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大叔這個管事,就管着一千畝地的小小莊子,人又忠厚老實,不敢瞞上欺下,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劉家在某些人眼裡是沒有吳家那麼風光;莊子所在的麻家頭村,當然和京城不能比,肉都不是隨時有得買,要趕早趕集,要走很遠的路;劉大哥和劉大叔一樣,常年在田間勞作,皮膚曬得黝黑,看着像二十出頭的人,是不比在侯府聽用的小廝,細皮嫩臉的,但劉大哥身材高大,五官端正,是個很陽剛的男人。從夏語澹的體會來說,劉家父慈子孝,夫妻敬愛,一家子除了香嵐刁蠻些,都是厚道的人,總體來說真是好人家,可能寄養的眼光和當兒媳婦的眼光不一樣,原來紫萍看不上呀!
琉璃侯了一會兒,看夏語澹沒再問話,走出去叫小麥拿一把艾草去薰一薰屋外的牆角根,尤其是面着薔薇花架的那個地方,蚊蟲比別處多些,要多薰一會兒。夏天又到了,中午,傍晚,臨睡前,一天薰三次,倒也不會被蚊蟲騷擾。夏語澹歪着頭看琉璃和小麥忙活,琉璃已經有對象了,是侯府名下一處鋪子的夥計,兩人是青梅竹馬的情分,只等到後年二十歲,就放出去嫁人,夏語澹還是深信琉璃的話,紫萍及吳家,看不上劉大哥及劉家。夏語澹能感受到香嵐恭敬的外表下對自己的慢待,慢待就慢待吧,夏語澹知道自己註定是不能得所有人敬意的,她的慢待,在小時候,在劉家的時候都不能讓自己少一塊肉,現在就更不能對自己構成實質的傷害了。倒是劉家其他人,生活在和慶府的日子,也算對自己忠心,能幫一把還是幫一把的好,夏語澹把琉璃叫進來,再問:“紫萍今年二十,香嵐的大哥今年也二十了,他們做配年紀上正合適,條件劉家雖然略比她家差些,在府裡也是排得上的,怎麼就看不上呢?我說句直白的話,家生子就那麼幾個,紫萍看不上劉家還有更好的不成?”
琉璃欲言又止,沒有馬上接口,夏語澹有點成算,點着自己的耳朵笑道:“你只管告訴我,我這隻耳朵進,這隻耳朵出,再不告訴一人,連香嵐也不告訴,你要知道,要回絕一個人,隨便找都是理由。我現在不忍心的,不是回絕香嵐,而是她身後的劉家。若她有更好的選擇,人往高處走,自然不能誤了她的前程。”
“我以前在太太屋裡,多是她帶着,在她手下做事,她有什麼話也願意和我說說,再有一些,不用說,言語裡也能露出來。”琉璃笑道:“她性氣高,確實有個想法。周大娘的二兒子,少時陪着三少爺讀書,十五歲上,太太看他出息,就放了他的身契,這些年一直在家讀書,聽說蒙太太的恩典,入了仕宦之道,在沿着河道不知哪個縣當了主簿,他今年二十一二的年紀,尚未婚配。”
夏語澹瞭然道:“原來是他家,這個人不是奴籍了,我剛剛想了一圈府裡的人,就沒想到他。士農工商,周嫂子的兒子有這麼大的出息,直接晉升爲士,可不是個香餑餑,劉家拍馬也趕不上。紫萍有這樣的性氣,劉家及不上也不冤了。”
周大娘就是周顯家的,他們家是喬氏的死忠,只要喬氏吩咐了,什麼殺人放火的事都能眼不眨的幹了,這樣的好奴才,當然要大力提拔了。紫萍有這樣的心思,就算配給了劉大哥當媳婦,劉家也供養不起了。
有這個緣故,香嵐來探進度的時候,夏語澹就直接推脫了,連理由都不用找,主子不給奴才辦事,還需要給理由嗎?規矩放着,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奴才們的,是主子之命,喬氏纔是當家的正主。香嵐心裡少不得罵夏語澹幾句沒用,不過,夏語澹一向沒什麼用,香嵐就是來她這兒撞一撞運氣,能說服紫萍回心轉意是賺的,現在通過這個沒用的六姑娘走紫萍的路不通,總還有其他辦法使勁,紫萍過了正月才放出去,還有六七個月的時間。
入了炎炎夏日,劉家人的心情就像在太陽下烤的那樣煎熬,因爲宮中皇后鳳體違和,嚴重到臥牀不起的程度,喬氏,石氏兩個侄媳婦,段氏,趙氏幾個侄孫媳婦,幾次入宮探望,夏文衍還去各處寺廟尋僧問道,燒香許願,百般忙亂。到了九月初,夏氏身體漸漸好起來,只是敗過一次的身體大不如前,操勞不得,皇上便擡舉了一個在潛邸時的老人李氏,原是敬妃,晉爲貴妃,協助皇后料理宮務。
坤寧宮中,喬氏扶着皇后走了一會兒散散悶,再扶着皇后坐到一張臥榻上。
盛年時的皇后,一張芙蓉瓜子臉,面容秀美,眉眼和善,是溫柔入骨的美人;現在的皇后,五十出頭,一場大病消瘦了許多,女人年過五十,過分的消瘦就顯得蒼老,皇后也不能倖免,眼角邊的魚尾紋,鼻翼下的法令紋,擋都擋不住的顯現出來,唯一沒變的,是她溫柔帶點淡淡自憐的氣質。
皇后手輕輕一指,讓喬氏也坐。喬氏是侄兒媳婦,不能與皇后同坐榻上,坐在了榻邊的楠木雲龍紋圓凳上。
喬氏看着皇后這樣毫無修飾過的面容,關切的道:“家裡上下,時時惦記着娘娘的身體,只是她們沒有身份,不能晉見。”
皇后摸着自己的臉,木木的道:“我現在這個樣子,是不是憔悴了很多?”
喬氏不想說違心的奉承話,道:“娘娘不爲了旁人,什麼人都不用多想,就爲了自個兒,也要自己珍重自己!”
皇后悽然而笑,和左右道:“把歆兒和媖兒種的那株龍爪擡來,我要看着。”
皇太孫趙翊歆,平都公主趙媖,這世上,只是帝后才能這樣稱呼他們。
兩個宮人擡着一個青瓷花盆進來,放在榻上的桌几上。花株十寸高,莖幹筆直的拔起,鮮紅色的傘形花序一團一團的挨在一起,花瓣倒披針形,花柱外卷細長。
龍爪花,又名曼陀華沙,草本花卉,有的品種先抽葉,葉枯後開花;有的品種,在花期末抽葉,總之,開花時看不到葉,有葉子時看不到花。情不爲因果,緣註定生死,花開一千年,葉落一千年,花葉生生錯過,相識相知不想見,因此,有人以此斷它不祥而惡之,但因它色彩豔麗,喜愛它的人,也拿它當喜慶之用。
皇后看着龍爪的目光漸漸柔化,道:“媖兒養了這種花三年,年年只是長葉不開花,挪給了歆兒養,第一年就開得那麼熱鬧。”
皇后哪兒是想看花,皇后是想看人,丈夫,兒子,孫子!可是幾十年的夫妻,夫妻之事難於外人道哉,皇后自問幾十年來端慎不怠,奈何帝心深不可測;太子倒是很好,可是太子去了;自從太子去後,皇上下旨,把平都公主移到太后宮中養育,太孫抱去了自己的乾清宮,帝王之家和百姓之家可不一樣,隔着層層宮牆,皇后一年也見不了孫女孫子幾次。連太醫都向皇上建言,皇后是清苦寂寞,鬱郁而病的,若是有個孩子能承歡膝下,有所寄託,待心情舒暢,身體自然好了。皇上只是淡漠一笑,命太醫日夜照看,又宣高恩侯府的人入宮陪侍,皇后依然是獨居中宮,皇上和太孫避去了西苑。
皇后看着花,想着人,看着看着,含着眼淚道:“皇上還在怨我,怨我沒有教好太子……”
喬氏倏然跪到皇后階前。“起來,快起來。”皇后見喬氏突然跪了,略略彎腰把喬氏攙起來,喬氏怎可讓皇后攙起,還沒有跪穩就起來坐回了位置,勸道:“太子之事,娘娘有何過錯,娘娘不該自我苛刻而日夜自責,若太子在天有靈,也不忍見娘娘如此自傷。”
皇后悲感道:“以前,我總是這樣開解我自己:我還有太子,我至少,還有太子。自從太子去了,我這心裡,一下子就沒了着落。”
“這些天,幾位殿下沒有過來?”喬氏問的是德陽公主,平都公主和皇太孫。喬氏知道皇上有些乖僻,自親把太孫教養在乾清宮,一衆嬪妃包括皇后都靠後,但日常宮中生活究竟怎麼樣,喬氏也不能和不敢,打探得仔仔細細。
“來了,又走了!這花還是歆兒抱在手裡,前天拿過來的,在我這裡,坐了不到一盞茶的時間就走了。他這麼大了,在我這裡坐一坐,我雖然看着喜歡,也沒有太子那會兒的心境了。我連他愛吃什麼都不清楚!”皇后惆悵道:“自從太子走後,我這心一下子就空了,空蕩蕩的,有時候想想,恨不得隨了太子去了,我們娘倆兒,在那一世裡也好有個伴兒。”
喬氏勉勵道:“娘娘千萬珍重,不可如此自棄。娘娘不要想過去的人,也不要多想以後的人,只想想自己。娘娘是皇后,是同皇上一體的皇后,上擔宗廟社稷,下掌天下命婦,至尊至貴。”
皇后歪着身子靠在榻上,道:“是呀,熬了那麼久,才熬到這個位置!”停了半晌,又道:“上回的事,我向皇上提了個頭,皇上說,這個孫子媳婦,要慢慢挑,要挑一個模樣好,性情好的,瞧着意思,還是按太宗皇帝定的規矩找,所以,我想着,也別耽誤彤兒了。前後兩朝正妃都出自同一姓氏,歷朝歷代還沒有哪家外戚有如此榮寵,若是納之,雖然皇家的嬪妃不是尋常官宦之家的姬妾,可我深思着,還是太委屈彤兒了。”
“愧不當此言,是我的那個孩子,福分不夠。”喬氏連忙應答。
皇子皇孫,早則十四五歲,晚則十七八歲娶正妃,太孫今年十一歲,想要怎麼樣的人,現在可以相看起來了,皇家媳婦可不是種蘿蔔,秋天種了,當年冬天就可以拔了。皇家每次選妃,早幾年就開始動了,層層選秀都是明面上的,面子下的,又費了多少功夫?一方面,皇家早派人暗中訪查了;另一方面,想一步登天的人,也是無所不用其極,什麼美名,孝名,賢名,哪個入宮的女人,不是頂着各種造勢,或是,確實苦心經營出來的好名氣入宮的。
從太孫落地開始,盯着太孫妃位置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先太子妃孃家是廣恩伯府,其實太孫是太子後宮一個才人所出,不是太子妃親生,太子妃也早在太孫落地前就在大報恩寺出家了,廣恩伯府依然每年有人爲了這個事登門,更別說,皇后孃家高恩侯府,刺探消息的人更是絡繹不絕。在這樣的環境下,夏家的人,不心動都難,誰能守着一個寶庫而目不斜視呢。
上回的事,倒不是喬氏提的,是夏文衍有一次入宮探視皇后提了一下,民間都是表親表親,親上加親,夏文衍才大膽有了這個想法,自己的姑父姑母,提不成還是親戚,萬一萬一提成了呢!皇后常年見夏爾彤這個侄孫女,雖然看她相貌實在太一般,但娶妻娶賢,納妾納色,比起不知哪個地兒選出來的孫子媳婦,也是傾向自己的孃家人,兩個人這麼一對,皇后就轉頭向皇上說了一句,當時只是說,想留侄孫女常住宮中陪伴自己,觀其品行,女孩子的品行觀起來幹什麼,其意不言自明。皇上未準皇后之請。
皇后僵硬的笑了一下,道:“什麼福分不福分的,要論起福分,誰家也不能和皇室比了,那樣皇室還怎麼娶媳婦。只是太宗定下了那樣的規矩,小戶採選,這個規矩倒是讓一衆高門貴女失了先機,反不能晉升皇室之列。我記得你還有兩個女兒,不知道她們怎麼樣?”
喬氏推辭道:“她們癡長於太孫殿下,又資質愚魯,實在配不上太孫殿下。”
對皇后夏文衍來說,那些女兒都是夏家的血脈,誰掙到了這份潑天的榮華富貴對夏家都是一樣的,可是,這份榮耀對喬氏可不一樣。喬氏心裡只有夏爾彤一個女兒,至於夏爾釧夏語澹兩個庶女,只是家裡養的兩個閒人而已,自己的女兒都沒有這份福氣,還輪得到她們?喬氏從未想過,像某些愚蠢的貴婦那樣,把庶女作踐成妾,去換榮華富貴,喬氏不屑如此作踐庶女,也不屑享用那樣換來的榮華富貴。喬氏只打算把她們養到十五歲,給一份公中的嫁妝,找個願意要庶女的人家嫁了就完了,定襄伯府受寵的庶女,都是嫁給一個白身,侯門不受寵的庶女,就看她們那一年的造化了,反正現在,喬氏是沒有這個閒心,給她們物色的。
皇后知道喬氏性子剛直,不通曲折,也就暫時算了,又說起別的閒話。
話間,李貴妃前來問安,皇后並不見她,只是指了一個女官出去招待她,想來,是宮務上的一些事情相詢。
皇后之權,首要之一,就是執掌宮務,以前太后健在,太后愛攬事,皇后出於孝道不得不聽從太后之命,太后一個指令,皇后一個動作,現在皇后名符其實的接手宮務不足一年,又被李貴妃分走一半,夏家不得不爲皇后懸心,喬氏也因李貴妃到來露出焦慮之色。
皇后一笑而過,道:“李氏是最早幾個服侍皇上的宮女出身,至今連一個孃家人都找不出來,比我還早兩年在皇上身邊,幾十年了,無寵無子,皇上一年也不會招她伴駕一次,若不是我精神不濟,也想不起這個有用的人來。幾十年了,李氏服侍我一向恭敬,這些天晉爲貴妃也是一樣,不改其心,有這個人幫着我,有些瑣事,我也樂得撩開手。”
皇后的性子,最讓人稱頌的一點,就是恬淡自守,讓外人指摘的,也是恬淡自守太過。被太后壓制二三十年是處變不驚,現在被皇上分權,也是處變不驚。不懂的人會覺得夏氏這個皇后做得實在窩囊,其實,若皇后不做得窩囊點,可能早保不住這個後位的,這些隱秘的厲害,皇后懂得分寸就夠了,也不能向外人道出口,對孃家人就跟不能說了。
“娘娘能那麼想得開就好了,家裡還在爲娘娘懸心,看來是我們多慮了!”喬氏笑着迎合道:“皇上是長情之人!”
皇上的後宮,皇后是原配,後宮妃嬪,一品妃位,貴淑賢德,只因爲要擡舉李氏協理宮務,才用了貴妃的頭銜,排後的惠妃,成妃,麗妃,順妃,肅妃,都是皇上尚是皇孫皇子時,王府的舊人,皆無子。兩位公主,大公主是王府孺人生的,公主出生時那位孺人在坐月子時就死了,二公主出生時,皇上已登大寶,生下了公主她的生母還是婕妤,只到她死後,二公主有了德陽的封號後,才追封她爲敬妃。皇上繼位二十年也進了幾十個新人,都在嬪以下的位份熬着,而且熬出頭的機會渺茫渺茫,這也是皇后能做到恬淡自守的原因之一,能動搖皇后之位的女人,已經不存在了,其他些許的退讓,也不值得深究。
皇后虔心道:“我倒是希望皇上能多寵愛幾個女人。後宮這些粉黛,竟無一人能皇上龍心歡暢,也是我這個皇后不賢!”
外人揣測,皇上只有太子一子,是因爲皇后善妒,或是,皇上有什麼隱疾,三十年了,只有皇后有權翻閱彤史,才知道一些,皇上只是因爲不動情而薄倖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