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漱完畢,林安然拿了張報紙捲住畫軸,往家裡匆匆趕去。
區府的宿舍小區裡有十幾棟樓,最早多數是平房,後來逐漸拆舊建新,現在都是六七層的單元房。裡面住的都是臨海區的機關幹部,早年都是福利分房,只要資歷夠了,就能分上一套。
林安然和母親樑少琴一直就住在這裡。
到了大院門前,一個和自己年紀相仿的年輕人從大門裡出來。兩人目光一碰,不由笑了起來,原來是死黨王勇。
林安然笑道:“阿勇,你來這裡幹什麼?找我?”
王勇說:“也算是吧……”
說完,神情忽然神秘起來,聲音低了八度,又道:“我剛從李書記那裡出來。”
林安然愕然,王勇口中的李書記,正是臨海區區委書記李亞文,也住在這小區的處級樓裡。
王勇怎麼忽然跑來這裡找李亞文?
他忽然恍然大悟:“你來這裡送禮的吧?”
王勇拉着林安然走到一邊,說:“我的分配的事情批下來了,黃大海答應接收,我來這裡是拿分配表格找李書記簽字。”
林安然對黃大海並不陌生,此人是臨海區公安分局的副局長。想想又覺得不對,黃大海是管刑偵的副局長,什麼時候有權批人進分局了?
“黃大海?你要當公安?”林安然問,“他不是副局長嗎?跟他有什麼關係?”
王勇說:“看看你這人也是,在南路派出所裡工作,居然不知道分局的人事變動。前任的吳局長上月調走了,回市局當治安科長去了。現在由黃大海暫代分局長職務,要不了多久就轉正了。”
說到這裡又壓低聲音:“聽說是黃大海讓李亞文書記將吳局擠走的。”
林安然笑道:“黃大海倒是升得蠻快呀。”
還讀中學的時候,臨海公安分局還沒建自己的宿舍區,黃大海也住在這區府宿舍裡,和林安然還是鄰居。
黃大海不是什麼院校生,但有一手拍照的絕活,被特招進郊區分局拍現場照片,算是半道出家。他調來臨海區分局時間不算長,早幾年一直在刑警隊裡默默無聞,沒想到現在搖身一變成了局長。
王勇笑道:能不快嗎?他和李亞文是同鄉。對了,嚴格上來講,李亞文書記也是我們的同鄉。黃大海這幾年攀上了李書記的老鄉關係,人又比較活泛,一直就官運亨通,現在當個分局局長也沒什麼奇怪的。”
林安然聽了直點頭,他知道濱海市的官場有個習俗,幹部們喜歡把自己的同事都劃成不同地域的人,搞搞老鄉派別,講講老鄉觀念。
按說濱海市只是一個地級市,犯不着將人都區別開來對待,革命不是提倡五湖四海麼?可濱海市的羣衆甚至幹部都不這麼認爲。
這裡古時屬南蠻之地,民風強悍,就連這片土地上的泥土都是紅色的,從根子裡就沁着一股子好勇鬥狠的勁頭,沒有對手也得爲自己找對手。
濱海市下轄六縣四區,總體上有三種不同的土話方言,操持不同方言的人進了官場,自然而然就形成了小山頭小圈子,以老鄉自居。在公開場合說普通話,或者說正兒八經的白話,私下老鄉見面總喜歡說幾句家鄉話,彷彿不這樣做,就顯不出親切來。
原本濱海市的官場只有兩個幹部派別,後來隨着解放戰爭時期南下幹部留下本地參政,還有轉業幹部安置到濱海市,這些說着外地人口音的官員們自然而然也抱了團。濱海市官場的水,從此便更渾了。
而王勇口中所說的“老鄉”,就是指的這種。
黃大海祖籍濱海市臨川縣,雖然早就出來參加工作,但是按照不成文的規矩,自然就屬於臨川派,而林安然的父母祖籍也是臨川,自然而然就成了所謂的“老鄉”。
雖說是老鄉,但林安然的母親樑少琴對黃大海印象很不好。從前,黃大海當小刑警那會,就經常會有些提着大包小包而且形跡可疑的人在他住的平房裡出沒,而且每次來都提着網兜,走的時候兩手空空。
八十年代中期,工資只有百來塊的時候,黃大海就經常捧着海碗裝着滿滿的五塊錢一斤的大蝦蹲在平房前的水泥球桌邊吃飯,鄰居們進進出出總能看到,也不嫌張揚。
樑少琴在家偶爾也會提及鄰居黃大海,而且每次提及都直搖頭。漸漸長大的林安然也明白了母親搖頭背後的含義。女人在官場上,無依無靠無後臺,能做的唯有謹小慎微,搖頭已經是極爲鄙夷的表現了。
倒是黃大海的兒子黃毅和林安然從小就在一起玩,感情比倆大人間要好得多。
以黃大海的德行,當然不會白白爲王勇安排工作,林安然笑笑問道:“黃大海是個深水碼頭,你家這次花了多少錢?”
沿海城市的人喜歡把錢稱作“水”,也暗含水爲財之意。所謂深水碼頭,言下之意就是吃水很深。
王勇伸出倆個指頭,說:“這個數。”
“兩萬?”林安然怔了一怔。
王勇點點頭,嗯了一聲,說:“走吧,別在這裡傻站了。今天我事情算辦妥了,請你吃飯,咱們吃燒鵝去。”
自從林安然去派出所做了治安隊員,所裡管一日三餐。樑少琴乾脆中午吃食堂,此時家裡肯定沒人了。
坐上王勇開來的進口本田大黑鯊,兩人風馳電掣來到友誼路的燒鵝飯店。
這家店是老字號,專做燒鵝,但是不知道什麼原因,一直沒擴大營業,窩在一個三十多平方的小店面裡,幾張破桌椅,廚師、服務員也由兩口子自己包攬下來,卻掛着一張很唬人的招牌——環球飯店。
倆人都是老熟客,進了環球飯店,店老闆過來簡單問了幾句便定下了菜式,開了酒,閒扯了起來。
王勇要去當警察,林安然覺得很納悶,之前從沒聽王勇提過,喝了兩杯酒便問:“怎麼忽然想着要去當警察了?”
王勇掏出一盒三個五,點燃一根猛吸一口,又丟給林安然遞去一根,說:“很奇怪嗎?當警察可是我的理想。”
王勇的理想是要當警察?
林安然含在嘴裡的酒差點噴了出來。他和王勇屬於同穿一條褲子都嫌肥的死黨,對方身上幾根毛都數得清,從沒聽過王勇說自己有理想,林安然一直以爲王勇絕對屬於沒心沒肺的類型,將來肯定像他父親那樣做包工頭一類。
王勇的老爹以前是區政府宿舍裡看大門的,老孃沒有工作,早年在菜市場裡擺個攤兒賣菜。王勇兄弟仨人從小跟着父母擠在門口值班室的內房裡,一家五口擱在不到五平米的小房子裡,跟沙丁魚罐頭沒什麼分別。
八十年代後期,整個南海省的改革開放搞得如火如荼,王家莫名其妙就發了起來。王老爹回家鄉扯了一隊人馬,到處包攬工程,天南地北闖了幾年,竟積累了不少財富,發了。
也許是自己吃了讀書少的虧,王勇的父母早年省吃儉用求爺爺告奶奶拉關係把王勇弄進了區屬的重點小學臨海區第七小學。能進七小的,多是一些機關幹部的子女,少數是學習成績較好的苗子。所以,許多人甚至就把七小叫做機關小學。
一個窮人家的孩子進了機關幹部子女才能進的重點小學,用腳趾頭想想都知道會發生什麼。王勇在學校裡沒少挨同學們的白眼,從小營養不良導致王勇精瘦如猴,身上骨頭比肉多,自然就免不了挨欺負。
林安然的父親是烈士。68年,時任桂南軍區團職作戰參謀的林越被秘派到南疆某國參加一場援助時不幸犧牲,那時林安然尚在襁褓之中。
自從丈夫犧牲後,樑少琴就帶着兒子林安然回到了家鄉濱海市,從此沒再和部隊的人有任何的接觸,許多人甚至都不知道她還有個烈士老公。
在單親家庭裡成長,林安然很早就見慣了人情冷暖。上小學那會,和大院裡的孩子鬧彆扭總被人罵他是個“沒爹的孩子”,導致林安然少年老成,沉默寡語。
兩個算得上同病相憐的少年,機緣巧合之下,在學校裡成了好朋友。
讀五年級的時候,某天班上幾個發育過早的男生把王勇提溜出來錘鍊拳頭,打得正歡的時候,沒注意身後一雙冒火的眼睛睜盯着他們。
同班級的林安然靜靜站在後頭看了一陣,忽然抓起一張瘸腿的板凳,嗷一聲衝了上去,砸得對手人仰馬翻落荒而逃,也砸出了他在王勇心目中不可動搖的鐵哥們地位。
打那時起,林安然和王勇一直形影不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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