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建康六年】
魏池匆匆的吃了午餐,下午又馬不停蹄的趕往察罕家。察罕一家似乎不願表明態度,魏池坐了一會兒,也沒見到了他們家族長,揣測旁人的態度,覺得這家人也和自己一樣心裡沒譜。誰有着麼大的膽?誰有了膽子還有這樣大的能耐?爲了什麼?太多疑團湊在一塊兒,檯面上似乎已經沒有個敢出來提口袋的人了。
最後魏池放下禮物,客套了幾句,打道回府。察罕並沒多說一有用的句話,和魏池自己的態度幾乎是如出一轍。傍晚,魏池坐在書桌前苦惱不堪,苦惱之餘還要強壓着情緒將本該下午做的事情一一拿出來趕工,忙到前半夜纔算是理出了眉目。吹了燈,窩在牀上,魏池累得直打哈欠卻輾轉難以入睡。透過紗簾,魏池盯着書桌發呆。雨停了,夜風也緩和了些,屋外冷清的月光昏暗的灑在桌上。魏池縮着肩膀,看着那些文書模糊的輪廓總是覺得不安。但究竟哪一點讓她不安卻找出不、道不明。
翻了個幾滾,魏池實在是睡不着,於是輕手輕腳起牀,點了燈披衣坐在桌前發呆,呆着呆着就順手將那一桌子的文書逐一翻檢來看。到了後半夜,終於有了點睡意,正耷拉着腦袋,突然感到肩膀被人扶了扶。
“誰?”魏池迷迷糊糊拿手去擋。
只聽得‘乒嗙’一聲,魏池差點被驚得跳起來:“怎麼了?怎麼了?”
身後的陳虎趕緊扶了她一把:“大人?醒醒!醒醒!”
魏池看是陳虎,鬆了口氣,笑着說:“我醒着呢。”
陳虎拿手上的披風裹了魏池的肩膀:“大人胡說,我進來時,大人還支着額頭說夢話呢。”
魏池不信:“剛纔什麼碎了?”
“我泡了杯茶,大人剛纔一輪手,喏,您看……”陳虎努着嘴:“我一沒拿穩,給摔了。”
魏池看着那一地碎瓷片,突然不笑了,愣了好一會兒。
“大人?大人?”陳虎挺奇怪,這就是個普通的白瓷杯。
魏池蹲下身,撿起一片看了看,捏了捏,想了想……猛地!站起身,在那堆文書中翻了起來。
“怎麼了?”陳虎越發奇怪了。
“你去王將軍那兒,看他睡了沒有,要是沒睡,我要去找他!”魏池撿了其中的幾本出來,細細的看着。
陳虎摸不着頭腦,也只好換了衣裳,依令行事。陳虎來的時候王允義已經睡下了,掙扎了幾番,還是坐起來,說:“叫他來。”
魏池提着羊角燈,磕磕碰碰的往王允義處趕,到了之後顧不得行禮,劈頭就說:“將軍,以往我遞過來的那些文書在哪兒放着呢?”
那些文書都是那位長公主的,這也算是高級文案了,不會放在主事廳裡,應該是有專人收撿的。王允義看了魏池蒼白的臉一眼,沒有多問,只是命人將那位可憐的主薄從牀上拖了起來。
不出一刻鐘,長公主批覆過的文書被一本不漏的擺了出來。
“你要給我說什麼?”王允義紅着眼睛問。
魏池反手關上了門窗,隨手撿起一本,翻到披紅的地方,細細的看了,又把自己帶來的也細細看了,最後將前兩日已經彙總的文件全都撿了出來,摞在一邊。
“您看!”魏池左手拿着一本,右手拿着一本:“這本是五月的,這本是今天的,將軍您看這裡。”魏池將文書攤在桌上,將兩本文書上的‘之’字一一指給王允義看。
王允義看了一番,問:“這兩個字怎麼了?”
魏池的臉色越發的蒼白了:“這兩個字……不是同一個人寫的!!”
王允義的嘴巴張大了:“不是同一個人寫的?”
“不是!”魏池指着那兩個字:“今天我看文書的時候,總覺得有些奇怪,只是一時想不起怪在哪裡。後來才覺得,那字似乎有點怪,但就是找不出哪裡怪!”
王允義又點了一盞燈過來,細看了一番:“說實話,我還是沒看出這兩個字有哪點不同……這樣,叫寧苑過來。”
半個時辰後,寧苑也從漠南王宮趕了過來。
寧苑命人點了燈,仔細看了一番:“……魏大人,說的沒錯。將軍您看,這繁複的字是不容易看出端倪的,唯有這些筆畫簡單的,運筆又長的容易看出破綻來。這個代筆人也很厲害了,就我這麼細看,大多數的字是看不出不同的,但這個‘之’字,還有這個‘運’字確實露了點馬腳。”
魏池點點頭:“當時我看的時候,便覺得這個‘之’字運筆力道和以往有點不同。要仿字是不算難,但難就難在運筆上,畢竟個人有個人的手法習慣,稍不注意便會流露出來。這兩個之字乍看一樣,細看其實也一樣,但運筆確實有差!”
王允義自此還是沒看出來,但是寧苑說是,他明白這是真的是了。
“難道……”
三個人頓時沉默了。
魏池扶着桌沿坐了下來:“白天,我去的時候,書房是沒人的。不過長公主並不是每次都會親自接見,見與不見各半吧,我便沒怎麼在意。偶然的,我看到了她八寶閣上的一個琺琅瓶。幾天前,她把那個瓶子砸了,是我親自將那瓶子收撿到那個格子裡頭的,瓶子一側的釉面幾乎全掉了,我當時這這麼放的。”魏池比劃了一下:“但是白天的時候,我看到那個瓶子是這麼放得了。我覺得有點奇怪,趁着沒人,我把那個瓶子抱下來細細的看——之前那些碎釉片我是一一撿起來放在那瓶子旁的,我隨手拼了一下,發現少了不小的一塊。”
寧苑看了魏池一眼:“少了一塊?”
魏池回過頭,看了王允義一眼,又看了寧苑一眼,說:“據我說知,那是她母親留給她的……”
又是一陣沉默。
王允義猛地錘了一下額頭:“我怎麼就遺漏了她!?”
寧苑拉了魏池起來:“我們趕緊來看,是什麼時候出現問題的。”
魏池指着一摞說:“我剛纔粗略的看了看,大約是兩日前吧。寧大人比我更能一些,你再看一看。”
兩個人埋頭在燈下翻檢,王允義呆坐在一旁發愣——他忘了,魏池是個文人,他的畫有名,字也不差,作爲個外行,自己自然看不出來,但他就算不如寧苑那般精通此道,卻也隱約覺察到了異樣。索爾哈罕,真是她!她是派誰去做的呢?真是小看她了,這一石兩鳥的計謀可真是妙啊!
“出現代筆已有三日了!”寧苑和魏池商量了好一會兒,最後拍了板:“她定是去了那裡!要派人去追麼?”
王允義狠狠的錘在桌子上:“晚了!!”
此時,王允義也顧不得魏池在場,直端的把話說了出來:“這真相不知有幾個人悟了出來!如今局面混亂不堪,我前半年的苦心經營也算是全全打了水漂,我軍現在險啊!”
魏池擡頭看了看窗戶,不知不覺之間,窗紙已經透着些白。塵埃落定,魏池繃緊的心卻沒有鬆下來的意思,手心背心的冷汗一陣一陣的冒了上來,只覺得心寒,骨寒。
‘她派人殺了自己的哥哥。’
魏池儘量將這句話拋到腦後,她明白,此時此刻自己該做的不是感情宣泄,而是盡職盡責的做一名齊**官該做的事情。
“將軍,現在該怎麼做?”魏池接過王允義的話頭,冷冷的說。
王允義站起身,拍了拍魏池的肩膀,沉沉的說:“現在看來,我們至少不是最後一個知道的人。我現在去做安排,你和寧苑趕緊去休息,我要你們到的時候,你們要隨叫隨到!!”
魏池回到牀上的時候,天已經微微泛光,原本以爲難以入睡,卻不知爲何,一沾枕頭就不知所覺,連夢都不曾做一點。
“大人!大人!”陳虎輕輕叩了叩牀沿。
魏池迷迷糊糊的睜開了眼:“現在是什麼時候?我睡了多久了?”
“半個時辰,剛纔王將軍派人來了。”陳虎將官服放在牀旁的小架子上:“淨手的水在壺裡。”說罷退了出去。
魏池聽門砰的一聲關上後,只覺得腦袋出奇的疲憊,半個時辰麼?怎麼覺得就像睡了好幾天那麼長……疲憊勁兒還沒過去,王允義的那句話橫空冒了出來,也不敢怠慢了,趕緊下牀收拾起來。
吃了許多的奶酪餅子,魏池覺得自己好像恢復了力氣。大廳門口遇上了寧苑,寧苑的臉色蠟黃,寧大人和魏池打了個招呼,笑着說:“不愧是年輕人。”
魏池抱了抱拳,和他寒暄了幾句。
王將軍準備怎麼做?魏池實在是很好奇。別說魏池,其實就連寧大人,也很好奇。
九月,雨水多得就像是天空漏了一個洞,將雲中的、天上的水都擰了潑下來。吃餘糧、不出門,除了這麼做以外也找不到什麼法子宣泄這個季節特有的鬱悶。
時辰還早,一個半大的小伢仔拎着個燒酒瓶子出了門,要不是家中的老頭不能一頓無酒,他纔不會此刻出門呢!跨出了門,地面陰溼,天卻晴了一半。往東瞧,紅暈在雲彩的邊沿勻染,西邊的沉沉烏雲也被這點紅潤襯出了點生機。小伢仔縮着脖子,笑嘻嘻的把酒瓶遞給沽酒的掌櫃:“叔叔你看,東邊有點晴的樣子,天氣似乎要好了呢。”
老掌櫃沽了半斤:“小青頭,你懂什麼?你看是要晴,實則還是雨水!”
“怎麼能?你看日頭都要上來了。”
老掌櫃哈哈的笑了:“日頭有什麼用?雲厚着呢!那雨水不下透徹是不會住的。”
小伢仔接過酒瓶,回頭又瞧了瞧東邊:“叔叔,我倒覺得天會好,明兒就又能出門了呢!那樣好的太陽,怎會擋不住雨水?”
“那就信吧,”老頭兒摸了摸鬍子:“……說不定真有變天的時候呢。”
一老一少正在閒聊,突然一羣身披厚甲的兵士壓押着人闖了過來。小伢仔趕緊扭身鑽到鋪子裡。透過大人的胳膊縫,瞧見一個城守模樣的軍官被困着,拿馬拖着走。
“誰?”身邊的夥計也忍不住過來湊熱鬧。
老掌櫃遮着嘴:“那不是守南門的那個珂澤託姆老爺?那可是屈訥家的嫡長少爺!誰敢這麼捆他?”
小伢仔也聽說這家貴族,那是赫赫有名的世家,這個老爺模樣也是很貴氣的,只是現在被捆得狼狽不堪。小伢仔好奇的探頭瞧,不料就是這一探,那年輕男子的目光正與他相對,那樣的眼色他不曾見過——絕然,平靜。小伢仔幾乎忍不住想要‘啊’一聲叫出來。那一隊人馬走得很快,等小伢仔再伸頭出來時,已經走得沒有影子了。而天邊那一幕美麗的雲彩也消失在突然之間,雨點又由小到大敲打在砂石路上。
良奈勒坐在案几後淡淡的笑着,彷彿身旁忙碌的兵士不存在,彷彿面前那個宮廷幕町大老爺不存在。
等彆着匕首,拿着利刃的兵士們將一室能翻騰的翻騰過之後,這個年輕人不失風度的站起來,對這那位久久凝視他的宮廷幕町大老爺說:“兄長爲何不捆我?”
寧延勒依舊深深注視着他:“……原來那細作真的是你……真是可笑啊,是你害得家裡失掉宮內的權時?是你害得父親母親苦苦周旋於各大貴族之間?是你害得三弟險些喪命?”
良奈勒抱了手,笑笑的說:“……此時此刻,兄長還何必問?”
寧延勒走上前,盯着良奈勒的雙眼——這個弟弟,懦弱又不大氣,他一直是這樣想的,這是個多麼卑微的小孩啊!連正眼都不敢瞧父兄!不過是個尋口富貴吃食的人吧。但這一次,他沒有惶恐的低下頭,那種奇特的平靜刺扎着寧延勒的五臟六腑,面對這個完全陌生的弟弟,寧延勒終於移開了視線。
“我們來下一盤棋吧,我記得你小時候和我學過。”寧延勒揮手命兵士們退下,彎腰從一片混亂中撿了個棋盒出來。
“很多年前的事情了。”良奈勒接過棋盒,撩衣坐下。
“你那一次執黑子,輸了。”寧延勒將黑子遞給良奈勒:“這一次也要黑子?”
良奈勒落下一子:“我輸了麼?”
“你是輸了。”寧延勒落下一子。
屋內寧靜得可怕,但良奈勒知道,這寧靜之後便是屠殺。
“可笑得很,給你說個可笑的事情。”寧延勒突然說:“你知道城南那個城守符令麼?那竟然是長公主的人,沒想到啊,做出這麼大陰謀的竟然是他,我還說那家人是徹頭徹尾的王派呢。”
寧延勒明顯感到對手的手停滯了一下。
寧延勒笑了:“你畢竟是我的弟弟,這個機會我願意給你,只要你願意,那個愚蠢的小夥子會替你上刑場。”
良奈勒沒有回答,只是專注的放下棋子。
“你要用性命去換取那無用的良知麼?不要騙我,你剛纔心動了。”寧延勒落子截住了良奈勒的黑子:“那個女人迷惑了你,迷惑了你們,不要當這些上位者說的都是實話。她爲你許諾了什麼?連家族都給不了你的東西麼?說實話,要用性命去換的任何東西都是不值得的。幸好你還有一次機會,如果你願意跟我走,在其他人知道之前,你將恢復以前平靜的生活。那個小夥子可就沒那麼好的運氣了,可能會鋸成幾百塊。”
良奈勒淡淡的說:“兄長,您再不專心可要失守了。”
“你究竟是怎麼了?”寧延勒的臉皮抽搐了一下:“尊貴又如何?公主又如何?我告訴你,她就是一個女人!和別的女人沒有任何區別!你認爲自己愛上她了麼?這是多麼愚蠢的想法!你就跟以前一樣蠢。”
“我沒有愛上任何人。”良奈勒頭都不擡:“……她給我的沒有任何人能夠代替。”
“是那些齊國士大夫的奇怪想法??”寧延勒輕蔑的說:“她不過是想要權勢罷了,用這樣荒謬的言論來說服你,你竟然也信?要不要我現在就拉你上刑場?那些你深愛的,願意爲之付出生命的賤民會馬上從他們的院子裡頭涌出來,拍着巴掌像看刨魚一樣,看你被刨成小塊!那些賤民,沒有比他們更卑賤的了!他們沒有受過禮訓,不通曉廉恥,他們只知道種地吃飯,還有自私和賤民特有的小聰明,沒有比他們更懂得博取同情的人了!你看到他們受凍受餓便認爲他們是質樸的人麼?你不知道他們的狡猾!如果能夠,他們願意把你撕碎充飢!就像他們經常將自己的兒女拿出來賣一樣!用自己的生命就能給讓卑賤的人高尚起來?你這是徹底的空想!”
寧延勒想再要落子,發現已經是不能夠了。良奈勒輕輕放下最後一子:“你輸了。”
的確是輸了,中盤便輸了。
“十年前那一局,”良奈勒輕輕的摸索着手中的黑子:“你還記得麼?你那時候才入宮中參加教習,許多師傅都誇你聰慧。回來後你邀我一局,讓我執黑子,可惜到後來卻是戰局焦灼,漸落下風。再後來……娘娘手中的小墨猴跳上了棋盤……那一次沒有終盤,今次,我終於與你下完了。”
“把我綁起來吧。”
寧延勒正要出去,一個親兵慌張的跑了進來:“老爺,齊軍的人來了。”寧延勒一驚,回頭看了良奈勒一眼,對親兵說:“捆了看好!沒我的命令不準帶他出來!”
纔到書房,迎頭便遇上王允義。
王允義,笑着點了點頭:“以往宴會上見過。”言罷,一行齊兵將書房爲了起來。寧延勒有些不安,他知道這個人絕不會以身犯險,他帶來的人自少是自己的十倍以上。
沒有更多的話,王允義坦言:“袂林老爺現在可能已經在來的路上了。”
寧延勒掩飾了不安:“勞煩大人去通報了。”
王允義笑了:“不算勞煩,您這樣忙,一定是忙忘了。”
看王允義的模樣,寧延勒也笑了,不過有些不甘心,這一次的頭功竟被王允義假手賣給了袂林!不過也罷了,以後還有用的着他們的地方!
“長公主殿下呢?”王允義故作驚訝。
寧延勒知道王允義這個老狐狸不是善類:“長公主可能遇難了,江湖上有邦邪人,您可能不知道,喜歡下魔。我家的一個家奴發了狂,喏……我追過來將他拿下了。”
王允義喔了一聲,細細品味‘家奴’二字。
一刻鐘後,袂林趕了過來。卻又不止袂林,連察罕的族長也過來了。四個人聚在小書房裡,默默的彼此對峙。
“你們都先下去。”最後,袂林說。王允義也對自己的人揮了揮手。
四個人誰也沒有坐,沉默之後,寧延勒說:“一個家奴中了魔。”
袂林說“……這麼來說,國王也是死於他手?……”
話音未落,柯沃寧犽重重的咳了一聲。
“……公主應該還活着。”柯沃寧犽接着說。
“應該找一找……”王允義接着說。
“我派人……”寧延勒話還沒說完,柯沃寧犽冷笑了一聲:“那個中魔的是您家的家奴?”
看袂林要說話,柯沃寧犽接着說:“是要找,王侄女的生死我自然會上心!”
王允義倒是輕鬆的笑了:“這事情,全靠大家心無隔閡。”
袂林笑看王允義:“王將軍說得極是。那個中魔的家奴就交給禁軍去審,怎樣?”
寧延勒沒有說話,算是默許了。現在也算是和袂林站在一條船上,禁軍裡面他的人最多,自己的人次之,不會黑自己。良奈勒是找出公主的關鍵,如果能夠把握住他,主動就還留在手上。
“現在呢……”王允義等大家都說夠了,攤開了手:“大家的誤會都解開了。這件事情實在是不小,能速速平息下去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