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釵記
當生活穩定下來,夏語澹確定自己開啓了種田模式的時候,曾經懷着一顆雄心壯志,很想蘇一把的,可是經過幾年的農莊生活,夏語澹不得不低頭自認,百無一用是書生呀!
夏語澹的上輩子,從祖輩開始,就遠離了農耕生活,成爲在當時還算少數,靠手藝吃飯的工人階級的一員。到了父母那一代,經濟迅速騰飛,周圍一圈親戚,沒有哪一家,是依靠土地的收入而維持生活的。夏語澹,不至於沒有常識的問出西瓜是掛在樹上的,還是埋在地下的,這麼白目的問題,但對於土地,和土地上發生的事情,確實不太瞭解。後世先進的種植技術和便利的運輸,模糊了四季的概念,有很多的作物,在它們還是幼苗的時候,夏語澹都不知道它們是什麼東西,也不知道它們是什麼時候播種的,什麼時候收穫的,更不用論,在它們生長過程中,加以指點。
土地!一代代把土地視爲全部生存基礎的莊戶,在當時當下已經爆發了他們全部的智慧,越不知道多少年而來的,在鋼筋水泥土中生活着的自己,是無從指點的。
那些束縛於土地的莊戶們,面朝黃土背朝天,壓彎了背脊;臉上溝壑叢生,浮滿了塵土;手指腳趾上,滲滿淤泥,已經嵌入到死皮裡,再也洗不乾淨;過早衰老的面容,已經估摸不準他們的實際年紀。夏語澹一日日的看着這些人在自己面前走過,不住的敬畏和恐懼,敬畏於他們堅韌不拔的辛勞,恐懼於他們一生辛勞的一世。繼而很多次差點癲狂了,自己上輩子到底是犯了什麼不可饒恕的錯誤,偏偏要帶着記憶來轉世,一出世就被剝奪了懵懂無知的權利,一遍遍的用全部的毅力來平衡這中間不知道倒退幾百年的落差。
夏語澹看着眼前幾個,紅撲撲不知憂愁的小臉笑着問道:“你們是要沿着這條路往前走嗎?”
領頭的大男孩先點頭,其他人就像小雞嘬米一樣都點了點。
“哦,走嘍,一起走吧!”夏語澹轉身,手招呼着他們同行。
沒聽見腳步聲跟來,夏語澹停下來,掙着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無辜的道:“一起走呀,不能帶我一起玩嗎?”
爲首的大男孩馬上臉紅了,眼睛轉過身邊一圈人,道:“那就……帶着一起玩吧。”隨後一馬當先,炮彈一樣的衝上來,領了路。
夏語澹跟着那個叫王銅鎖的大男孩,一路掐花折柳,頭上戴起了一個雜草枝條編的帽子,中間插着各色野花,嘴巴叼着一朵喇叭花,嘟嘟嘟的邊吹邊走,沿着田埂玩耍。大家看見一塊滲水的石壁上,長着一坨坨墨綠色的東西停了下來。
一羣孩子哦的一聲,紛紛去撿。
王銅鎖晚一步對夏語澹道:“這個叫地皮菜,可以吃的。”
夏語澹決定做一個無憂無慮的小孩子,也很興奮的跟着大家一起撿,撿,撿,撿……突然手撐到一個冰冰滑滑會蠕動的東西,“啊!”的一聲,嚇的尖叫起來。
被吸引來的男孩子們,非常鎮定,迅捷的圍撲過來,隨手抄起石頭,碰碰碰的一通追着狂砸。然後王銅鎖撿起那條東西,狂呼的道:“哦,我們有肉吃了!”
原來是一條小一米長的水蛇。
其餘的小孩沒有怕的,都高興的看着那條砸爛了腦袋的死蛇眼睛放光。
王銅鎖是孩子王,當即發令,指揮着每個人,洗菜的洗菜,壘火坑的壘火坑,撿柴的撿柴,對着一個稍小一點男孩子的問道:“洪竹青,你帶鹽了嗎?”
洪竹青沒有了笑容,小小聲的道:“沒,沒……,想帶的,只是……我娘把鹽藏起來了,我沒有找到。”
“狗屁!你娘每回都把鹽藏起來了,你每回都找不到!”王銅鎖罵的洪竹青都後退了一步。
夏語澹看着兩個小男孩要爲一塊鹽吵起來了,連忙勸架道:“我有,我這裡有!”
莊戶人家,晨起而出,日落而歸,有時候在地裡就是一天,出門的時候把做飯的簡易工具都背上,帶鹽是習慣。夏語澹身上有個荷包,裡面就有鹽和糖,是劉三樁給她掛着玩的。夏語澹忙把荷包交出來,打死的蛇自己沒有出力,剛纔王銅鎖也沒有指揮自己做事,把鹽拿出來,也不算吃白食了。
夏語澹的鹽塊有一個拇指大,王銅鎖接了哼哼對着王竹青道:“沒有次次都便宜你的,下次怎麼也是輪到你家出鹽了。”說完就掏出一把用布纏着刀柄的刀片,轉到溪邊處理蛇去了,蛇膽挖出來收好,很自然的用草包好藏在自己身上。
夏語澹蹲在地上看他動作。王銅鎖解釋道:“這條蛇最後是我砸中的,這顆蛇膽本來就該歸我的。”
夏語澹知道每一家人都有備點草藥的習慣,蛇膽是一味藥,不僅蛇膽是藥,地上長的每一樣東西,相生相剋,都能成爲藥,莊戶人家生點小病小痛的,都根據經驗和閱歷自己找點草藥解決的,再不行纔看大夫的。夏語澹知道規矩,只點頭看着死蛇問道:“怎麼做?”
“先蛇肉烤熟了,再用蛇骨頭熬地衣菜湯喝。放心吧,我烤過很多次了,有鹽就好了,很好吃的。”王銅鎖拍着小胸脯打包票。
蛇剝皮把鹽抹上處理好,火生起來,樹枝架插着,吱吱烤着飄起肉香。熟了之後把蛇肉剔出來,拌上野蔥,蛇皮和骨頭架熬出油脂和地衣菜燉着,真的只放鹽就很鮮美了。
沒有像樣的容器,盛着蛇肉的,就是帶出來的陶罐的蓋子;筷子就是隨處可見的樹枝,你不講究用手抓也可以。菜湯就是一個陶罐沒有分裝了。八個孩子圍成一個圈,把蓋子上的肉分成八等,自己夾眼前的部分,陶罐就直接抱着,依次喝一口傳下去,直到喝光了爲止。
生命既然換了一個載體重新延續,夏語澹想,總不能辜負了老天爺這樣的深情厚誼。
吃完了不飽不餓的一頓,大家又順着田埂往回走。有佃戶遠遠看見了這羣孩子,扯着嗓門子對一個方向大喊:“劉頭兒……劉頭兒,小東家看見了,小東家找到了!”
聽到這個聲音的人,就接着往後傳話,很快,一張紅黑臉的劉三樁和好幾個佃戶都跑了過來。
夏語澹看着幾個玩伴見到劉三樁都怯怯的樣子,先開口道:“劉大叔,是我跟着他們出去玩的……”
有家裡的大人看見自己的孩子正要擰着他們的耳朵教訓帶壞了小東家,夏語澹一格擋在前面,仗義的道:“不準打他們,是我要和他們一起玩的。”
小小的年紀,堅定的像老鷹護小雞般的,把玩伴們護在後面。到底是東家在說話,大人們就不敢上去,眼看着劉三樁。
劉三樁擺擺手,這事就過了。夏語澹跟在劉三樁的後面回家,回頭搖手一臉快樂的大聲和夥伴們道:“以後再一起玩呀。我以後要他們一起玩。”
後半句話,放輕的音量,是陳述的語氣和劉三樁說的。
比起很多佃戶,貧窮的莊戶住着用泥和石子混合搭建的茅屋草舍,夏語澹現在的住所是這一帶最好的,比周圍幾個村長里長家的都好。外觀白牆黛瓦五大間正屋,高擴寬廣,裡面再是一層木結構,地面鋪着青石板,圍着一個半畝大的院子,最難得的事,院中還有一口水井。
劉三樁原是喬家的家生子,本來就專司田莊,配的是喬家的竈上丫鬟,生有三子一女。大兒子年十五,一直跟着老爹伺弄莊稼,二兒子十二歲,缺嘴,就是有點兔脣,不是特別的嚴重,但到底儀容有損,主子跟前是沒多大前途了,也只能養在身邊。小兒子十歲,八歲的時候就選入了府裡伺候,現在跟着喬氏的三子夏訣,小女兒歡姐兒八歲。
劉嬸兒看着丈夫和姑娘回來了,連忙問事。
劉三樁簡要的說道:“跟着幾個娃子到那頭山後面去了,趕快擺飯吧,不用等老大老二了,姑娘走了一路,也玩累了,一定餓壞了。”爲了找夏語澹,大家也是到現在都沒有吃飯。
劉嬸兒看着夏語澹,不知道她會不會明白的勸誡道:“姑娘是姑娘,怎麼可以和佃戶的孩子們廝混在一起。”
夏語澹沒有表情,自己的‘姑娘’有什麼尊貴的,周圍不和佃戶的孩子玩,還能和誰玩呢,天天發呆無所適從嗎,總要慢慢玩樂中正常的長大呀。
劉三樁想想道:“姑娘這樣的年紀,本來就是愛跟着大孩子玩的時候,反正這裡大家都知道姑娘,沒有不相讓的。”
劉三樁是一個心底實誠的人,伺候着夏語澹這麼多年,說句不恭敬的話,有點養女兒的意思。可是奴才權利再大也是奴才,上面的人沒有更多的安排,主子年紀再小也是主子,隨着夏語澹一天天大了,劉三樁守着夏語澹也發愁呢,不是像之前給吃給喝就算了,人大了就要懂事,即使沒有正經的侯府小姐的教導,基本爲人處事的教導還是要有的,可是,讓奴才來教導主子,沒有這樣的規矩。所以,夏語澹這樣,能出去接觸一下人和事,然後自己從旁點播着,在什麼樣的環境下,給什麼樣的生長順序,劉三樁覺得這樣挺好的,不然,好好一個孩子,只是供吃供喝的養着,不是廢了嗎。
對着劉大叔看向自己憂思的眼神,夏語澹不知愁之味的憨憨而笑。要說這一世,最純粹的關懷,是劉大叔第一個給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