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5【建康九年】
開春後,京城的風變得猛烈起來,天空逐漸變得高了。京城的人的心情也漸漸好了起來,參加圍獵的舊貴新寵在回京後按照俗例的揚眉吐氣。和之前的魏池一樣,今年最風光的是李潘,不過李潘相較魏大人還要得意一籌。在又一次進職後,更傳出了他訂婚的喜訊。
把這個消息帶給魏池的是耿韻眉。
耿韻眉很沮喪,因爲她一直堅持人爲林雨簪是中意她家小魏哥哥的,如今卻和李大人訂了婚……雖然不是說李大人哪裡不好,但是終究是一場遺憾。
她和魏池也勉強算做青梅竹馬,彼此也就推心置腹了,雖然年齡比魏池小得多,但是作爲已婚的過來人,竟然語重心長的勸起魏池來:“我哥哥是個木頭人,小魏哥哥不能指望他呢,本來我就認爲你和林姑娘是一場緣分,哪知道你自己又和我那個哥哥一樣呆頭呆腦的。以往有我呢,我還能時時在姐妹們面前提到你,這會兒我和我夫君要離京了,誰來照看你的事情呢?”
林瑁沒有再接着考了,從國子監拿了監生的名號後,準備去南直隸。他家不缺這一個官,他本人又不想接着考,正好他家老一輩的人都在南直隸,那邊年紀大了,又最疼愛他,他父親也就網開一面,在南直隸給他找了個正經的差事,讓他回南京老宅了。
林瑁還好,就是耿韻眉十分的捨不得,林瑁一度要決定參加京考了,但韻眉知道他心裡是不願意的,難得他父親開明,所以收拾了心中的不好受,讓林瑁寬心。
雖然年前魏池就知道了這個事情,但是真的行程確定了之後,她也確實傷感了一陣子。面對這個異姓的妹妹的荒唐而又誠摯的建議,魏池認真的點了點頭。
醋罈子林沒有跟來,魏池摸了摸耿韻眉的頭:“去了南京,好好孝敬長輩,要是一有機會,我一定來看你。”
耿韻眉哭哭啼啼起來,要魏池一定答應她不要忘了給南京寫信。
“在我心裡,一直有兩個哥哥,一個是我的長輩,一個是我的朋友,兩個都是我的親哥哥。”
“嗯!”魏池拉着耿韻眉的手,想到了許多的往事,想到了梳着小發髻,編着花辮子的她,想到一起談天說地爭吵不休的她……她瞬間就長大了,魏池有些捨不得,明白了何爲捨不得,但又捨得了,酸澀又欣慰。
“林瑁是真心對你的,只是他這個人有時候難免意氣用事,你也是個剛直的人,一定要彼此勸慰着。你懷着身孕,回了老家,長輩難免嘮叨,要順着話說。”
在滿京城羨慕林雨簪的議論之中,魏池送走了林家的小夫妻。僅兩個月後,吏部又給出了一批調令。調令裡的名字多是前幾年科甲的前幾名,這些人這些年來幾乎都在翰林院供職,按照前朝的例治,翰林院的人一般都直接調入京城各衙門,最後備選內閣。這樣大的調令還從未有過,但從名單來看,都是些前途無量的人。耿炳文也在其中,他要去的是江西。
耿炳文對此比較淡然,他認爲這是皇上的意思,把最優秀的官員留在京城任職一直是約定俗成的方式,但是這位皇帝似乎另有想法。之前面見皇帝的時候,他也感受到一些暗示,這應該代表的是一種新的變革,耿炳文在內心裡還是頗爲認同的。
“以往只有貶罰的官員,或者考覈不佳的官員纔會外調,這樣分配看似公平,但卻讓地方行政陷入貪腐或效率低劣的泥潭。太傅應該不贊成這樣冒險的決策,但是皇上也是有識之士,定是做了周全的準備才實施這個新政。我認爲是很好的。”
魏池也認爲這種做法有一定道理。
耿炳文嘆了一口氣:“你……不在此列可能因爲你已經去過塞外了。你不對皇上失望,他不因燕王的事情遷怒你,就證明他依舊是認可了你的能力的。一旦有機會,我會上疏推薦,你不要着急。”
“我急什麼。”魏池聽他這樣說,就笑了起來:“……其實……怎樣說好呢……皇上給我這個位置,我想明白後還是很感激的。”
陳鍄在知道了自己對燕王的忠誠之後還能留自己一條活命,甚至給個官做……魏池不得不承認這位不但有膽量,而且有氣魄。自己如今雖然如履薄冰,但也不全然是孤舟渡海前程叵測……只是有些話,不能說了,只能謝過耿炳然的一片誠意。
魏池端起一杯酒:“那一年是你送我,今年,是我送你,希望都是一個好結果。其實有很多事並非能分清個黑白,你的雄才大略我不擔心,只是到了那裡,許多小人物卻難免要你多費些心。私慾雖非你我之慾,但卻是大多數人之**,所用之人除了清流,也有濁流,這是我在塞外最大的心得。我如今這個年齡,官做到了五品,足夠了,而且還有劉敏大人維護,你不用擔心我,只管放手去做你的事情。若不能成就一番事業,我可不會在京城迎你!”
杯子裡的是今年的新酒,窗外的歲月已經是新綠的柳條,寒氣縱然逼人,卻也拖延不了春的步伐。魏池乾了杯子裡的酒,亮了亮杯子底兒:“同勉。”
“同勉!”
這一年多來,魏池向塞外寫過幾封信,但都未得到回信。搞得魏池這個當官的都開始懷疑互市到底是不是弄着玩的了。但不論魏池怎樣的沮喪,互市卻當真熱熱鬧鬧的舉辦了起來,京城的商戶的信件票據能通過兩國的官驛直接傳遞,雙方都還滿意。仗……應該是打不起來了,魏池想,這離祁祁格想要的世界是不是邁進了一步了呢?
魏池去年辛辛苦苦種的幾株牡丹活過了冬天,魏池再一次耐不住激動,上街去買了新的顏料,就着未來的花骨朵想着畫一幅畫寄給祁祁格……按照那些商戶的說法,信寄到的時候,自己院子裡的這些花也剛好綻放吧?
魏池在花園裡對着剛長葉子的牡丹花咬筆頭,梅月和珠兒在院子裡踢毽子,兩個人一會對踢,一會兒踢花樣,玩得到挺高興的。
“魏大人!您看着我們怎麼畫啊?”梅月揭發魏池偷懶:“咿……魏大人裝沒聽到,好小孩子氣……”
魏池嘆了一口氣……這就是這丫頭對救命恩人的態度……
“魏大人,你在畫什麼呢?”梅月蹦蹦跳跳的跑過來,手上還拉着珠兒。
珠兒不敢造次:“……梅月!”
魏池手上沾的顏色正是鮮紅,和梅月的夾襖一個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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喏……祁祁格,我畫張年畫給你吧……
徐朗離京了,隨後是林家兩口子,然後就是耿炳然,偌大的京城似乎變得狹小起來,魏池蝸居在宅子裡,往返在衙門中,和舊朋友分離了,和新朋友們也逐漸疏遠了。
之前唯一的朋友就是馮世勳,但是兩位聚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少。有人好奇爲何魏大人這段時間這樣忙,另有人熱心腸的打聽到魏大人最近忙着聽戲,又另有人熱心腸的打聽到魏大人最近忙着嘆茶。
躲在家中瞌睡的魏池懶得搭理熱心腸們,一邊抱着暖爐,一邊讀劉敏給她列的書單。劉大人最近也關心起魏池的交際來,問她爲何老躲着禮部的人。魏池找了個憋足的理由,劉敏也沒有追問,只是半開玩笑地說:“這點來說,你和耿茗儼挺像的。”
魏池從劉敏家出來,嘆了一口氣,發誓明天一定要全勤。
於是第二天,魏大人就全勤了。
不過全勤得很彆扭,一個人認真讀了一整天的書,誰來了就說忙。熱心腸們就覺得可能是魏大人這次沒有外調,難過了,要發憤圖強……
過了回家的時辰後,魏池鬆了一口氣,站起來收拾東西,一擡頭,看到屋外坐了個人笑盈盈的看着自己。
這笑讓魏池發毛。
“魏大人,你可真是忙啊。”馮世勳笑着往裡走。
“啊……馮大人,你怎麼還沒走啊。”魏池招手讓益清進來收拾東西,自己迎上去向馮世勳問好。
“今晚有事不?”馮世勳坐下來,示意魏池繼續忙自己的。
魏池強笑了笑,走進隔間去換衣服:“啊……沒事,怎麼了?”
“沒事就好!”
魏池聽到那人手中的摺扇啪嗒一聲響,心也忍不住跳了一下,雞皮疙瘩起了一手。
“今兒又不是特別的日子,爲何一定要去曲江池?”半個時辰之後,魏池還是不情不願的跟着馮世勳往曲江池過來了。
“你就急着特別的日子了,今天是如玉院的頭牌先生,詩小小的誕辰。那邊熱鬧的很呢。”馮世勳哈哈笑道。
怪不得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魏池暗暗沒好氣的想——我還當是皇上的誕辰呢……
兩人沒有坐車,等到了曲江池,都將近飯點了。一路上馮世勳有一搭沒一搭的聊着,魏池聽着,答應着,禮貌的笑。
在曲江池,有名的伶人或藝伎誕辰的時候會舉行特別的宴會,同級別的人都會到場捧場。按照這裡的規矩,賓客是不用邀請的,大家都可以來,不過到了場會門口,只有被認可的人才能有資格進去。這樣一來,多少有了些挑戰的意思。
馮世勳或者魏池這樣的官員是不用過多擔心的,所以魏池想都沒有多想就往裡面走。
“等等!”一個穿着華貴的女婢擋住了魏池:“這位大人可不能進去。”
馮世勳十分不解:“怎麼?怎麼?”
“馮大人可以進去,不過魏大人不能進去。”女婢笑盈盈的說。
都叫上名字了,可見不是誤會。魏池笑着對馮世勳說:“你看,我不受待見了吧?我還是回去吧。”
一般特別有身份的人若是被攔在了外面,多半是有些捉弄人的事情要做——比如說出個上聯啊,唱個曲之類的。要是出彩,那就是特別出彩。有本事的人巴不得呢!魏池平常是個能開玩笑的人,馮世勳看他真的準備回去,趕緊拉住了他。
“喲!這不是魏大人?”一個特別的聲音從樓上飄了下來。
魏池閉着眼睛也能聽出是誰:“詩先生。”
過了一會兒,詩小小到了樓下,她今天穿得大紅的禮服,髮髻梳得高高的,襯着她的臉特別的端莊。和傅瑤琴精緻的面龐不同,和蕭明月恬靜的氣質也不同,詩小小的長相是一種特有的活潑與端莊。在她沒有喝醉的時候,她的氣質比公主的更高貴,當她沒有故意去爲難人的時候,她的談吐比京城裡的貴族太太們更典雅。
但這種優渥的氣勢在她來到魏池面前的時候就消失了,她輕輕的撇了撇嘴角:“有誰敢攔您啊,是吧?我的馮姐夫?”
說罷,親暱的挽上了馮世勳的胳膊。
多年未被人激怒的魏池,覺得這一刻真的要發火了,但是還沒來得及,詩小小就優雅的踩上了樓梯,只留了個背影。
馮世勳,詩小小?還有那一屋子的幺蛾子,魏池打心眼裡懶得理會……若是別人,肯定會拉不下臉跟進去,但此時此刻的魏池可不想看一幫戲子的臉色,轉身就走了。
魏池走了大約百步不到,兩個打扮嚇人的侍衛攔住了魏池:“魏大人,借步。”
魏池看到了他們飛揚的帽檐——東廠。
“怎麼,東廠這會兒是要拿人麼?”
其中一個看起來像是領頭的:“魏大人這話可就說差了,哪有什麼拿人不拿人的,只是我家主人借您一步說話,您要是不方便,請便就是了。”
話是這樣說,但是兩人一點讓路的意思都沒有。
“勞駕幫我轉告黃公公,就說我今天確實有些不大舒服,改日一定登門造訪。”魏池一邊說着,一邊拿扇子撥開一條縫兒。
東廠的人要是連禮部官員的氣都能嚥下,那就不是東廠了。領頭的一把過來,要搶扇柄。
要是魏池連東廠的氣都要受,那就白在王允義手下混了一年了。魏池反手躲過那人的掌,啪的一聲敲在他的手背上。
“嘿嘿,這不是魏大人麼?”這次搭訕的是覃遊之,多年不見,似乎最近回了京城了,他們錦衣衛也是宮裡的人,出來捧詩小小的場也在情理之中:“怎麼,又有人攔着你買粉了?”
“覃大人記性可真是好。”魏池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覃大人高升了!可喜可賀啊。”
“我們怎能和你們比呢?”覃遊之笑的很溫和:“我再怎樣還不是一條狗?兩位東廠的兄弟這是和魏大人說什麼呢?”
東廠的人也還真不好意思衝着錦衣衛的人告狀,兩人都支支吾吾的。
覃遊之走上前來,湊着魏池的耳朵:“宦官麼,來這種地方,憋得很,魏大人真是的,也不讓一讓,你們文官啊,壞得很。”
魏池摸了摸額頭,突然覺得今天所見的人,反而是這條錦衣衛的狗最順眼了。
“又不是拉你去給黃公公暖炕頭,你怕啥?”覃遊之嘿嘿的笑道:“就是真要暖炕頭,別說是叫你了,就是叫我,我也不敢不去啊。”
這邊樓上,馮世勳入了座才發現魏池沒有跟上來,就忍不住埋怨詩小小:“魏大人這個人一貫矜持,你這次可是真的氣着他了。”
詩小小不屑的笑了笑:“我的好姐夫,您可真是關心這他呢。”說罷,甩手入席去了。
有黃貴撐着場面,那架勢可比林家支持的蕭明月,商賈們支持的傅瑤琴氣派多了。鬧哄哄的大場子的另一頭,黃貴似乎正發着脾氣:“一幫沒有用的奴婢!連個人都攔不住,要你們都來吃閒飯的?”
“生氣呢?”詩小小走過來,坐到一旁:“攔不住誰了?”
黃貴看詩小小來了,也就把脾氣放到了一旁:“還不是你捉弄的魏大人?硬脾氣,死活不肯回來,還讓錦衣衛的人看了笑話。”
詩小小斟了一杯酒,自己喝了:“你要是討厭他,我現在就能尋個由頭要了他的命,你信不信?”
黃貴笑了:“我信!不過魏大人也沒招惹你,你怎麼就不順眼了?”
“一個臭當官的,值得黃公公您問這麼多啊?”詩小小打了個哈欠:“這裡的事情就交給你了,我又不唱曲兒,又不跳舞的,我先忙我的去了。”
“誒!”黃貴拉着她:“你自己的誕辰,你要跑去哪裡?”
詩小小邪魅的笑了笑:“我呀,要變作個妖精,把那個小魏大人,一口吃了!”
詩小小大搖大擺的出現在大街上的時候,魏池還在和東廠的兩位當差對峙着,只是這位大人十分閒適,手上多了串芝麻糖,正在慢悠悠的嚼着。
詩小小的大紅裙襬十分華貴,四周的人瞬間就認出了這位脾氣乖張的主兒,懂點世事的都避到了一旁。詩小小暢通無阻的走到魏池背後,然後像貓一樣攀上了魏池的脖子:“這糖好吃不?”詩小小笑嘻嘻的問。
魏池不鹹不淡的說:“旁邊就有賣的,您買一串不就知道了?”
詩小小懶洋洋的眯着眼睛:“我就要吃你手上的。”
魏池真想上演當街揍女人的好戲,但是詩小小適時的湊上了魏池的耳朵:“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喲,不知到遠行的燕王爺知不知道自己像個行客呢。”
詩小小冷笑着放開手,搶過了魏池手上的芝麻糖,扔在地上:“魏大人,借一步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