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o【建康六年】
魏池哪見過祥格納吉哭成這樣,趕緊問她怎麼了:“被你母親責罵了麼?還是又捱打了?”
祥格納吉偏頭恨了魏池一眼:“我捱打捱罵可是不哭的!”
魏池實在是想不出這個無憂無慮的小丫頭能爲什麼傷心成這樣。祥格納吉看到魏池迷惑的樣子只覺得這個人彷彿心絃中少了一根,就像沒想過什麼是愛一樣。
魏池確實少了一根弦,她的想法被牽引到另外一個敏感的點上去了,魏池掩飾着懷疑,小心的試探:“是家裡出了什麼事情麼?”
祥格納吉鬱悶的搖頭。
“難道是你的哥哥們?……”魏池從祥格納吉的眼淚想到了長公主的琺琅瓶。
祥格納吉還是鬱悶的搖搖頭。
“……”魏池突然敏銳得像一條獵犬,獵物的悲傷痛苦無法引起她的同情,她只是本能的追尋着疑點的氣味,想要找出‘白兔的窩’。
祥格納吉並沒有意識到魏池的變化,只是在心中無限的緬懷着最後一面。
魏池沉默了很久,終於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語氣冷漠的說:“您有什麼瞞着我!”
面對突然的發問,祥格納吉嚇了一跳。
魏池緩和了神態,放出了她之前預備好的圈套:“……有什麼事情,一定要告訴我,看看我能不能幫到你。”
祥格納吉從來沒見過如此溫和的魏池,只覺得他突然貼心到令自己詫異。‘今天是我見你的最後一面了。’祥格納吉在心裡對魏池這樣說,但表面上依舊只是搖頭,一言不發。
祥格納吉反常的舉動讓魏池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推斷,三大家族是有什麼動作了?難道說一直如世外生活一般的祥格納吉一家也搭上了這條船?真正的機密是從來不會寫在軍案文書裡的,魏池忍不住揣測起王允義最近的言行來。既然廢了這般心思精簡了部隊,那是不是預示着有一場硬仗要打?不過和誰打呢?魏池忍不住想到了索爾哈罕,她的離去成了一個謎,但有一點是非常明確的,她定是爲了漠南的復興而離開,是去找沃拖雷了吧?沃拖雷和三大貴族又有什麼樣的瓜葛呢?
魏池主動回握了祥格納吉的手:“……今天是怎麼了?以前那麼吵今天倒不說話了。”
“我……”祥格納吉只好開口:“……只是突然想你。”
魏池看出祥格納吉有難言之隱更起了疑心,轉圜了一番,決定換個法子問:“不是是因爲信不過我麼?”
“不是!”祥格納吉趕緊說。
魏池放開了手:“……是你大哥不讓你說的麼?”看到祥格納吉急於爭辯,魏池更加堅定了想法。
“不是!”祥格納吉難受的拽着衣角:“不是的!”
魏池又緩和了臉色:“……你只要告訴我,是不是有事兒瞞着我,和不和你有要緊的關係?我也好放心,好麼?”
祥格納吉想了想,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魏池眼看要得手卻是功敗垂成,難免上來了些急性子:“說到底還是信不過我罷!”
祥格納吉忍不住猶豫了幾分。魏池偷偷看了她一眼,強按下心中的急躁,起身裝作要走的樣子。
“別!”祥格納吉哭出了聲,伸手抓住了魏池的袍子:“你別走!”
魏池沉默了片刻,突然回過頭對祥格納吉冷冷的一笑。祥格納吉手一顫,但續而抓得更緊:“你別走!”
魏池蹲下身,握住祥格納吉的手腕,想要掰開她緊握的拳頭:“你在欺騙我!”
祥格納吉拼命搖頭:“不是的,不是的!我!”
魏池見她止不住的顫抖,明白她的動搖又多了幾分:“你當我看不出來?平日裡頭你沒有心事不是這樣的!你既然不能對我說,何苦來找我?我爲了見你經歷了多少危險你知道麼?哼!不信什麼的我也是不在乎,只記得下次別再找我,我也有事要忙呢!”
祥格納吉死不鬆手,魏池假意搖得更兇了些:“你也別裝樣子了,有事情就去找你信得過的商量!”說罷又故意軟了嗓子:“你這樣是何必呢?”
祥格納吉聽魏池這句裡面的意思竟是萬分的委屈的悲涼,心中痛不欲生,□似乎長了翅膀,掙脫着要從牙關裡頭飛出去。但最終,祥格納吉還是要緊了齒縫,她並不是個從小長在深閨的丫頭,癡情也罷,情癡也罷,他懂得三哥那句話的分量,用那麼多條性命換來愛人的一次理解,這不是值不值得的問題,是能不能夠的問題。
她不能!
她可以原諒齊軍殘忍的對三哥用刑,她可以辜負了自己最傾情的人,但她不能把別人的性命壓在不相干的籌碼上。
“放手!”魏池的心中是真有些不耐煩了。
“你!”祥格納吉瞪大了眼睛。
“你放手!”魏池毫不示弱。
哭聲突然停止了,房間安靜得令人難受,魏池的勁不如祥格納吉的大,被拉扯得有些歪斜。魏池一手撐着桌沿兒,一手反握着於小姑娘僵持。一邊使着勁,一邊暗探對手的變化——原本以爲她要發脾氣了,沒想到她突然示了弱,送了雙手,耷拉了眼皮。
魏池一下愣住了,有點不知所措。
“素噶呀嘞……”
“嗯?”魏池也突然失了力氣,臉色白了一下,祥格納吉的眼淚滴在魏池的手背上。
“求你!求你了……”祥格納吉沒有擡頭,只是顫抖了雙肩:“不要逼我了,不要逼我了。”
“啊!”魏池覺得那一腦子的計謀彷彿被抽離了身體,再也使不出一招,模模糊糊之間只是探身上前摟住了祥格納吉:“好……好……”
魏池第一次和一個人摟得這樣的緊,她感到了懷中人呼吸漸漸的平穩了下來,而自己卻忍不住心跳得厲害!我……魏池,何時變得這樣的冷酷了呢?對待一個真心待自己的人陰冷到了這樣的地步啊!魏池忍不住摸了摸祥格納吉的頭就像她在那個晚上撫摸那個不知名的小公主的額頭。她那夜是已經知道自己的命運了吧?面對她的哀求,我竟然付以如此冷漠的態度。她看我的眼神卻依舊沒有仇恨……我是被她原諒了麼?她竟然原諒了,我……
“別哭了,別哭了,我錯了……”魏池低聲說,那個孩子是在向我乞求麼?就像你如今向我乞求一樣。
“你信我了麼?”祥格納吉哽咽的問。
魏池不知道怎樣回答,但那顆冰冷了許久的心似乎被這句埋藏在心靈深處的魔咒觸動了一般,再度柔軟了起來。我會錯過什麼情報麼?魏池忍不住譴責自己。那個琺琅瓶暴露了祁祁格的行蹤,自己揭露真相的焦慮中也埋有一絲的不忍麼?那個總是一味遷就自己的人真如自己所想是背叛在先麼?那個總由着自己喜怒的人真如自己所想的那般冷酷麼?然,我對她的冷酷,我的‘公事公辦’中就真的全盤讓我心安理得麼?
經歷了官場的排擠,密探的陷阱,無數次冷遇,長久的孤獨,自己該變了吧?爲何總有那麼一兩個人的溫暖讓自己縱然理得心卻不安。
也罷,魏池閉上了眼睛,嘆了口氣,隨它去吧。
木門輕輕的叩了兩聲,祥格納吉這才如驚醒一般從魏池懷裡掙扎着起來,想起剛纔的窘態忍不住臉紅。
魏池警惕着按住腰刀,示意祥格納吉不要做聲,敲了敲桌子,示意門外的人進來。老闆端着酒盤有些拘謹,偷偷瞥了兩位客人一眼,趕緊退了出去。
魏池掏出懷錶一看,天色竟然已經不早了。
“我說……”魏池拿出手帕遞給祥格納吉:“你哭成這樣就爲了見我一面?你這個小蠢貨。”
祥格納吉也明白時辰不多了,接過了手帕擦了擦臉,還給魏池:“當然的不是……我……”祥格納吉深吸了一口氣:“我想問你,你愛不愛我?”
“什麼?”魏池大驚:“你說什麼?”
“做什麼要吃驚?”祥格納吉撅了撅嘴:“這樣聰明的你不會看出來麼?”
魏池自然懂得祥格納吉的那門心思,但懂得是一回事,聽她說出來又是一回事。魏池不自在的摸了摸微紅的臉頰:“……我。”
“我喜歡你,不是喜歡哥哥那樣,你定是知道,沒錯?”
魏池覺得有個丫頭有時候真是聰明得沒譜。這次也要搪塞過去麼?魏池忍不住伸手按住砰砰狂跳的心,要對她說那位並不存在的未婚妻麼?魏池摸着自己平坦的前胸心中忐忑不安,她知道自己多穿了一件,束得再緊也不是真的。
“我……我不值得你傾心,真的,有一些不方便說的理由……但是,真的不值得。”魏池說。
“……我值不值得,是我,我是問你……”自己不是曾經口口聲聲的說他愛不愛自己不重要麼?但現在才明白,這很重要、很重要,“問你……愛不愛我……”
“我……”魏池握住了祥格納吉的手,真誠的說:“……我想我不愛……不過你是很好的,和你在一起很快樂,但是……咳……我想我不會愛上……這怎麼說?我……?”
“相處的時間太短了……”祥格納吉嘆了一口氣,笑着擦乾眼淚:“……我懂了。”
魏池不知所措的哦了一聲。
“在久些,在你身邊在久些,會愛上我麼?”祥格納吉感受着魏池冰涼的手掌。
魏池小時候曾經做過無聊的假想——要是往後有哪家俊俏的大姑娘託人給自己說媒,這將是如何有趣的景象?其實這樣我不知純粹的空想,中了秀才後還真有好幾家偷偷瞄上了自己。要如何如何瀟灑的拒絕?魏池想出了許多頑皮的法子,一個人偷偷的樂。但到了如今,面對一份真情才知道自己那時候有多無知。
魏池有些感激的說:“我不知道,但是,你我終究是不會有結果的。”
祥格納吉舉不出除了和親以外的例子,她和魏池似乎確實只能隔岸相望,各守心思。
魏池也沒聽說過女子和女子能有什麼結局。
“我……”魏池一時詞窮。祥格納吉把手從魏池手裡抽了出來,笑着點了點魏池的鼻子:“傻子!那樣子是擔心我要等你一輩子麼?”
“啊?”魏池看這丫頭突然變了臉,又如往常一般頑皮的笑着。
祥格納吉插了腰:“哼!我只當你是個不懂我好的!纔不等你呢!等以後我嫁人了,你後悔,跪着求我,我也不看你!”說罷還那手指羞了羞臉蛋:“和我夫君,讓你嫉妒的……哼哼哼,到時笑你活該!”
魏池被她逗笑了。
“不過……你這個傻子,書呆子!日後遇上心儀的人兒可要機靈些,再被別人搶了,哭鼻子一輩子!”
“是!”魏池點點頭:“謹遵教誨。”
“不和你玩笑,要答應我!你這個老實人,沒人教,犯傻的很!”
魏池想了想:“你是我遇上的最勇敢的人,那些戲文裡的怨婦看了你肯定是要慚愧的。”說罷認真的點了點頭:“你說得對。”
祥格納吉最後將魏池的模樣細細的看了一遍,雖然今日不能釋懷,但終究是釋懷的一笑:“天色晚了,我回了。”
“等等!”魏池突然拉住了她的手。
“你的生辰!”魏池急急的掏着身上:“本給你畫了一幅畫,可也還沒來得及表,這個給你!”
祥格納吉的手中多了一把小匕首,並沒有鑲金嵌玉,但到了行家手裡便知道這是一把極其難得的好刀。魏池看她愛不釋手便說:“着急了,也沒有其他的。”
魏池雖然猜不透緣由,但看小丫頭的言行也知道,今日一面是最後一面:“日後再相見,給你補上好的賀禮。”
祥格納吉點了點頭:“好,走吧。”
除了酒店是兩條路,但和上次不同,這是要各別東西了。行了告別禮,兩人各自踏上歸途,微雨的日子更增了一兩分涼。祥格納吉走了十幾步,忍不住回頭,只見那人裹着披風落步堅定,一絲回頭的意思也沒有,眨眼的功夫,那連影子也消失在了拐角。愣了片刻,眼淚沁出得毫無徵兆。
到底怎樣纔是愛?祥格納吉這個小丫頭曾經糾結過,其實哪有那麼複雜?不過就是捨不得吧?
那個夜裡,載入史冊的‘客王政變’發生在了都城。
袂林的‘保皇軍’攻克了西門,急奔了一夜,與嫗厥律人完成了回合。
漠南的時局終於以一種爆發的形勢動盪了。九月二十三日,隔開了新舊兩個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