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恩威並重,永遠是法寶

奪權!奪權!

當丞相李善長在朝中威名四起,與重要官員形成盤根錯節的關係後,朱元璋決心要收回他的權力,而且很快就開始物色新丞相的人選。

李善長要被罷相的傳聞,一時間在朝野上下不脛而走。他因袒護外甥李彬的事失寵,本想主動請辭,又擔心朱元璋趕盡殺絕,只好拖着。

最爲沮喪的莫過於楊憲,本來他自視爲丞相的熱門候選人,卻沒有想到因爲弟弟楊希聖婚約的事情,得罪了朱元璋。

楊憲當着朱元璋的面承諾,讓弟弟解除婚約,結果楊希聖死活不肯,近乎吼叫地憤憤道:“皇上搶奪臣妻,虧他說得出口啊!”

這一來,楊憲更是長吁短嘆,悶悶不樂。李善長安慰他:“徐達一直帶兵在大漠以北追擊元朝餘孽,即使擔任丞相也幹不了事,他日前上了奏疏,希望皇上選一個文官擔當此職,我聽說這幾天皇上正在向十三臺御使們詢問此事,所以你依然是右丞相的人選,而且很有希望!”

楊憲嘆了口氣,緩緩說:“但我得罪了皇上。”

李善長哼了一聲,不緊不慢地說:“你弟弟爲了一個女人,把前程都搭上了,值得嗎?”

楊憲皺緊眉頭,苦着臉說:“不光是他,連我這個當哥哥的,前程也要搭上了。”

李善長嘆道:“現在我們是一損俱損,一榮俱榮,你是我力薦的人,又沾了親,你爲這事開罪於皇上,我因李彬的事擡不起頭來,這可不妙啊!皇上說不要熊宣使的妹妹,那是氣話。”

楊憲說:“開國以來,我看皇上疑心比從前重多了,你說廖永忠是真瘋假瘋?”

李善長對此事諱莫如深:“隔牆有耳,你千萬別去議論此事,管好自己的事吧。”剛說完,他聽到一陣悅耳的鴿哨聲,便循聲向外張望了一下,恍惚看見有幾個人在放信鴿。

原來是楊憲的妹夫錢萬三和兒子錢大正在往一隻信鴿腳上拴葦子杆兒,然後一鬆手放飛。鴿子帶着鴿哨聲起飛後,在大宅院裡飛了一圈,向遠處飛去。錢大仰着臉說:“可別迷了方向,飛不到貢院去呀。”

錢萬三倒信心十足,他美滋滋地道:“已經試了好幾遍了,沒事,這鴿子比人都靈,到時候你別在號舍裡睡着了就行。”

錢大說:“我考上進士能放我個什麼官?能有舅舅的官大嗎?”

“你真能做夢,你舅舅如今是中書省的參知政事,僅比丞相小一點,你就是中了進士,最多點個翰林,有苗不愁長啊!”

信鴿飼養人又抱來一隻信鴿,錢萬三將卷好的紙卷塞進葦子杆裡,再次綁到信鴿腿上放飛。他嘿嘿笑道:“爲保險,有兩隻足夠了。”

李善長無意中又被好聽的鴿哨聲吸引後,不由得又向窗外張望一眼,他說:“那個胖子是誰?我好像見過。”

“是我妹夫。”楊憲笑道,“你當然見過,他就是當年出錢修南京城牆,差點掉了腦袋的錢萬三,你怎麼會沒見過?”

李善長說:“怪不得眼熟呢,他不是住蘇州嗎?來京城幹什麼?”

“陪兒子來應鄉試。”楊憲說,“後天秋闈就要開場了,題目一點風沒漏嗎?”

“怕只有劉基、宋濂和皇上三個人知道。你問這個幹什麼?”

“不幹什麼。丞相是主考就好了,我們也能沾點光。”

“你可要小心。”李善長提醒楊憲,“劉伯溫是個六親不認的人,現在我們不走字兒,更要謹慎從事。”

楊憲點點頭說:“我知道了。丞相今天在我這吃頓便飯吧。”

李善長推辭道:“飯就不吃了,家裡還有事。”

楊憲不便強留,便笑道:“前幾天有人從山海關外給我弄來幾個熊掌,我叫人送幾個到您府上!我有個廚子專會做熊掌,從前給元順帝當過御廚,我派他過去爲丞相燒熊掌。”

“你真是美食家呀。”李善長笑道,“但別本末倒置了。官我所欲也,熊掌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你怎麼辦?”

考覈官員

穿大朝服的朱元璋再次擺好姿勢讓李醒芳畫像,但他並未停止工作,對面坐着好幾個臣子。

他問戶部堂官詹徽:“戶部今年用於賞賜的軍用布匹怎麼樣了?”

詹徽奏報:“想向皇上請旨,令浙西四府在秋糧內徵收三十萬匹布。”朱元璋搖頭道:“不能隨意加重浙西農民負擔,松江爲產布之地,理應由松江徵。浙西四府如果都用糧頂布,那當地民衆吃什麼?”

詹徽只得說:“是。”

陳寧說:“據陝西巡撫報,在原有每畝地一斗的基數上再加收六升鹽米,不然從海邊運鹽到內陸花費太大。”

對此提議,朱元璋也予以否定,他道:“不能出爾反爾,更不能朝令夕改。你告訴陝西,六升鹽米捐不準開徵。”

陳寧答:“我們將遵旨辦理。”

“今年淮河兩岸災情很重,除準備下免稅詔書外,再給災民發放撫卹糧,朕會令中書省會同戶部拿出個辦法來。”

楊憲想了想,道:“免稅已是皇恩浩蕩了,再發放撫卹糧,怕是不妥,國家尚不足用,每年官員的俸祿也很拮据。”

朱元璋冷笑一聲,說:“朕正想減官員俸米呢,得天下者得民心,從前我們做到了,得天下後還要得民心才行。失了民心,得到的天下也會丟掉。”

楊憲只得說:“是。”

這時朱元璋已溜到了李醒芳身後。他見畫上的朱元璋已初具規模,形象威儀而豐滿,而且威武中透着慈祥,耳朵大,卻不刺眼,下巴長,但顯得剛毅。朱元璋大爲高興,連聲拍掌說:“你真是第一國手啊,你們來看!這才把朕的風采、神韻畫出來了。”

衆人先後過來觀看畫像,都說畫得像,只有胡惟庸左看右看,最後感嘆道:“比皇上真人還差點,誰也畫不出天子所有的風采來!”

朱元璋要重賞李醒芳,他回頭叫雲奇,太監總管趕緊說:“聖上不是派他公幹去了嗎?”

朱元璋這纔想起,是派雲奇撈泔水去了。這是突發奇想,卻也是朱元璋的得意之筆。當年他討飯的時候,就從富豪人家的泔水口撈過剩飯菜,他那時能夠準確地從每戶人家的泔水口判斷出富裕的程度。他決定把這一手絕活用於考覈他的臣子們是否過着驕奢淫逸的生活。這個任務除了交給雲奇,似乎委託哪個大臣都叫人難堪,傳出去也不雅。

楊憲是朱元璋指定考覈的要員之一。雲奇帶人來到楊憲家高牆外,他們推個獨輪車,上面放着兩個空桶。有幾個窮人模樣的人在陰溝出口用大鐵勺撈裡面流出來的泔水,泔水很稠,裡面有大量的剩飯、肥肉、地溝油。雲奇心想,他們倒先來了一步,看來這裡油水不小。一個淘泔水的獨眼龍警惕地過來問:“你們是來淘泔水的嗎?”

雲奇說:“是啊,聽說這裡的泔水肥得流油,回去餵豬上膘快。”

“那倒是。”淘泔水的獨眼龍說,“不過,這個泔水口我們包了,別人不能到這來淘泔水。”

雲奇說:“嗨,這可新鮮!泔水還有包的嗎?”

獨眼龍說:“你不知道就去打聽打聽,我們包下來,是掏了銀子的。”雲奇想了一下,說:“這事好商量,我給你一錠銀子,你讓給灌滿兩桶泔水,要幹一點的,別盡是湯水。”

獨眼龍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他與幾個渾身上下髒兮兮的同伴交換了一下眼色,說:“什麼,一錠銀子買兩桶泔水?不是你瘋了,就是我大白天撞鬼了。”

另一個說:“他的銀子準是假的。”

雲奇摸出銀子說:“笑話,你看,這有印記,是官銀。”

獨眼龍接過銀子,湊到唯一的一隻眼下看了半天,又用牙咬了咬,用手掂了又掂,說:“是真的。”他嬉笑着對雲奇說:“看來你是個財主,財主來挑泔水,這犯的是哪股風啊!你知道嗎?你這一大錠銀子能買十石糧,你卻跑這來買泔水?你這人是不是缺心眼啊?”

雲奇說:“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你問那麼多幹什麼?裝啊,裝滿了,銀子就歸你了。”

獨眼龍把銀子掖到懷中,對幾個夥計說:“給他裝,完事幫他送到地方。”又對雲奇說,“有了這大錠銀子,我們哥幾個也不淘泔水了,這泔水口就讓給你啦!”

沒想到花了一大錠銀子的雲奇說:“我只要這兩桶,下次再也不來了。”這是獨眼龍怎麼也不敢相信的事,忍不住又拿出那錠銀子翻過來掉過去地查驗,總疑心這是假貨,不然,天下有這樣的傻瓜嗎?

恩威並重

新建的文樓是太子講經處。明媚的陽光從門窗射進來,此時偌大的房子裡只有宋濂和太子朱標二人對坐。

朱標發問:“先生說仁政可安天下,仁政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宋濂道:“仁政是孔夫子所倡,是與苛政相對的,孔夫子痛恨苛政,所以纔有苛政猛於虎的說法。他說天下無道已久矣,怨恨又無奈。”這時朱元璋悄悄從側門進來了,因在宋濂身後,宋濂並未發現,朱標剛要說話,見朱元璋向他擺手示意,便未出聲。

朱標問:“先生,趙普說半部論語治天下,真的是這樣嗎?”

“半部論語打天下,半部論語治天下,這確是趙普說的。不然趙普怎麼把大宋開國之初治成了盛世?”

朱標問:“那一定是仁政了?”

宋濂說:“當然。”

朱標提到父皇在衙門旁邊設立皮場廟,“殺了貪官剝皮實草擺在大堂上,這是不是仁政呢?”

宋濂一時答不上:“這個……”

朱元璋插話說:“也是仁政。”

宋濂這才發現了皇上,忙站起來:“皇上什麼時候來的?”

朱元璋說:“快請坐,朕也是先生的學生啊!”這話太謙,反倒令宋濂不安。宋濂落座後,朱元璋接下去陳述他的觀點:“不用嚴法對付貪官,他們就會用苛政欺壓黎民百姓,讓官吏們奉公守法,百姓就得實惠,可以安居樂業,這不是仁政嗎?”

宋濂笑道:“雖拐了個彎,也說得通的。”他指着面前的《春秋》說,“《春秋》是孔夫子褒貶善惡的一本書,倘能悟透,永遠遵行,就會天下太平。”

朱元璋說自己雖沒用《春秋》治軍、治國,卻也相契合。

他說:“先生每天教太子仁政,這固是儒家思想的精髓,但仁政不等於是同情之心,婦人之心。”

朱標問:“父皇認爲帝王不該講人情嗎?”

“如果只是一味地心軟,動不動就灑下同情之淚,斷然當不好一國之君。”

朱標問:“當皇上一定要心狠手辣嗎?父皇也是這樣嗎?”

這話戳了朱元璋的肺管子。

“胡說!”朱元璋不無埋怨地看了宋濂一眼,說:“看看,在先生陶冶下,太子成了一個女人。朕施以嚴刑峻法,比如殺你哥哥朱文正,那確是心狠,心狠殺了他,天下震服,幾年之內沒有敢以身試法者。”

宋濂替朱元璋打圓場說:“那天太子不是親眼所見嗎?大將軍常遇春的靈柩從北面運回來,皇上哭得那麼傷心!人都是有良心、有同情心的,皇上憐憫天下貧苦人,一再免稅捐,賑災撫卹,這也是同情之心啊!”朱元璋告誡太子不可一味地發善心,那就會把人放縱了,會誘發人的惡性,“恩威並重,這四個字永遠是法寶,你要時刻牢記。”

朱標說:“這樣看來,孔子的仁政不完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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