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始元一年】
魏池曾構想了無數個與陳昂重逢的畫面,但沒有一個畫面在她夢醒之後是讓她感到可信的。直到這一天真的來臨,魏池仍舊惶恐的不敢相信這突然而至的幸運。
你知道麼?當時我請調南京的文書已經放到袖子裡了,就是那一瞬間的恍惚,我開小差似的忘了交上去。
命運?
魏池只好用這個詞來詮釋眼前的這一幕,他看到陳昂從大殿的盡頭緩緩走來,是現實又似夢境,心跳的蜂鳴讓她難以保持冷靜。
感官恍惚的還有所有人。
陳昂,這個早已被淡忘的名字回來了,當他坐上龍椅的那一刻,幾乎所有人都想睜大眼睛看一看,看這到底是不是真的他。
這是真的。
陳昂的臉異常的滄桑,但並不狼狽,與多年前那位翩翩貴公子相去甚遠。
他是陳宿的傀儡?
當然不是的。
陳昂的聲音自信而渾厚,彰顯着一種絕對的權威。
登基大典非常簡單,大典結束前,秦王專程表示將於次日帶兵返回玉龍關,王家也由王仲良代爲表達了類似的意思。內閣雖然依舊提心吊膽,但是百官們鬆了一口氣。兩年之間的政權更替已經讓大家對這樣的大起大落習以爲常了。
陳熵的年號是“正隆”,然而國運未能像大家期待的那樣繁榮興隆起來,陳昂的年號是“始元”,帝國的一切能夠重新開始麼?
陳昂站在大宸宮最高的宮殿內,看着窗前的夕陽徐徐落下,反倒成了帝國中最平靜的一個人。
戴桐琒自從那一年被打折了腿,腿就瘸了,入京前他扔掉了自己使用了多年的手杖,開始了一瘸一拐的行走。
“魏大人來了。”以奇怪的姿勢坐在椅子上的戴桐琒說。
魏池的樣子看起來比這兩人都要緊張,以至於進來之後都忘了是不是該行禮。戴桐琒笑了:“多年不見,你竟然沒有變,還是那個小白臉的樣子。”
大殿裡並沒有別人,陳昂自己搬過了一張椅子:“給你賜座,魏大人。”
魏池笑不出來,因爲他自己都不確認眼前看到的是不是真實。
“魏大人,您受驚過度了,看來的確應該在登基大典前安排見你一面的。”戴桐琒斜靠在椅子上:“您看皇上像不像一個老農?”
的確像一個老農,與其說是容貌變了,不如說是氣質變了。
陳昂自己也坐了下來:“曾經我一直以爲自己高高在上,啊,你得原諒我不使用敬語,畢竟這麼多年來我都是一個庶民,我已經習慣了。”陳昂自己又笑了一下:“而且這裡並沒有別人。對,我剛纔說到哪裡了,我是一個高高在上的人,不論是血統或者別的都是,把我這樣一個人扔到那樣的環境裡去,得自己種菜才能填飽肚子的環境裡去,你認爲我會怎樣想?”
陳昂自嘲的翹起了腿:“是苦難,但是同樣是領悟,魏池,在我們不在的這些年,我相信你領悟了不少,但是我的體會是你所不能想象的。不是怨恨,不是痛苦,是別樣的領悟,這世間的一切都比不上。”
戴桐琒哈哈大笑起來:“有一天,我們決定養點雞,所以就磊了一個雞棚,魏池你肯定見過雞棚。但是那些雞就是不肯進去,到了後半夜,我們聽到一聲響,出來才發現雞棚塌了,你說這些雞多聰明啊,竟然早有預感。”
“對,”陳昂認可的點點頭:“蠢貨王爺和蠢貨軍師的建築傑作。”
“等等,”魏池揉了揉自己的臉:“陛下說話的樣子就像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
“對,那裡就是另外一個世界。”戴桐琒錘着自己瘸腿。
一個不毛之地,一個真的會餓死人的地方。戴桐琒看着魏池的表情心想,他一定難以理解自已,而自己則肯定是因爲在山洞裡住得太久,或者吃了太多的蟲子而變得太厲害了。
“魏池,你已經做的夠多了,感謝你多年不變的信任。”陳昂微笑着,眼角泛起了皺紋。
陳昂蹲下來,握住了魏池的手:“現在就交給我們吧,一切都將重新開始。”
戴桐琒探過身子,將手和他們握在一起。
魏池感到了他們手掌中粗糙的厚繭,堅硬而有溫度。
“嗯,”魏池擡起頭:“讓我們重新開始。”
窗外,夕陽漸沉,新月上升。
京城的老百姓已經習慣了軍閥們來了又去的狀況,但官僚們的着實又被嚇了一跳。燕王雖然來得奇怪,但總比秦王繼位要好得多,至少之前這位藩王和京城的大臣們的關係是融洽的,唯一要擔心的是李潘之類的吧?
陳昂的登基即位如風一般悄無聲息。
夏末,帝國迎來了一次豐收,但並不豐盈,百姓們勉強能夠得上本季的溫飽,新皇帝似乎毫無建樹,但江南人民的怒火似乎逐漸熄滅了。
被稱爲’解一時之急便高枕無憂’的新皇帝繼續沉默着,帝國緩慢而艱難的饞喘。
秋季即將到達尾聲的時候,南直隸傳來了一個驚人的消息,一支人數多達20000人的艦隊已經籌建完畢,及刻便能夠帶着今年的絲織品開往海外。
南直隸,這個養老之地似乎一夜之間沸騰了起來,京城的官員議論着,不知道陳昂如何變出了這麼多錢,在賑災都難以成行的情況下造出了這麼多大船。
周文元不久便揭曉了這個答案,從九月開始,帝國官員不再用白銀髮餉,全部改爲銅錢,銅錢的面額品種衆多,不用擔心自己會扛着錢吊子回家。
不只是周文元混得如魚得水,季潘都沒有捱整,從推廣銅幣開始,陳昂便再次把他派到了江南,當年那些虧空的貸款,是時候該清理了。
被重新整合起來的商戶開始再次與官員們對面談判。出乎意料的是,陳昂並沒有否決陳鍄的所有決議,甚至很大程度的保留了戶部銀行的設定,而且戶部帶來的都不是新制的銅幣,而是閃亮的白銀!
商戶們對官員們的顧慮在見到這些白銀後終於徹底消散,此刻再沒有比白銀更能激發他們感情的東西了!長達兩年的市場崩潰,數萬大商戶如今僅剩四千家,歷經了工潮和戰亂,他們幾乎瀕臨崩潰,如今若還畏首畏尾不願邁出一步,那就真的萬劫不復了。
陳昂對魏池說:陳鍄並沒有錯,甚至陳熵都沒有錯,只是他們不知道自己開創的最艱難的時刻是帝國邁向興旺前的最後黑暗。
黎明前最黑暗的黑暗。
所以我回來了,爲了這黑暗不帶來毀滅,而會成就最輝煌的黎明。
冬季來臨時,船隊中的一部分回到了廣州,帶回了從倭國換回的糧食與白銀,還有倭國的商船。這些糧食很有必要,因爲在經歷了洪災以後,今年的冬季格外的乾旱。
廣州的港口上,高大的荷蘭商船上的商人對一旁矮小的倭國商船指指點點:“天朝上國何時開始和他們做生意了?”
一旁的隨行攤了攤手:“新皇帝有了新想法,誰知道呢?”
季潘站在廣州港旁看着徐徐靠岸的商船,心潮奔涌,他一直認爲陳鍄是他的伯樂,但此刻他才明白,誰真的讀懂了他的才華。
商人真的就一定需要帝國的官帽才能得到尊重?
不。
“走,咱們過去看看。”季潘第一次開懷的笑了起來。
春天如期而至,卻沒有春荒,不止是江南的織工和南直隸的船工能夠憑白銀買到糧食,就連京城的官員都發現之前還挺不好用的銅錢終於能夠順利的用出去了。
魏池在院子裡修剪着他的牡丹花,她知道,與漠南的通商不會太久遠了,一旦正式通商,那條被阻斷了千年的通往西域的道路會再次開通,陳昂說,西域並不是個傳說,總有一日,在那裡也能看到牡丹花。
那麼祁祁格,想必你也能看到了吧?
“魏大人自己一個人都在笑?”
魏池把花剪遞給胡楊林:“難不成得像你一樣拉這個臉?”
胡楊林只是按照常例過來做客,可惜他近來好像情緒不高,魏池的好心情都難以影響到他。
胡楊林嘆了一口氣:“直說給你聽都無妨,只覺得當今聖上過於軟弱了,當政快兩年了,沒什麼大動靜。”
唯一的大動靜是自己的官餉變成了銅錢?這算什麼?還不是一樣買東西。
魏池笑道:“看來是因爲皇上沒有大力提拔你們錦衣衛才惹得你如此抱怨的。”
對,還有錦衣衛,如今的錦衣衛和當初黃貴叛亂的時候差不多,甚至都沒有補足夠的人手進來。比起自己的師傅當指揮使那會兒差了不是啊點把點。
“其實我不是太欣賞皇上的性格,總的來說感覺過於軟弱了。”
也許是真的“軟弱”,換成陳鍄,普天之下可沒人敢這樣直接的評價他。
“那不是軟弱,那是智慧。”魏池沒有當真和胡楊林爭。
“這倒未必,”胡楊林作爲錦衣衛,這算是近衛官職,許多細節都看得清清楚楚呢:“你沒看皇上和周閣老說話的樣子,那可真是溫文爾雅,倒是周閣老神氣得很呢。”
“周閣老本就是個神氣的人啊。”魏池想起了周文元說話常用的表情,真的特別’內閣首輔’。
“哎,不和你討論這個,總的來說,在你眼裡,皇上哪裡都好。”胡楊林揮揮手,表示想要結束這段雞對鴨講的談話。
魏池對胡楊林這種莫名其妙的偏見感到無可奈何,但他並不擔心,因爲這是陳昂,即便他知道他的錦衣衛這樣想,心裡可能都不會在乎吧。
送走了胡楊林,魏池換上了衣服,他要去見一個才從漠南迴來的人。
這麼多年裡,陸盛鐸扮演了許多人,現在他終於能以“自己”的樣子出現在街上了。魏池見到他的時候甚至一時有點認不出,回憶他的長相,怕是要追述到建安六年去了吧?
“恍若隔世。”陸盛鐸這樣評價。
“我希望我沒有讓你失望。”
“我們沒有讓彼此失望,魏池。”陸盛鐸第一次親切的拍了拍魏池的肩。
終於可以放鬆心情,像個普通人一樣走進酒樓了,魏池卻還是看到陸盛鐸眼中習慣性的閃過鷹一般的目光。
“陸大人發現了什麼?”魏池調侃。
“喏,”陸盛鐸拿手指了指:“那個小二剛纔在用袖子擦鼻涕……哎,我的笑話果然不好笑。”
魏池只好笑了,還把那個店小二招過來:“點菜。”
“這是我吃的第一頓像樣的飯,這麼多年了。”陸盛鐸聽魏池報的菜名,微微點頭:“時光飛逝,你都長大了。”
“陸大人別用這句話了,說的我就像真的是小孩子似的。”
“你在我面前至少長高了這麼多。”陸盛鐸比劃了一下。
“陸大人就一點都沒有變高。”
“魏大人,你的笑話同樣不好笑。”
兩個人卻都忍不住笑了起來,談話間,菜上齊了。
“這麼多年皇上一直在黔南?”魏池好奇陳昂臉上那滄桑的氣質。
“只是呆在那裡早就被抓到了。西面山區我們都躲遍了。有一次蔣頌貞的人都摸到村口了,幸好那天運氣夠好,狗叫了,要不然就真的被他得手了。我瞧見不對勁,趕緊背上糊塗面就從後門跑了,我們三個連口氣都不敢歇,直到在山裡奔了半個時辰纔敢停下來。”陸盛鐸喝了一口酒,補充了一句:“對了,糊塗面就是戴師爺。他想吃碗麪,沒有。只好靠這個名字來滿足滿足。”
“這麼多年,皇上竟然熬過來了。”
“何止是熬過來了?纔到那裡的時候,別說是皇上,就算是戴師爺都快要崩潰了,你知道的他斷了一條腿,兩個人連自己做口飯吃都不會,更何況沒有糧食。”陸盛鐸嚼着嘴裡的菜:“所以當真熬了過來,想法就都變了,權利,**,一切,早就看得透徹了。”
“陸大人看透徹了?”
“我沒他們那樣慘。”
“我在國子監看到陸大人的名字了,大人是兩榜進士。”
“呵呵,”陸盛鐸放下酒杯:“如果是這樣說,那我早就看透徹了。”
“漠南還是老樣子?”魏池想到他才從塞外回來。
“我們折騰成這樣他們都沒動手,你覺得還是老樣子?”
“哦?”魏池有點緊張。
“漠南王的狀況不大好,你要知道,他並沒有子嗣。”陸盛鐸丟了一塊肉到嘴裡:“女皇帝可能真要做女皇帝了。”
“哦。”魏池嚥了口飯。
她的人生似乎和自己走向截然不同的方向了。
“更何況還有她的親王支持她,那個人你知道的,就是被賜名叫酋茲的那個人,攻打京城的主將。”
“我知道他,”高個子,金頭髮,魏池暗想,還調戲了我:“很會打仗的人。”
“魏池,你看透徹了麼?”陸盛鐸見魏池若有所思。
魏池思考了良久:“也許我就是那個唯一沒有想透徹的人吧。”
酒過三巡,兩個人卻都有不醉的本事,小二看到滿桌的空酒壺和兩個臉都不紅的人有點驚訝:“六個大銅子兒。”
“你們開始收銅子兒啦?”魏池解開錢袋掏錢。
小二訕訕的笑了。
魏池避開了他的袖子,把錢放到他手裡:“再拿一碟荷葉點心,我要帶走。”
“看來不能留你了,”陸盛鐸有些遺憾:“本想和你再聊聊的,不過來日方長,今後再見吧。”
看着魏池遠去的背影,陸盛鐸突然有些傷感:也許有家室還真挺好。
“這兩天終於可以閒散一點啦,”魏池拿着點心向戚媛邀功:“在天氣變熱前,咱們的出去騎騎馬。”
最終,戚媛還是選擇了側騎的馬鞍,畢竟這裡是京郊,貴爲夫人跨騎在馬背上不是太像話。側騎的馬鞍很難掌握,魏池不得不陪她多練幾次。
“魏池。”
“嗯?”
戚媛拿手指按了按魏池的眉心:“你什麼時候養成的壞習慣,時不時的皺眉頭。”
“有麼?”魏池自己也揉了揉:“我剛纔有皺眉頭?”
“嗯,就像是就像是裝作開心一樣。”
“怎麼可能?!”
“你,急什麼啊?”戚媛有點驚訝:“不就是隨便說一句而已,爲何這樣在乎啊。”
“沒,沒有。”魏池回過頭,看了看鏡子。
“來,吃點東西吧。”戚媛把面前的碟子往前推了推。
魏池叼了一塊,吃了一小口就沒胃口了:“你先睡吧,我想看會兒書。”
魏池徑自走到書桌前,拿了一本書在手裡,只覺得這幾個月過得太快,比翻書還要快,然而自己又必須要裝作很忙的樣子,這樣才能欺騙自己平靜下來,接受一切,順應一切。
然而,內心的自己,還是沒有被騙過去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