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2)

胡惟庸適時地說:“皇上在奉先殿等我呢。”他顯然想盡早溜掉。

“不至於忙到這份兒上吧?”達蘭說,“我想請二位吃頓便餐,二位都是故交了。”

胡惟庸說:“娘娘請他吧,我真的不行。京城正在疏浚城壕,本來用的是農夫,皇上去看過,說農夫泡在水裡一天六個時辰,太苦,讓我草擬個辦法,用罪囚來替補呢。”

達蘭說:“那丞相快忙去吧,別誤了公事,叫皇上把你也當成罪囚罰去修城壕。”胡惟庸哈哈一樂,趁機溜走。

李醒芳在勾輪廓。達蘭問:“你看,潭王長的像我還是像皇上?”

他嚇了一跳,不知她爲什麼問起這個,他無法回答,儘量不去看她:“我這人就是不會看這個,我看,像皇上也像娘娘,既有皇上的威儀,也有娘娘的俊美。”他只能這樣支吾搪塞。

“你倒會說話。”達蘭問,“你這七八年過得怎麼樣?和那個楚方玉成親了嗎?”

李醒芳嘆了口氣:“別提了,她冒犯了皇上,下到大牢裡去了。”

“爲了什麼?”達蘭問。李醒芳不願多說只扼要告訴她,楚方玉在廷試時對策,說皇上有三大過失,讓皇上在大臣面前很失面子。

達蘭皺起眉頭來說:“廷試?她一個女人怎麼能參加廷試?哦,她女扮男裝?”李醒芳說,可不是,從院試、鄉試到會試,她全闖過來了,沒想到在皇上面前翻了船。

“叫皇上識破了?”達蘭忍不住驚呼,“那皇上一定喜歡上她了,才藝雙絕的人,普天之下不多見啊!”

李醒芳說:“皇上倒沒識破她是女人,她在對策時勸皇上不要把皇子都封王,以免日後埋下骨肉自殘的悲劇,皇上怪她離間骨肉。”

一聽說楚方玉反對分封王子,她火了,發泄說:“這才叫活該!連我都不饒她!封不封皇子,是皇上自個兒的事,要你多嘴。該!活該!女人有才就成了怪人,她有什麼過人之處,讓你這麼鍾情,等了這麼多年也不嫁你。”

李醒芳說出實情,方纔本想求達蘭在皇上面前說幾句好話,救她出來呢,沒想到達蘭卻這樣幸災樂禍地說她。

達蘭說:“你希望我救嗎?”

李醒芳說:“算了,你也不方便。”

朱梓說:“你倒快畫呀,我坐得腰都酸了!你們原來認識?”

達蘭看了李醒芳一眼,說:“你不是見過我的畫像嗎?都是這位畫師畫的呀。”李醒芳不再多言,專心做起畫來。

權力關係圖

宮中的報更梆子已在敲三更了,朱元璋尚無睡意,他不睡,雲奇和殿上的大小太監都不敢去睡,老老實實在廊上廊下守着。

朱元璋從魚龍海龜紫檀筆筒中抽出筆來,叫人在一方端硯裡研好墨,開始寫紙條,不時地往屏風上掛。

影子在門外一閃。朱元璋叫:“雲奇,進來。”

雲奇走進來說:“皇上在辦公,沒敢打擾,皇上要吃點夜宵嗎?”

朱元璋說:“等一會再說,現在不餓。你去皇覺寺看如悟了嗎?”

“沒有啊。”雲奇說,“心裡想去,也沒時間啊,哪敢離開皇上半步啊!”

“如悟是糊塗蟲,他也只能當燒火僧。”朱元璋說,“你若想去看看他,就準你幾天假,好歹在一個粥鍋裡吃過幾年僧飯。”

“謝皇上。”雲奇心裡熱乎乎的,也替如悟高興。

朱元璋問:“朕讓你畫的圖,畫完了嗎?”

朱元璋要雲奇畫的其實是朝中勳臣、國戚之間的紐帶關係圖,朱元璋擔心裙帶關係主宰了朝政,對於權力動態,他必須做到心中有數,纔不會受矇蔽。

雲奇說:“快了。皇上要那個幹什麼呀?再說了,皇上想知道誰是誰的兒女親家,誰是誰的七大姑八大姨的,問問他們自己不就清楚了?爲什麼叫我偷偷地打聽?做賊似的!”

朱元璋虎着臉問:“你告訴別人了?”

雲奇說:“我那麼傻,你早不要我了。”

朱元璋笑了,說讓他畫,自然有他的道理。知道了臣子們的親屬關係,用人時、審訊時便可迴避。他自然沒有點破更深層次的憂慮。

“我懂了。”雲奇說。朱元璋站起身,走動着,伸伸胳膊以緩解一下緊張,順口問:“又有誰給你送禮了嗎?”

“每天都有。”雲奇說單子都抄給皇上了呀。

“以前朕不准你收任何禮,今後你可以收。”

“皇上讓我當貪官?”他的眼睛瞪得老大。

“朕讓你收,你又來報告給朕,你就不是貪官了呀。你明白他們堂堂的侯爵、伯爵、一品大員,爲什麼巴結你嗎?”

“知道,我是狗尿苔不怎麼樣卻長在了金鑾殿上了,因我是陛下跟前的人,他們以爲我在皇上面前能說上話。”

“你能說上話嗎?”

“不能。”雲奇說,“皇上能聽我的嗎?所以我一次都沒說過。”

朱元璋說:“他們再求你說什麼,你可以應承下來,告訴朕就是了。”雲奇答應了一聲:“哎。”

朱元璋翻臉

雲奇的不可小覷,最先是陳寧看出來的。

那天和胡惟庸被朱元璋召到御前,談的是徵調罪囚服勞役的事。

當他二人奏事畢走出奉先殿時,胡惟庸說起皇上想徵調罪囚修城壕,這事挺麻煩,叫陳寧和工部、刑部好好商議一下,皇上說了,不可更改卻要穩妥,又要萬無一失。

陳寧點點頭,詭秘地說:“有一個人不可小瞧。”

“誰?”胡惟庸問。

“那個瘸子呀。”陳寧說。

“是呀。”胡惟庸最驚奇的是親眼看到雲奇能在奉先殿裡用皇上的文房四寶練毛筆字!朱元璋卻並不責難,還糾正他的筆順。

據陳寧訪察,皇上常差雲奇幹事,上次把李丞相、楊中丞家泔水弄出來的事,就是他乾的。胡惟庸也風聞朝中好多人巴結他,給他送銀子,卻不知他收過沒有。

陳寧擔心弄出個宦官專權的局面,國家就要受害了。

胡惟庸說他杞人憂天。宦官專權在歷史上屢見不鮮,那必定是皇帝昏庸。像朱元璋這樣精明的帝王,會有不虞發生嗎?他的分析,陳寧很是服氣。就在他們議論雲奇特殊時,雲奇又待在奉先殿裡。朱元璋把手中的筆放在硯臺上,問雲奇:“你還練字嗎?字寫得怎麼樣了?”

雲奇笑了笑,說沒時間練,只是偶爾臨臨帖。

“你寫幾個字朕看看,有沒有長進。”朱元璋移過硯臺。

雲奇拿起筆,寫了個“趙錢孫李”,又寫了個“皇帝萬歲”。

朱元璋說:“寫寫珍珠翡翠白玉湯!”

雲奇沒想到皇上讓他寫湯名,就笑道:“皇上還想這湯呀!上次差點吃了泔水,聽說又是那個狂徒犯上?這回皇上不會再饒他了吧?”

“當然不會。”朱元璋說,“可一可再不可三。”

雲奇果然在紙上寫下“珍珠翡翠白玉湯”七個字,看得出是臨顏體,卻很幼稚,放下毛筆,他洋洋得意地望着朱元璋,等待誇獎。

朱元璋忽然變了臉,把筆洗拿起來衝雲奇臉上一潑,墨汁在雲奇臉上頓時橫流,朱元璋罵道:“狗才,你給我跪下!”

雲奇也不敢擦臉,委屈地跪下:“皇上,我犯了什麼過呀!字寫得不好,皇上也不用發這麼大火呀!”

“你給我閉嘴!”朱元璋說,“你說,誰叫你四門貼告示,矯朕諭旨徵召會做白玉湯的人?”

雲奇心想:“皇上真神啊!他怎麼猜到是我寫的?除了馬二,沒別人知道啊!”朱元璋說:“你真要氣死我了。”

雲奇忽然回過味來,說:“怪不得皇上讓我寫白玉湯這幾個字,皇上是對筆體呀。”他說他是看陛下想這白玉湯想得吃不下東西,纔想起這個招來的,哪曾想惹來一個送泔水的,害得皇上吞了一口泔水。

朱元璋說:“到現在你還糊塗!朕不是因爲吃了一口泔水而恨你,你知道嗎?你是敗壞了朕的威名,敗壞了朕的聲望!”

“這有什麼!”雲奇想不通,“皇上想要一碗白玉湯又怎麼了?不應該嗎?怕人說你嘴饞?”

“這是荒唐的事!”朱元璋被他弄得啼笑皆非,告訴他,只有無道昏君才能幹出這樣的事來。

雲奇這才慌了:“那怎麼辦呀!若能挽回,我去死也行。”

“死就用不着了,朕也不忍心。”朱元璋說,“這樣好不好?你從明天起,自己跪到午門外去示衆三天,讓天下人知道,你是因爲私自做主,替皇上貼白玉湯的告示而受罰的。”

“行,別說三天,十天也行。”雲奇恨不能儘早洗刷了皇帝的壞名聲。朱元璋說三天並不好熬,叫他明天早上,多吃幾碗飯,以免餓得挺不住了。

“沒事,”雲奇說,他叫馬二偷着趁晚上沒人時給他送幾個包子就行了。朱元璋被他弄得哭笑不得。

化敵爲友

又到了李醒芳進宮畫像的日子,天下着雨,好在達蘭派來接他的轎子擋風又遮雨。當轎子擡到午門外時,他無意中瞥見宮中御前常見的太監雲奇頸後插着牌子,在那裡示衆。

他叫停轎,一打聽才明白是爲了私自出皇榜徵珍珠翡翠白玉湯的事。李醒芳心裡想,這朱元璋果然機關算盡,有一套真本事,這樣大張旗鼓處罰太監,一來昭彰他的公允,不徇私,不護短,更主要的是巧妙地洗刷了他的壞名聲。

這種壞天氣,雲奇跪在那裡,可真受罪,落湯雞一樣。他身後立一塊牌子,上面寫着字:四品內使監雲奇,擅自假冒皇帝名義佈告四方求珍珠翡翠白玉湯,自罰示衆三天。

過往的市民都圍過來看。馬二化妝成百姓湊過來小聲問:“餓壞了吧?我煮了三個雞蛋。”雲奇說晚上沒人時才能吃。過去兩天了,很快就挺過去了。馬二告訴他惠妃的娘病重了,正缺人,也許皇上用得着他,提前讓他回去。

“你不懂,”雲奇說,“我在這跪着,就是幫皇上爭面子呀。”

馬二搖搖頭,他不明白。

李醒芳正要走,胡惟庸的轎子過來了,停在了雨中。李醒芳又動了好奇心。胡惟庸的侍從替他打着傘,來到雲奇面前,胡惟庸說:“你可以起來了,我已在皇上面前爲你求了情下來。”

雲奇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說:“不會吧?”

馬二說:“丞相會騙你?”

李醒芳真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堂堂的丞相來看望一個御前太監?是胡惟庸過於精明還是過於傻了?當然只能是前者。胡惟庸命從人:“扶他起來,送到咱們家,給他弄點好吃的,將養將養。”

雲奇說:“不行,皇上會找我的。”

“有我呢。”胡惟庸說,“這點面子皇上會不給我嗎?”

李醒芳在仁和宮一直畫到黃昏時分。

大廳裡燈火齊明,只有畫師和朱梓在,幾個宮女太監躲在一邊看熱鬧,朱梓坐在椅子裡早不耐煩了,扭動着身子說:“你這麼笨啊!還能不能畫完了?我不畫了。”說着跳下了地。

李醒芳只得依他:“好好,潭王先到園子裡去玩一會,快好了。”他畫的像已經看出眉目了。這時胡惟庸悄然走來,站在李醒芳身後,仔細端詳了半天,突然說:“像,簡直太像了!簡直是從陳友諒臉上剝下來的一般。”李醒芳嚇了一跳,回過頭來,說:“丞相在說什麼呀?”

恰在這時達蘭走來,聽見他們交談,又停住了步,隱在屏風後聽。

胡惟庸說:“你沒看出潭王長的像誰嗎?”

李醒芳不想惹事,就說看不出來。

“你滑頭。”胡惟庸說,“我才見過陳友諒幾面,都看出來了,你和陳友諒那麼熟,你會看不出來?”

李醒芳這才坦言,剛見潭王時,也吃了一驚,真是太像陳友諒了,半點都不像朱元璋,難道……胡惟庸說他扳着手指頭算過,這孩子按達蘭到皇上牀上的時間推算,提前了一個多月,真不知道是怎麼瞞過皇上眼睛的,皇上那麼精明的人會看不出潭王不像他嗎?他不會算日子嗎?

“也有不像父親也不像母親的。”李醒芳說,何況皇上並沒見到過陳友諒什麼樣,也就不會起疑心。至於提前出生,七八個月的都有,並不奇怪。胡惟庸冷嘲熱諷,幸虧她生的孩子沒封太子,否則可是天大的笑話了,朱氏江山叫亡國的陳友諒後人繼承了,真正的鳩佔鵲巢!

李醒芳問:“這事你會告訴皇上嗎?”

胡惟庸纔不多事!又沒法做滴血驗親,陳友諒死了,死無對證,真假只有達蘭一個人知道,誰敢亂進讒言?發昏了,去說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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