇蹟發生了,他不敢來,是早該料到的,瓜州渡他的嘴臉還沒領教嗎?可他爲什麼冒死闖到萬春宮去呢?說起來那膽子不小,可稱“色膽包天”了呀!
停放着張氏靈柩的後配殿裡陰森的。郭惠一個人披頭散髮地坐在棺材前,任淚水洗面。
馬二悄悄走了進來,站在她身後,替她難過,又無法分憂。郭惠感到了他的喘息聲,回過頭來,看了馬二一眼,說:“你一夜沒睡吧?快去睡一覺吧。”
馬二懂事地說:“娘娘不更是一夜沒閤眼嗎?那個王八蛋沒來?”他斷定,郭惠恨藍玉,在他看來,藍玉真的是個狗熊,是一攤扶不上牆的狗屎。郭惠反倒嚇了一跳,問:“你罵誰呀?”
“還有誰,誰叫娘娘不痛快,我罵誰,我罵藍玉呀!”馬二接着數落,“他叫個什麼男子漢,老鼠膽!狗屎!”
望着馬二那三分稚氣的仗義樣,郭惠好不感動,她問:“你小小年紀,懂得怎麼回事嗎?你爲什麼罵他?”
馬二說:“娘娘對他好,他不敢來,他忘恩負義,是不是?”
“你可別亂說呀!”郭惠心裡想,他怎麼敢來?從前,我未嫁之時,他都嚇住了,何況現在?都是我自作多情。她轉對馬二解釋說,其實,什麼事也沒有,她只是想問藍將軍幾句話。
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馬二反覺得娘娘看扁了他,低估了他的忠誠,心裡挺不是滋味。
馬二說:“娘娘,我雖夠不上個男人了,可我不傻,我明白是怎麼回事。我既然發過毒誓了,日後就是把我切成一千段,一萬段,也不會從奴才嘴裡掏出半句話的。”
郭惠聽了大爲感動,情不自禁地把馬二摟過來,淚水漣漣地說:“他真的不如你呀!”
“娘娘別想不開,”馬二說,“你若發話,我帶人去揍他個龜孫子,替你出氣。”
“你打人家幹什麼!”郭惠說,“你知道藍玉是誰嗎?常遇春的三十萬大軍全歸藍玉統帥了,除了徐達,沒有人能超過他了,日後封王拜相,都是指日可待的,馬二,若你是他,你肯丟了這些嗎?”
馬二說:“我不懂,我不知道。”
郭惠拍了他一下,苦笑了。她說的都是真心話,到了此時,她的心已經灰到了極點,連她捨得託付全部感情的人尚且如此,這世上還有什麼她值得留戀的呢?
官場性賄賂
胡惟庸從奉先殿臺階上下來,有一個熟悉的女人聲音在叫他:“胡相國別來無恙啊?”胡惟庸一回頭,見是達蘭,馬上恭恭敬敬地站住,道:“是真妃娘娘啊!我在這給你請安了。”
達蘭說她有點小事想麻煩丞相,正想打發人去請他。正巧碰上了,她問胡惟庸能到她那坐一會嗎?胡惟庸顯然有所顧忌,向奉先殿望望,沒有馬上回答。
達蘭說:“你望着奉先殿看什麼?皇上一天到晚忙着貼紙條,有工夫看着你?”胡惟庸說,皇上本來就博聞強記,又加上每天把事無鉅細的要辦事情寫成紙條,這一來輕重緩急,紋絲不亂。
“你真會說話。”達蘭說,“怪不得你這麼快爬到了丞相寶座上。你把我從鄱陽湖上拐來的時候,你還是沒入流的芝麻官吧?”
胡惟庸不好認真,只是笑了笑。“敢不敢來呀?”達蘭叫板地說,他若怕有瓜田李下之嫌,她就先上殿去稟明聖上。
這一來,胡惟庸只好跟她走了:“好吧,那就到真妃娘娘處討茶吃了。不過我真的瑣事纏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