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過了年就在西苑住着,西苑不比皇宮,規矩隨意一些,傅暱崢就被常常接到西苑去,一住就是好幾天。
相比皇宮裡重重威嚴的殿宇,肅穆的高牆,西苑山清水秀,鳥語花香,比較像一家子居住的地方。
西苑裡,有一條狹長的人工湖泊,太液池。太液池中有個小島,青烏臺。青烏臺中間又挖了湖中湖,四周移植了許多高大的翠柳,豔陽高照,嫩綠色的柳葉泛着金黃的色彩。
這日,皇上甚有閒情,教傅暱崢在青烏臺的湖中湖邊釣魚。湖裡的魚明明很多,湖面上一圈一圈暈着魚泡泡,像下小雨一樣,走近了,也有魚遊至腳邊,皇上幾天前就想着要教傅暱崢釣魚,所以,早幾天就說了,不準再投食餵魚,讓湖裡的魚餓着,即使如此,傅暱崢的魚竿放下去,就是沒魚上鉤。靜靜坐了幾次後,傅暱崢就不要釣了,他不喜歡這麼沉靜的活動,比起釣魚,他更喜歡玩土,順便給釣魚的皇上和趙翊歆挖蚯蚓做魚餌。
只要這個小小的人兒看在眼裡,皇上由着他玩。
傅暱崢拿着和他身高匹配的小鋤頭,嘿呦嘿呦的在牡丹花叢中刨土,土太乾太硬,還知道澆一些水,土溼軟了再刨,一鋤頭刨下去,半截粗壯猩紅色的蚯蚓在泥水裡扭動。
傅暱崢不嫌贓,也不覺噁心,伸出兩根胖胖的手指,要把蚯蚓撿起來,滑膩膩的蚯蚓撿起來又掉下去,眼見的又要鑽回土裡,傅暱崢雙手直接在泥水裡劃來劃去,拘起一捧泥水,半截蚯蚓就在手裡,捧去給趙翊歆,慷慨的道:“哥哥,給,給你!”
傅暱崢兩隻胖胖小小的手掌沾滿了泥巴,衣袖也是髒兮兮的一片片泥漬,趙翊歆看他臉上還是乾淨的,就不在意,打開他放魚餌的盒子道:“不要了,哥哥盒子裡還有兩條蚯蚓,皇爺爺沒有了,你去給皇爺爺。”
傅暱崢捧着手,玩的兩眼發亮的眼睛暗了下來。
即使皇爺爺對傅暱崢再和藹可親,他也不缺爺爺了,他有沈爺爺,韓爺爺,在雄州,他還有好些爺爺,那些爺爺是他爹部下的爹,每個爺爺對他都和藹可親的,皇爺爺是皇上,爹爹都要聽皇上的話,在傅暱崢幼小的心靈裡,他爹是最厲害的,所以皇上是幹什麼的,他還是知道了,還是算了。
“去吧!”趙翊歆似乎沒看見傅暱崢的扭捏,催他道。
傅暱崢還是聽趙翊歆話的,走到皇上旁邊軟軟的道:“皇爺爺,給你蚯蚓。”
皇上溫笑着看他,把他放魚餌的盒子打開,裡面果然空空的,道:“爺爺這裡沒有蚯蚓了,沒有魚餌了,幸好嶸嶸把蚯蚓挖來了,不然,爺爺都不知道後面怎麼釣魚了。”
傅暱崢果然很得意,髒髒的雙手更近的湊在皇上面前,皇上一點也沒有嫌棄,就從他手裡撿起半條泥濘黏糊的蚯蚓,洗也不洗,放到盒子裡。又放下魚竿,把傅暱崢的泥手洗乾淨。
才重新拾起魚竿,魚線晃動,掉上來一條巴掌大的鯽魚。
傅暱崢興奮的叫道:“好大的魚哦!”
這纔多大?不過皇上叫傅暱崢近前來,大手覆蓋着他的小手,把魚鉤從魚嘴裡取出來,教傅暱崢一手抓魚頭,一手抓魚尾,把它放到兩步遠的魚簍裡。
魚太滑,傅暱崢還是抓不住,皇上一放了手,魚就從傅暱崢手上掙脫了出去,掉在了地上,傅暱崢‘啊’的一聲,慌亂叫了一聲,蹲下來雙手去撲魚,撲了個空,魚高高的跳起來,尾巴甩在傅暱崢的臉上,水差點濺到傅暱崢的眼睛裡,傅暱崢閉着眼睛又嚇得‘啊’的叫了一聲。
皇上一步帶倒了椅子,跨到傅暱崢身邊,一手捏住傅暱崢的下巴,防止他把嘴巴合起來。
趙翊歆也過來,直接用衣袖就他擦眼睛上的水漬,道:“嶸嶸,睜眼!水有沒有進到眼睛裡?”
水沒有濺到眼睛裡,可是傅暱崢睜開的眼睛還是溼潤潤的,很無辜,下巴還被皇上捏着呢。
“快拿茶水來,有髒東西掉嘴巴里了,別嚥下去。”剛纔那個角度,只有皇上看上清楚了,魚尾巴甩起來,黏在尾巴上的髒東西甩出去,被傅暱崢‘啊’的張大嘴巴接在嘴裡了。
和皇上一樣年紀的謝闊拿來一碗茶水,試過溫度,潑了大半,就剩下一小口,倒在被皇上捏着的小嘴巴里。謝闊服侍皇上幾十年,最會服侍人的,一滴不漏,全倒在傅暱崢的小嘴巴里。
趙翊歆謹慎的看着傅暱崢的嘴巴道:“含在嘴裡漱口,吐出來,是髒水,不能嚥下去。”大家生怕他把髒水吃了,病從口入,馬虎不得。
皇上一放開傅暱崢的下巴,傅暱崢就低頭把水倒出來,又喝了一口水,漱一漱,吐出來,漱了一大碗水,沒有嚥下去,大大的張着乾淨的小嘴給他們看,忽然道:“大魚,大魚要跑掉了!”
罪魁禍首的鯽魚,還在頑強的彈跳着,要跳回池子了。
大家都笑了,謝闊把魚抓住。
傅暱崢點着鯽魚擴長的鮮紅色魚鰓,瞪大眼睛,鼓着臉頰兇道:“要把你油炸了吃了!”
傅暱崢的樣子一點也不兇悍,只是囧囧可愛而已,不過皇上就着謝闊的手打了一下魚頭道:“記住這條魚,不能輕饒了它,把它炸了,蘸了醬料吃。”
負責看魚簍了內侍憋笑的應是,傅暱崢重重的點了一下頭,還重重的,‘哼’了一聲,一定要把它炸了!
皇上用傅暱崢挖出來的魚餌再釣了一條魚上來,就收拾了一下,主要是給傅暱崢細緻的洗了一遍手臉,換了乾淨的衣服,離開青烏臺,坐船前往桃花塢,賞着滿塢盛開的桃花,吃魚品酒。
三條烏篷船緩緩向前劃,皇上坐的那條夾在裡面,傅暱崢趴在船尾,看掛在水裡,魚簍裡的十幾天魚擠來擠去的遊。
傅暱崢擔心的,道:“欺負我的魚呢,我都找不出來了。”
看魚的內侍捧出一個甜白瓷陶罐道:“傅小爺要的魚,奴婢另外放在這個陶罐裡了。”
傅暱崢手伸到陶罐裡抓,確定那條魚和欺負過自己的魚一樣大小,抱着陶罐就不撒手了。坐在船尾,船緩緩的駛近桃花塢,滿塢盛開的桃花,落英繽紛。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傅暱崢看着接近的桃花,日日思父念母的情懷,被一點點的激發出來。
娘說,桃花開了,就讓爹帶着自己去騎馬。
娘說,桃花開了,就和爹孃一起去郊外踏青,爹要做一個大大的蜈蚣風箏。
娘說,桃花開了,自己就六歲了,不能像小孩子一樣,和爹孃一起睡。
娘說,桃花開了,六歲的小孩子要天天寫字,每天寫一百個字。
娘說,桃花開了,就讓自己養和噸噸一樣的大狗,牽着大狗最神氣了。
娘說,桃花開了,五姨媽就會給他生一個小弟弟或小妹妹,是小弟弟,還是小妹妹呢?
……
桃花開了,這些事怎麼還沒有發生呢?
傅暱崢環顧四周,桃花開了,爹和娘怎麼不在身邊呢?
船靠了岸,傅暱崢擡頭看着滿塢的桃花,再也控制不住,大哭了起來,嚷嚷道:“找媽媽,找媽媽。”
毫無徵兆的,大家都嚇了一跳,傅暱崢大聲哭得,嚎了幾聲,豆大的眼淚就一滴一滴的掉了下來,劃在他肉呼呼的臉頰上,異常惹人心疼。
謝闊知道傅暱崢在皇上心中異常重要,越過衆人,先來摸傅暱崢的額頭和脖頸,道:“是不是病了,那裡不舒服了。”
小孩子病了不知道,說不清楚的,不舒服多是先哭了。
“去叫太醫!”皇上忻悅的神情已經不見了,擔心他剛纔還是吃進去了不乾淨的東西。
傅暱崢和謝闊不熟,之前沒什麼,現在他想爹和娘了,就挑人了,縮着身子,不讓他碰。
趙翊歆把傅暱崢抱過來,傅暱崢看這個還挺熟了,就由着他抱,環着他的脖子還是哭嚎道:“要媽媽,要媽媽。”
“把他媽媽叫來!”皇上想他這麼大了,有想過讓他漸漸斷了和雄州跟來的舊僕之間的聯繫。看在他哭得那麼厲害的份上,又病了,就讓他奶媽媽進西苑。
傅暱崢立馬止哭,晶瑩的淚水還掛在下巴處,長長的睫毛哭溼了,幾根幾根的並在一起,經過淚水洗滌的眼瞳更加黑亮,眼睛不移的看着皇上,果然皇上是最厲害的,這樣說一聲,媽媽就來了,早知道,以前想媽媽的時候,該早點在他面前哭。
傅暱崢一直髮不準有‘i’介母的音兒,所以‘niang’的發音一直髮不準,學話時就喊傅夫人‘媽媽’,一直喊到三歲。三歲之後,傅暱崢在人前背稱多叫‘娘’,私下面稱還是會喊‘媽媽’,情緒激動的時候,只叫‘媽媽’了。
皇上在哪兒,太醫就日夜輪值在哪兒。皇上看給自己看病的李太醫來了,先湊合着讓他診着,還是傳擅長兒科,給趙翊歆看過病的陳太醫過來。
李太醫不專研兒科,也是一等一的聖手,左右手給傅暱崢細細的把了脈,沒診出毛病,不過,看皇上緊張的樣子,還不能馬上直言出口,問伺候傅暱崢的人,這幾天的飲食起居,吃的怎麼樣,睡的怎麼樣,大便拉的怎麼樣,這樣事無鉅細一問,有得拖了。
李太醫還在磨嘰,傅暱崢直直盯着門口,看見奶媽媽被拽着似的跑來,不是媽媽,又嚎啕大哭:“不是媽媽,是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