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建康六年】
建安六年,十一月十一日,從這一天開始,魏池和薛燭再找不到可以商量的人,每次走進那個房間只能在椅子上坐一會兒,然後出來,獨自面對一切的殘忍。士兵們的建康受到了嚴重的威脅,不少人都病倒了,因爲寒冷,長期的疲勞,傷病,躺着起不來的人越來越多。更多還能夠戰鬥的人也精神萎靡,許多人的腸胃因爲寒風而患上了痙攣,還有凍瘡也困擾着大家。爲了抵禦寒冷,魏池讓人將塗抹炮管的油脂分發下來,這些油脂都是廢油做的,黑乎乎的。許多人嘴脣乾裂,忍不住也將這臭烘烘的油塗到臉上,弄的一個個都黑乎乎的,站在炮筒邊上都分不清哪裡是炮筒,哪裡是人。
除了必要的軍務,魏池還不得不抽出時間來慰問傷兵——幸好動員了封義的婦孺,一天三輪的有人照看。這期間龐大人出了很大的力氣,魏池非常感激。
面對許隆山,縱是有天大的畏懼也絕不敢表露出來,但到了晚上,士兵,特別是傷兵,忍不住傷心起來。到現在,誰也能看出來,封義就是在捱時間,遲早要送命的,家鄉近在咫尺,怕是永遠都回不去了。魏池沒再住衙門,他搬了被子過來住在傷兵營,也不知道這些傷者是不是隱約感受到了母性,有魏池在的時候表現得安心了許多。魏池的行李裡面有一隻笛子,她吹些放牛的小曲兒爲大家打法時光。包吹笛子餓吹簫,幸好帶的是笛子,否則豈不是要越吹越餓。
在歡快的調子裡,封義城內的將士們艱難的捱着每一天。
許隆山對畢江全說:“我們早該敗了,撐到現在不過是心還沒冷。”
幾百裡外,已經有兩萬士兵集結在佳興。皇上這下是安心了,封義失守還有佳興,這二萬是關北的重兵,打仗很厲害,到京城的路上算是多了個屏障。
但是,佳興不是一座小城,也不在關口,簡而言之,要是佳興能守衛中原,先皇何必千辛萬苦的在封義建城?而且一旦封義失守,沽島也就成了真的孤島。那上面的軍糧雖然不會被敵軍所奪卻也無法援助佳興。佳興的口糧要從京城才能調撥,又遠又不牢靠!顯然戰爭並不是數字遊戲,不是一個實力加減運算的簡單問題,將正確的人放到不正確的地方,再強的精兵也難以獲勝。
朝廷中自然有內行能夠看透,但無奈皇上似乎是準備通過封義來和自己撇清關係。而且皇上的信心來得太猛烈的,他在那份精密的地圖上畫了一個圈,就認定繁華的佳興城能夠抵擋住疲憊的敵軍。
面對皇上的一意孤行,許多人嘗試了各種辦法提醒他這是紙上談兵。這位皇帝既不發怒也不反駁,只是在那裡堅持着。寒冷的十一月,過年的氣氛日益近了,皇宮如往年一般張羅着過年的各色彩綢和果品。大殿外,來來往往的小宦官們十分的熱鬧。宣隆殿內,王皇后愁眉不展的呆在皇后的寶座上,守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女子不能過問朝政,這是先皇留下的遺訓,她說不得,只能夠忍耐。然後她默默作揖,希望親人能夠平安歸來。
小宦官趟過厚實的大雪奔進大殿:“皇后殿下!”
“怎麼了?”皇后一驚。
“……王將軍在多倫戰敗了……”
“啊!”
王皇后彷彿看到朝堂的爭吵再度升級,驚慌之下只覺得胸口發悶,一下撲倒在高大堂皇的後座上,再也爬不起來了。
皇上被羣臣吵得心煩,正在強裝平靜,卻看到內監慌慌張張過來:“皇上!皇后似乎動了胎氣……”
皇上被這消息一驚,變了臉色,啪的一聲拍了桌子,拂袖而去。
“皇上,這就擺駕去宣隆殿?”內監趕緊引路。
“哼!”皇上略點了點頭,任慧兒將披風繫了:“不去那裡還能去哪裡?王家沒一箇中用的人!”
“皇后娘娘!娘娘!”宮女雲袖握着王皇后的手,強忍着眼淚:“娘娘!”
太醫的藥劑起了效用,王皇后勉強恢復了神志:“…………孩子?孩子!”
“娘娘!娘娘!無礙的!”雲袖鬆了口氣,趕緊穩住王皇后的身體:“太醫用過藥了,是保住了!娘娘不要心急。”
王皇后聽到孩子還在,這才放鬆了下來,躺在側墊子上大口喘着氣。
“娘娘……”雲袖爲她攏了攏被子:“……萬歲一聽娘娘受了驚嚇,拋下羣臣就跑過來了。那外面的雪那樣的深呢!萬歲說要誠心爲娘娘祈求平安,硬是在雪地裡爲娘娘做了求籤,問了吉祥,等娘娘母子平安纔回去。娘娘有這樣的寵愛,還不放寬心,豈不是辜負了萬歲的深情厚誼。”
王皇后聽得此言,難免滴下淚來:“……”
內監聽殿內報了平安,對雲袖和善的一笑:“娘娘平安就是咱們的福分,諸位可要好生伺候,莫要辜負了啊。”然後令了衆人退出了宣隆殿。
“是哪個小狗腿子報的信?”內監劉琴冷笑一聲。
“還有哪個敢?不過是娘娘身邊的那個罷了!”
“哼!”劉琴攏了手:“給我打探是誰給他走漏了風聲!即刻給我打死!今後要是再出這樣的事兒!你也仔細你的狗命!”
一旁的灰衣宦官垂首喏了一聲,帶了一隊人拐出東門走了。
劉琴跺了跺腳上的雪,上了接他的軟轎。
“乾爹!”一旁的小宦官探了頭進來:“錦衣衛傅大人找您呢?您看是讓他等着,還是?”
劉琴拉了那小宦官上轎。因爲在雪地裡站得久了,小宦官清秀的臉被寒風吹得潮紅,劉琴點了點他的紅鼻尖:“怎能讓他等?趕緊打轎子過去。”
小宦官摸了摸鼻尖,不以爲然:“不過是個七品的,乾爹何必操勞?”
劉琴嘆了一口氣:“……你倒還看不起他了?這朝廷的事情豈是你懂的!別看這太平盛世的,要留意的多着呢……”
小宦官口中應着,轎子外令轎的轎伕喊號——離,宣隆殿!軟轎走的輕快,徑直往出宮的地武門而去了。
建安六年,十一月十六日,滿朝爭論的焦點莫名其妙的轉移了。新上任的兵部侍郎裴鷺雲擬了匯文上到內閣,希望內閣停止之前的一切票擬!匯文上言辭犀利的指出,戰局由勝轉僵全是託了王允義的福!既然王家軍在北塞屯兵以久,那些私糧自然該接濟自己的不足,這個時候還花費國家的錢來救命是不行的。
‘……私囊飽和而虧公彌私過,豈有此理?……’
此言一出,大家在不討論該不該援糧,而開始就誰援喋喋不休。推官們知道這事情怎樣都該援的,但聽到這錢該大頭兵們掏自己體己錢,當然不願意放過機會,支援的聲浪一輪高過一輪。
兵部尚書王協山氣得不行,且不說這還不知在何處的王家軍糧該不該給,就是該!籌集起來也要半月的功夫!封義不過是座小城,城池的確堅固,但是當兵的不能啃城牆活命啊!沽城之所以要建就是爲了給她源源不斷的供給糧食,這會兒吵什麼捨近求遠的架?而且……如今王允義身在敵區,他底盤上的糧食誰能去拿?
王協山苦口婆心左右相勸內外不是人。皇上似乎是準備藉着這陣風掏空王家的家底兒。王協山內心算了一把暗賬,知道這個劫不是那麼容易過了,決定守住封義爲上。
十一月十八日,王協山代表兵部上疏,稱先借着沽城的糧食應急,日後一併清算歸還,賬都算在王家軍的頭上。
皇上終於笑了,很顯然,這纔是他需要的最完美的結局——用沽城的糧食救援封義,但是賬要記在王允義的頭上,今後就能借着這個由頭清洗軍閥,王家想要躲避推諉就再也不可能了。當然,如果封義失守,那還有北部大城佳興不是麼?現在已經集結了三萬餘兵士了吧?沽城建在沽島上,就算漠南路過也是望洋興嘆,奈何不得。封義失守也就是暫時,漠南退兵也是遲早的事情。
秦王接到朝廷線報,苦笑一聲。這個皇兄啊,此刻還在打他的算盤!他哪裡知道這戰場不是案上的肉,想買哪處切哪處!三萬人守住佳興?十萬都守不住!而且佳興已經是平原地帶,漠南何必打他,繞過就是了!封義?失而復得?那樣好的要塞,如果真落入了沃拖雷手裡,他不一輩子霸佔着纔怪!大門都佔了,今後想來造訪還不容易麼?
朝廷開始着手擬定援糧的計劃,老大人們的手顫巍巍的劃過宣紙,曙光似乎就從那筆下來了,但其實還真的很遠。
十一月二十日,封義已經獨自面對八萬勁敵苦守三十八日。
封義,已經走到絕境。
魏池和薛燭爬上最高的角樓,身後是甕城,如果守不住今夜,那就只能撤到第一道甕城了。封義一共有三道甕城,一旦全部攻陷,封義失守。
“……真的要完蛋了。”魏池指揮了部署,長嘆一聲。
“哈!”薛燭猛地一下拍在魏池肩上:“少湖不是說:即使日後身處絕境,亦需堅守,萬勿輕言放棄麼?怎麼,自己倒是忘了。”
本來撐過十五日就是艱難,誰知十五日之後又是十五日?魏池被隆隆的炮聲折磨得幾乎崩潰:“……有時候,會發現,自己遠不如想象的堅強……”
薛燭順着魏池的目光眺望戰場:“……你會覺得絕望無助是因爲……大家都把希望寄託到你身上……所以你才孤獨,纔不得解脫。”
魏池閉上眼睛,仰頭面向蒼穹:“……幸好還有你!”
幸好還有你,才記得自己不能輕言放棄!
薛燭嘲諷的衝甕城努了努嘴:“至少還能撐個三天,哈哈,也許援兵就在明天呢。”
魏池哈哈的笑了:“每天都這麼說,你看我耳朵都聽出繭了!”
十一月二十日,巴彥塔拉告捷!秦王準備分兵南下支援封義。
入夜,秦王陳宿還沒來得及脫下戰甲,奔至案前寫了密令。
“務必及時送到封義!”
書生出身的岑藍愈接過秘令深深的做了揖,跨馬奔入夜色之中。
沃拖雷苦戰三十八日,進展甚微!但他知道,只要堅持攻打,這座城池終將失守!照目前來推斷,再給他五天!最多五天,封義必定要被摧毀!齊國那邊的內線已經帶來了秘訊,援兵五日之內是到不了的!只要堅持下去,失去的就只是一點顏面,而得到的卻是徹底的勝利!
但現在卻多了個令他棘手的大問題——瘟疫。
這病情的蔓延速度已經不受控制,如果不盡快找到溫暖的地方稍作修葺,這疾病會蔓延到整個軍營裡去!
功敗垂成?這是沃拖雷這輩子最不能忍受的事情!
“王爺!”郎將科庫伊興高采烈的衝進了大帳:“您看我們抓到了誰?”
說完將一封秘信呈了上來。
沃拖雷接過一看,大驚!俄而大喜:“你們怎麼抓到的?”
“哈哈!白雲山西邊的路凍崩了,大雪甕了幾百裡的路,這人不得不繞到東邊來!咱們的人恰巧設了關卡!又有狗!追了幾里路就逮住了!”
沃拖雷喜不自禁:“賞!把那人帶上來。”
“叫什麼名字?”沃拖雷冷冷的問地上的人。
那個軍士只是沉默。
“哈!”沃拖雷冷笑一聲:“……你這信可是送不到了!左右一死,可求富貴?”
軍士仍舊沉默。
沃拖雷揮了揮手,兩隊士兵擡了兩個箱子上來。沃拖雷拿手上的馬鞭挑起其中一個,裡面裝的竟然是慢慢的黃金!沃拖雷站了片刻,又是一聲冷笑,不動聲色的走到另一個箱子面前,將那箱蓋挑開——裡面是紅布裹住的一團。
“你看!”沃拖雷拿那馬鞭挑起紅布的一角,抖了抖:“這面目可看着眼熟?還是新鮮的呢!”
軍士定睛一看,大驚:“……這!”
“這不是軍督司的婁大人麼?……哈哈哈”沃拖雷突然陰狠了聲音:“他和本王對着幹,所以,本王只能留下他的頭咯……而季大人,這箱黃金他做一輩子,做十輩子的官都賺不來!幾箱軍火的生意,這不就來了麼?”
軍士別過臉,看着地。
“……你的功勞豈是幾箱軍火可以比擬的?只要聽話,你想不到的榮華富貴都能給你!”
軍士只是別過臉,不說話。
沃拖雷不慌不忙的繼續抖那紅布,只見裡面竟然調出了一節嬰兒的屍首:“婁大人實在是不聽話,本王只能派人把他的孫子也裝到這箱子裡來了!”沃拖雷揮鞭又是一抖:“還有他那老父的頭也在裡面!”
沃拖雷抽過旁邊的一把刀,瘋狂地剁開那些紅布包裹,殘缺的屍體骨碌碌的滾了一箱子:“……你看看,他們全家十七口,有沒有本王遺漏了的?”
軍士驚恐的癱倒在地:“王爺!王爺!”
沃拖雷哈哈大笑:“婁大人,季大人,您選一個,本王不爲難你!只是我這裡箱子多得是!就是你家有幾百口人我也裝得下!!”
“不不不!王爺!小的願意聽您差遣!願意聽您差遣!”軍士流涕滿面,緊緊抱住沃拖雷的腳踝:“王爺饒命,王爺饒命!”
沃拖雷溫和一笑:“不必怕我,我是個最講義氣的人,只要順着我的意思,少不了你的好處!明日到了戰場,你只要按我叫你的喊話,這輩子的榮華富貴都不用操心了!”
沃拖雷示意手下將那人扶了起來:“好飯好酒招待着!”說完故意頓了頓:“識時務者爲俊傑!既然是個聰明人,可記着別耍什麼小聰明,誤了自己誤了家人可怪不了別人!”
那軍士癱軟的身體又是一顫,幾乎是被架了出去。
沃拖雷沉默許久,撫掌一笑:“哈!竟是天助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