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建康六年
多倫的北‘門’緩緩的開啓了,那爲首的書生已經變得有些灰頭土臉,不再復早晨的神氣。雖說出了大牢後就被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但是依舊有些畏畏縮縮,連那些守城‘門’的軍士的眼睛都不敢直視。待到吊橋被放了發下來,那書生幾乎是要打馬逃走,若不是他身邊的那位主薄攔着護着,說不定真要鬧出什麼笑話。
等到那多倫城已經淹沒在了地平線上,書生立在馬上回頭遠眺,大地一片寧靜,耳邊只有微風拂動草葉的聲音,頭頂上的雄鷹安靜的盤旋着,如鴿子一般,但它畢竟不是吃穀物的鳥兒,等到狩獵之時到來——那便是隱藏在安詳之後的必殺一擊!
“喬大人……”主薄的臉‘色’依舊有些蒼白。
“呵呵”喬允升回頭拍了拍他的肩:“之後的路程會更難走!”
那哪裡是什麼談判,分明就是江湖騙術,出自廟堂的江湖騙術。喬允升也不是不怕,只是這怕的並不是死,而是有負重託!
“兄弟們!”喬允升甩了個響鞭:“諸位都是‘精’挑細選的有識之士!既然諸位深知肩上的重擔,還望能與喬某同德同心,不負皇上的重託!此戰,勝敗便在爾等肩上,還望能將生死置之度外,建功立業,光宗耀祖!”
“是!”三千人的騎兵低沉而渾厚的聲音同起同落,乾淨利索。
那些流木還沒能造出來之前,這隻三千人的‘精’兵便開始組建,他們全部由喬允升親自挑選,親自訓練,雄鷹展翅靜待此刻!
下一關——嫗厥律。
那些暴躁的嫗厥律人是不能夠被忽悠的,因爲他們根本不給你忽悠的機會。他們會放一個只帶二百人的光祿過去,但絕對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帶着三千‘精’兵的人過關——倒不是他們有多警惕,能通過多倫這一關到達嫗厥律的敵人少得可憐,少得這羣在大雪山中心被閒得無聊的兵士變得異常的暴躁。只要隨便給個理由,他們都願意抄着傢伙出去幹上一場,不論是砍齊人,還是砍後金人,甚至是自己人。
多倫與嫗厥律相隔不過半日的路程,到傍晚時分便已經離嫗厥律十分的近了。這是片草原——當年那隻專‘門’爲了對付多倫--嫗厥律防線而建立的步騎‘混’合兵就在這裡被夾擊,然後全軍覆沒。三萬!三萬!這三萬兵士早已骸骨無存,他們的亡靈將這條防線論證爲一個神話,一個不可戰勝的神話。
我將戰勝它,還是一樣萬劫不復?喬允升不止一次的問自己,其實這是個無法回答的問題,因爲戰場是一個沒有絕對的賭局。喬允升明白,問天問地是沒有用的,想知道答案唯一方法便要用項上人頭瀟灑一搏。
“諸位,拴馬蹄。”離嫗厥律最近的那座雪山已經到了,喬允升下令。
三千名騎兵安靜的駐紮片刻,用準備好的棉麻套子套好了馬蹄。既然沒法通過關口那就爬雪山吧!就讓你們看看大齊騎兵如何攻破你們的神話!
伊克昭山區裡,杜棋煥領着魏池與瓦額額納的淺溝們做着殊死搏鬥。前幾日離開的騎兵們已經和大部隊徹底的斷了聯繫,魏池一開始還有力氣好奇他們要怎麼‘插’上翅膀飛過多倫,飛過嫗厥律,只過了一天,魏池便徹徹底底失去了遐想的閒心。
“我累……”魏池對杜棋煥說。
“我也累……”杜棋煥把想撂挑子的魏池趕開。
“小夥子還年少,你要多擔待點!”徐樾站在後生那邊:“湯合那慫樣兒,我看着都急,你也不派個得力的給他……”
“年輕人就是要多歷練,以後不聽話的人還有的是呢!總不能不聽話便不想用吧?自己不會差遣人累得跟頭豬似的……這不是活該麼?”杜棋煥覺得魏池這人太年輕,一味的心高氣傲,不好。
魏池的確是這麼個彆扭人,胡楊林多次勸他招湯合回來,怎奈這人暗地裡是個倔脾氣,只是一味的咬着牙幹,一副累死不低頭的架勢。
到了第三日夜裡,魏池確實把自己給累趴下了。好不容易幹完了活兒爬回了帳篷,一頭栽倒了‘牀’上。偏偏這山溝的溼氣實在是重,漚得腰‘腿’痠麻得彎不過來,想反手給自己捶捶卻實在是沒了力氣,一下一下都是軟綿綿的使不上勁兒。
正趴得難受,卻聽到有人進來的動靜兒,尋思着定是哪位主薄前來想拿個什麼文書,便掙扎着想要坐起來,誰知一擡頭卻看到個意想不到的人物。
“祁祁格?”
索爾哈罕轉身掖緊了‘門’簾,走近‘牀’邊俯下身,就着燈光纔看清,這人的樣子似乎比白天還慘淡了幾分:“呦,小鐵漢成棉‘花’包了?”
魏池別過臉:“我就知道你是來說風涼話的,怎麼?覺得我中看不中用?”
“豈敢豈敢”索爾哈罕一手拍在魏池腰上:“你是既不中看也不中用……”
魏池被疼的‘抽’了一口冷氣,最毒‘婦’人心!最毒‘婦’人心啊!
索爾哈罕看魏池臉‘色’又難看了幾分便知道再捉‘弄’下去就成欺負人了,遂將那玩笑的樣子收了幾分,貼近魏池的耳根小聲說:“你那月事完了麼?”
“完了!怎麼了!!”魏池沒好氣的吼。
眼看好心沒好報,索爾哈罕覺得手癢得厲害——自己趴得跟蟄猶納神腳下踩的那個大王八似的,一副找打相還賴我?正想往那人身上招呼過去,卻聽得魏池的小校在帳外走得近了。
“大人,有何吩咐?”陳虎拿耳朵貼着‘門’簾。
“沒……沒事,你去休息吧。”魏池趕緊正聲應了一句。
一時間兩人都有些尷尬,魏池頓了頓,反手自顧自的把被子往上扯了扯:“完了,只來了三五天。”
“哦,”索爾哈罕聽着帳篷外的動靜,那濃眉大眼的小兵似乎還沒走遠:“白天看你臉‘色’不好,晚上得空了來瞧瞧你。”
“這麼好心?”魏池回過頭來笑嘻嘻的盯着索爾哈罕的眼睛看:“你不怕我把你賣給了王將軍?”
索爾哈罕一聽這話,心中便有一絲不是滋味,那意思她明白,這人是不滿她‘私’下去見了王允義。可她哪裡是‘私’下?明明就是被強帶了去!想要解釋又覺得掃了面子,便只撿了句不鹹不淡的話來說:“你放心,你那點小破秘密,本公主提都懶得提。”
魏池一臉笑僵在了臉上,不過是打個趣話,誰料那人卻認了真,臉‘色’都青了。眼看着自討沒趣兒,心裡便尋思着:你要瞧也瞧了,小恩小惠也施捨了,不樂得搭話您請回吧,本參領可想先睡了。想畢便也不接話茬,自顧自的趴低了身子,合上了眼。
看魏池把臉捂在枕頭裡,索爾哈罕暗暗咬牙,哼,臭丫頭,遲早要把你那點臭脾氣收拾了纔是!
瓦額額納兩側皆是高山,這平原就成了風口,恰巧此時還是‘春’天,風呼呼的直往帳篷裡灌。手邊的油燈被吹得將熄未熄,索爾哈罕順手拿了魏池枕邊的簪子將那燈芯挑長了些,又將燈往裡挪了挪。油燈避過了風口,火苗燃得高了些,帳篷也亮堂了不少。
索爾哈罕彎下身一看,才發現這臭丫頭竟一眨眼就睡着了。帳外的風聲寒寒顫顫,更映得身邊那微微的呼吸聲柔和溫暖,索爾哈罕動手推了推魏池:“我走咯……?”
魏池只是微微的側了側,並未醒過來。
看這人睡得死,索爾哈罕玩心大起,轉身拿了案上‘毛’筆胡‘亂’沾上些墨汁,想偷偷給她畫個貓兒鬍子。躡手躡腳的移開的坐凳,索爾哈罕慢慢蹲下了身,拿了筆比劃着,看哪裡下手合適些。這臭丫頭平常就喜歡抿着嘴笑,那天對那個叫什麼胡楊什麼的千總一笑就是老半天,嘿嘿,我叫你笑。待到那‘毛’‘毛’糙糙的筆尖要觸着那人的嘴角,那人卻忽然又側了側身,微微被嚇了一跳的索爾哈罕趕緊‘挺’直了身子,看那人又睡熟了,才鬆了一口氣。看她睡得糊里糊塗的樣子,索爾哈罕忍不住用手指輕輕的碰了碰那人微微嘟起的嘴‘脣’,誰知這一碰倒忘了手上的‘毛’筆,只是一上一下輕輕的點着。這丫頭真是傻,睡得這麼熟,在她嘴‘脣’上‘摸’了‘藥’怕是都不知道……索爾哈罕看着魏池那有些蒼白的嘴‘脣’想,這臭丫頭怕還不知道什麼是胭脂水粉吧?轉念又一想,這人怕是不屑得這些物件兒,既然是選了要做男人怕是早拋下了兒‘女’情長,滿心思的也許淨是些名臣名將的事例……呵呵,殊不知,這人間頂峰是何等的苦味孤獨。這十八年來,最厭惡的便是這苦澀孤獨,想要避之尚不及,誰知還有人掙着脖子往這一處擠呢?
居然還留了鬢角?索爾哈罕忍不住想笑,這姓魏的功課倒做得‘挺’足!
可惜也只是騙騙眼睛,索爾哈罕撥‘弄’着這一小撮被故意修剪過的頭髮,忍不住嘆了口氣,大哥二哥這麼一鬧騰,怕是要讓大齊佔盡便宜。漠南貴族中最尊貴的那一脈便是“黃金家族”這一枝,自己的母親,大哥的母親都是黃金家族的‘女’兒,二哥的母親雖說也是尊貴之身,但到底是弱了些……這麼多年的恩恩怨怨就只爲了一個出身,有意思麼?想着,手指又忍不住撥‘弄’了幾下,眼前這個人不知是哪個鄉下來的野丫頭,倒能心安理得的坐上參領這個位置,也不知在她眼裡出身是個什麼什物兒,呵呵,怕不會比油糖炸餅子更有趣。
魏池……魏池,這名字在心中繞了幾個彎兒,覺得這人除了有些討人嫌以外還有些意思。想着想着便彎下腰細細看這人的臉:‘挺’白,不過沒自己好看,五官也很‘精’致,但比起自己卻少了些嫵媚,眉‘毛’生得有些剛毅的味道,當然不如自己的甜美……咦,眉尾上還有顆痣。忍不住放棄了鬢角往那顆小痣上撫去,魏池啊,魏池,你真可憐,臉上最好看的地方居然是這顆痣。
魏池睡得正好,只覺得臉上有些癢癢的,也不想醒過來,只是伸了手去撓,這一撓卻在臉上撓到了只軟乎乎的手,被驚得一下睜開了眼睛。
索爾哈罕被嚇了一跳,趕緊‘抽’回手站了起來,心中暗暗的有些尷尬。
魏池‘揉’了‘揉’自己的臉,一臉奇怪的盯着索爾哈罕:“你剛纔‘摸’我臉做什麼?……哦!”魏池一骨碌爬起來,指着索爾哈罕的右手:“你居然用筆畫我!”
“小聲些!”索爾哈罕鬆了口氣,雖說被冤枉了,但到底是解了圍……
魏池有些不高興,但又怕招惹來了陳虎,只好忍氣吞聲的準備爬下‘牀’找水洗臉。剛探起身子便覺得腰間一陣刺痛,竟如刀割一般,一時忍不住,“哎”了一聲。
索爾哈罕趕緊放了筆,上前扶了一把。
“讓開,讓開……我沒空陪公主殿下玩笑!”魏池有些不快的瞪了一眼,自己竟然在這‘女’人眼裡沒有絲毫威信??!!要真讓屬下們知道了成何體統!
索爾哈罕就着便宜狠狠的在魏池胳膊上掐了一下:“我沒畫你!看你那小氣樣兒……哼!”
“我不信!”魏池‘抽’回胳膊使勁‘揉’。
“不信自己叫你那‘侍’衛進來看!!”索爾哈罕氣急敗壞。
“……真沒畫?”魏池仔細‘摸’了‘摸’:“那你剛纔在幹嘛?”
“我……”索爾哈罕一時有些詞窮。
“看!謊話圓不了了吧?”魏池掙扎的要爬起來找水洗臉。
“我真沒畫!剛纔也就隨便‘摸’‘摸’!”索爾哈罕使勁把魏池按回了‘牀’上。魏池原本就覺得腰不舒服,這下便更是覺得腰痛得要斷了一般,想爭辯也提不起勁兒,只好趴在‘牀’上緩口氣。
索爾哈罕看自己手重了,也不吵嘴了,連忙扶魏池躺下。
“輕……輕點……哎呦。”魏池疼得直‘抽’氣。
索爾哈罕幫她把被子壓了壓:“現在知道疼了?白天倒跟個不要命似的……”
魏池往被子深處鑽了鑽:“事兒有那麼多,我有什麼辦法?”
索爾哈罕冷笑一聲:“你當我看不出來?哼,還不是收拾不了手下,只好一個人抗兩個人的活兒,活該!”
“懶得費那心思,我一個人做了還省些……”魏池有點不屑。
“你這是傻呢?還是無能?”索爾哈罕撅了撅嘴:“如今你只有一個手下都招呼不過來,以後你們王將軍要派幾百個幾千個給你,你還不得累死?你這個人啊”索爾哈罕嘆了口氣:“只知道平易近人的找別人商量,卻不知道那事兒本該那些人做,又活該你管他,此時此刻不呼來喝去就是他們的福氣了,還要去商量?也虧你纔想的出來!”
“我和他之前不是有些矛盾麼?……”魏池有點臉紅,自己那行徑倒和公主殿下您‘挺’神似的……
“誰和誰沒些矛盾?要是遇上點什麼磕碰便畏首畏尾的,那你這官兒也就別做啦,回你老家打漁去吧!”
“……”
“別一臉清高相!”索爾哈罕指着魏池的鼻子:“本公主言盡於此,您老人家要聽也行,不聽也罷,這腰是你的,疼不到我身上來。”
魏池心想,這人怎麼就不能把話說得好聽些?是因爲從小就被寵慣了?
“翻過去!”索爾哈罕不耐煩的揮揮手。
“嗯?”
“嗯什麼嗯,我手上這‘藥’也就給你抹一次,下次疼死了找我要我也不給!”
“哦。”魏池老老實實的翻過了身,忍不住又瞟了兩眼,是‘藥’吧?別又是什麼作‘弄’人的東西……
“老實點,別‘亂’動,‘藥’酒都流下來了!”
“這‘藥’酒……好臭……別別別!不臭不臭……”魏池覺得這‘藥’不用也罷,再被這‘女’人打幾下,怕是塗什麼仙‘藥’都沒用了。
“你最近過得還好?”等‘藥’一塗完,魏池趕緊翻過了身拉緊了衣帶。
“還好。”索爾哈罕收了‘藥’瓶。
“……我是說,漠南變成這樣,你……”魏池小心翼翼的問。
索爾哈罕愣了愣,淡然一笑:“興旺不過彈指間,這個道理你不會不懂吧?你有信心主導沉浮,難道就不信我也有麼?”
魏池看那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樣子,也不好多問:“這麼幾十年來,兩個國家你打我我打你就是打不厭啊……”
“貴國開國皇帝和現在的那位喜歡打,我們也沒辦法。”
魏池聽那人的語氣生硬了不少便趕緊緩和了言辭:“當年我才入京的時候,最愛和人爭的便是這個,後來上了殿試,考官也問了這個,其實我所答的那些如果刪減了那些空‘洞’的辭藻,歸結下來也就只剩一句——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這雖是句古話,卻倒應了我的景。”
“呵呵,”索爾哈罕笑了一聲:“你倒是坦然。”
“不!”魏池又從‘牀’上坐了起來:“我這麼說是爲了要應皇上的心思,如不是這話說的對路,我又如何能中這個探‘花’。當然,要說我全然違心也不是,雖說我也不盡心於此念,但一時也想不出其他的法子……我只是揪心,這兩國要這麼折騰到什麼時候纔是個盡頭。”
“會有個盡頭,等你們大齊不再傲慢無禮,不再以文明自居的時候便是個盡頭。”
“大齊的士大夫們倒認爲,要等漠南不再‘騷’擾邊關,搶劫屠城的時候纔是個盡頭!……也許你說得對,也許大齊的士大夫們說得對……不過,”魏池頓了頓:“也許都不全對。”
索爾哈罕站起了身:“我來了也快半個時辰了,你休息吧,我走了。”
“哦……”魏池見這人失了談‘性’便也不留客:“你慢走。”
索爾哈罕走到‘門’邊想了想,忍不住回過了頭:“我不會在乎你們大齊要怎麼想!在我有生之年裡,我絕對不會讓漠南被你們踐踏!”
魏池看那人摔了簾子,心裡有些堵。
翻過身來睡下時只覺得腰間的痛楚似乎緩和了些,山間那些的風就似被什麼怪鎖鎖住了一般,只能在這狹窄的甬道里糾纏呼嘯,不得超生。
魏池又翻了個身,偷偷‘摸’了‘摸’自己的臉:她說隨便‘摸’‘摸’……隨便‘摸’‘摸’做什麼?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