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9【建康九年】
天氣漸漸變得有些炎熱,一兩隻早到的蟬開始鳴叫了起來。劉媽媽午睡之後準備弄點針線來做,但拿起針線簸找了好一會兒也沒找到頂針圈兒。想到這院子裡也沒有別人,定又是梅月這丫頭借去了不知忘在了哪裡!劉媽媽這人的脾氣不是很好,對梅月這樣的笨丫頭最是沒有耐心,當下也懶得問人,站起來就往院子裡走,一心想要打她幾下才泄氣。
奴僕的小房就在主園的外面,三兩步就到了,劉媽媽一把推開門就往裡邁。
院子裡除了一顆大榕樹,沒有種什麼別的花,劉媽媽恍惚看見個人影關了側門出去了。日頭還沒偏西,劉媽媽以爲自己眼花,又懷疑是梅月這個混丫頭溜出去玩,也就沒在意。但轉念一想,那身量卻大不相同,心不禁有些提了起來。
劉媽媽輕輕的掩上了門,小心走到側門,把耳朵貼了上去。
說話的似乎是自己的夫人!劉媽媽的心咯噔了一下!自己夫人和老爺的確不親近,但平日裡也是恭恭敬敬的。更何況自己作爲馮家的老人,看着戚夫人嫁進來的,這十幾年可真是兢兢業業沒有二心!這……這?
劉媽媽正又慌又急,竟又聽到了另一個聲音,聽他說話的口氣似乎是個男子,但聲音又比尋常男子細一些,像是個十幾歲的少年的音調。
且不論到底是男是女,在外面的另一個人定是自己家的夫人無疑!劉媽媽此刻真是五味陳雜,不知該往哪個方向想的好。
院外的兩人似乎要說的話挺多,劉媽媽好容易忍住了慌張,又仔細聽了起來——似乎是說的賬目的事情……
聽了好一陣,的確只聽到‘當鋪’、‘來帳’、‘你算錯了’之類的話。劉媽媽的心稍稍放了一些,正準備推開個門縫去看,卻聽到背後屋裡哐噹一聲!嚇得她差點撞在門板上!
這邊廂的梅月正扶在桌旁打瞌睡,睡前手旁有個撓爪,睡着了沒拿穩,鐺的落到了石板上,玉石的把兒差點碰碎了!梅月嚇得跳了起來,正好撞翻了筆筒筆架,袖子又一骨碌把硯臺前的一堆書掃了下來,稀里嘩啦弄出了好大的動靜!
“劉媽媽!”看到劉媽媽進來,梅月嚇得臉都白了。
“你……又闖禍了!”劉媽媽看是梅月,便裝作無事的樣子呵斥到:“你……你!還不快收拾好!夫人回來見了可要罰你!”
劉媽媽說罷了這堆話就慌慌張張的走了。
梅月看劉媽媽像是有事的樣子慶幸自己沒有捱打,趕緊把地上的東西收拾了,老老實實的尋了個活兒去幹着。
劉媽媽回了屋,緊緊的關了門,不知所措。
她與戚夫人相處有十年了,這個夫人的脾氣她還是瞭解的,別說是男女私情,連正眼瞧別的男人也是沒有的。老家裡哪個不知道她是正經人?那麼多田地和商鋪來往的可不都是男人?那些男人可不都是夫人去應付的麼?這正經人遇上誰也說正經的話,自己不該對夫人生疑了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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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媽媽打了自己一巴掌——老糊塗了!該幹啥去幹啥吧!
話雖這樣說,劉媽媽卻安寧不了,平日裡挺幹練的人今兒不是踢倒了掃帚就是走錯了院子。和她一同進京的季媽媽看她慌慌亂亂的樣子,忍不住拉她到一邊問:“劉媽媽,您今天是怎麼了,是老家遇上什麼事了?你我什麼交情,說來我幫你。”
季媽媽現在伺候着老爺,她倆是一併奉了老夫人的命來京的,論理,這個事情劉媽媽該給她商量商量。
但劉媽媽不敢說,她終究相信夫人是個正經人,這些捕風捉影的事情豈不是壞了她的名節?
“睡得不好……”劉媽媽兜了個圈子:“落枕了……”
當夜裡,劉媽媽輾轉反側——夫人是個正經的人!說不定是和哪家的人談生意……但……這些事情爲何不走正門呢?要談那樣久何不進屋呢?但……夫人的確是個正經人啊……
這事情要和誰商量呢?還是說去問問夫人?……不可不可……自己在門外偷聽已經是失禮了……更何況若真有其事,那個會承認?……呸呸呸!夫人可是正經人!
一晚上攪得劉媽媽起起坐坐好幾回,等雞都叫了纔算想明白:別的尚且不管,老爺畢竟是自己看着長大的,自己又是老家派來的老人,這些大事情若是不弄個明白對誰都不好。只是這事情不宜對旁人說起,不如直接告知老爺,老爺和夫人畢竟是夫妻,又知道院外的一些事情,若是自己弄錯了也早些問出個水落石出,免得自己膈應。老爺讀書人出身,也不比那些魯莽的人或閒嘮的人,反倒合適!
拿定了主意,劉媽媽這才混呼呼的睡着了。
第二天,劉媽媽算準了時間,繞到書房去,等老爺回來,可等過了時辰也沒等到人影。季媽媽笑她:“老婆子你到底是有啥事情啊?晃來晃去的?”
劉媽媽臉上也有些不自在:“我就是過來看看……老爺怎麼還沒回來啊?”
“哦!老爺今天約了人,可能晚飯之後纔回來吧……”
馮老爺約的人就是魏池……
魏池和馮老爺的表妹的確是門當戶對,這導致魏大人的拒絕變得非常艱難。如果是皇親國戚或者別的還好,怕的就是這種不溫不火的逼婚!
魏池看着堵在門口的馮世勳,心中所想的就是:逼婚二字。
“魏大人,今天正是個好時候,我那表妹一家子正好上京來走親戚。她父親也是個很風雅的人,詩詞歌賦樣樣精通,咱們去拜訪拜訪?”馮世勳笑盈盈的。
魏池倒是暗中瞭解了一番——能讓馮世勳如此上心,對方果然不是泛泛之輩,這家人地位不算高,但是財力……那是非常雄厚的。馮世勳揣測魏池這樣的官員要麼和官員聯姻,要麼和巨賈聯姻,絕沒有去找個尋常女子結婚的道理。官員那邊,耿韻眉已經嫁人了,要是王家沒有那個意思,還真沒別的人選,自己也算是做了好事,要不魏池也結識不了這樣的大商人。
這路線和馮大人當年娶親的策略何其相似呢?只是戚夫人不止有資產,更有地位,能給他的更多……
魏池的偏見自然的擴散到這位表妹和她一家人身上去了,心中一百個厭惡。但畢竟在朝廷混了有幾年了,這點城府還是有的,只好假裝做歡喜的樣子,答應了要去,心中卻暗自盤算着要怎樣行使三十六計。
在衙門收拾好了之後,魏池和馮世勳一同出了門,也沒有騎馬,坐了一輛小車去拜訪‘表妹’。臨進門前,馮大人還好心的打量了魏池一番,以確定小青年的衣服上有沒有褶子之類煞風景的東西出現。
馮世勳笑的很滿意:“魏賢弟,說實話,我倒覺得你的風采勝我當年。”
“您就擠兌我吧。”魏池假裝受用的樣子:“我也好奇篆刻,別的不說,咱們趕緊去看看!”
這家人姓韓,做的也是綢緞生意,只是比普通的商人做得更大些,這女孩子的父親是他家族長,威望很高,又寵自己的閨女,這才上京來談這門親事。益清雖然只是個跟班,但是也得到了極高的禮遇。韓家的老爺子年歲有些偏大,可能是老來得女,特別珍惜,談話之間上上下下看了自家大人好幾遍。想來也是很滿意的,益清暗自得意——長相自然不必說,許多人都說自家老爺長得比女兒家還俊呢。別的還有啥可說的?科舉探花,五品官員,就算是那些高官家的少爺也沒哪個有這個品階啊!更何況咱家老爺文武雙全……益清想到這裡簡直要樂開花了。
其實韓老爺早就樂開花了,招呼着人看茶看座,點頭哈腰。
益清站在魏池身後,腰桿挺得筆直。正廳的兩側有兩扇珠簾,正對自己這邊的珠簾微微晃了兩晃,益清看到了人影閃了過去——是那個韓小姐?
益清偷笑。
不過出乎意料的是,魏池雖然和韓老爺一見如故,但很快就站起來準備告辭了。韓老爺趕緊挽留他吃完飯,但是魏池似乎有難言之情。
畢竟官高於民,韓老爺不好多說,只好用求助的目光看着馮世勳。
馮世勳暗暗拉住魏池的袖子:“我說賢弟你,今天還有急事不成?”
魏池爲難的樣子:“急事倒也不是,今天本想趁着時候早去了拜訪拜訪兵部的老朋友,就提前約了晚飯,馮大人您沒提前說麼……要不這樣,我讓益清去通報一聲,看能不能和他改改時間。”
馮世勳有些不高興:“誰呀?”
“咳咳……王將軍……”魏池面露恐懼的說。
“……”
“……”
“王?將軍?”馮世勳重複了一遍。
“嗯……”魏池抱歉的衝着韓老爺笑了笑:“雖然現在沒有公事來往了,但是畢竟是我的老上司,有時間就會見見。”
魏池不算說謊,王允義確實讓他沒事的時候過去逛逛……不過絕沒這傢伙說的這樣非去不可。
而且也沒邀請魏池去吃晚飯。
不過誰敢去問王允義這些呢?
馮大人終於在魏大人的小算盤下敗下陣來:“您還真是個大忙人!”
魏池走出韓家的大門的時候,暗暗鬆了口氣。
“大人!大人!”益清看沒有旁人了,趕上來說:“我瞧見韓小姐了。”
“什麼韓小姐啊?”魏池沒好氣的問。
“就是那個韓小姐啊!”益清當魏池是在害羞:“人家躲在簾子後面瞧着呢!雖然看得不是很清,可那身段應該是個美人!大人!何時給我們娶個夫人回來啊?”
魏池被逗笑了:“你比我年紀還大些,多操心操心自己吧!要是閒着了,也多操心操心陳虎。”
益清年底就完婚,被魏池這樣一說,真害羞了,就不好再嘲笑他:“……這會兒是要去王大人家?”
這方向可不對。
“啊?”魏池看了看天:“去那邊吃碗糖羹,然後回家!”
王允義在遠方打了個噴嚏。
今天這家店的糖羹熬得有些稀,魏池順便買了些小點心準備邊走邊吃。走出酒樓的時候,正看到有個店小二拿着笤帚趕一個小叫花子。小叫花子穿得可不是一般的破爛,邋里邋遢的看不清人樣,也不像尋常要飯的那樣諂媚的笑,只是躲着笤帚,也不知道說討好的話。
魏池常來,所以這小二認得,看他來了便有些不好意思:“不知哪裡來的小叫花子,飯點兒還沒到就來了……”
站在旁邊的掌櫃的臉皮狠狠的抖動了一下:“說那麼多幹嘛!趕緊給點饅頭打發了!”
飯點還沒到也來了的魏大人倒不是個小心眼:“呵呵……”
小二才反映過來自己剛纔失言了,趕緊行禮:“大人……小的……”
當‘大人’二字從小二嘴裡冒出來的時候,小叫花子的眼睛忽然一亮:“您……是做官的人?”
“去去去!”掌櫃的過來趕人:“快給她個饅頭讓她滾。”
魏池沒有阻止掌櫃趕人,小二粗暴的把小叫花子拎到拐角,扔到旮旯裡,又丟了個饅頭在地上:“也不看看自己啥樣……”
小叫花子本就餓得頭暈,這樣一摔更是分不清東南西北了,緩了好一陣才爬起來。
“你……!”小叫花子扶着牆,驚訝的看着出現在面前的魏池。
魏池走進拐角,示意他不要害怕:“我這裡有些點心,你先吃一些,不要着急。”
小叫花子不敢動。
“我知道你不是個叫花子,我的確是當官的,若你有話要對我說,先吃些東西,有了力氣慢慢對我說。”
小叫花子的眼淚一下涌了出來,點點頭,接過了魏池手上的點心。
“你叫什麼名字?哪裡人?”魏池看他在吃,便問他。
“我叫蓮兒,家裡都叫我……蓮丫頭。我家在廣東那邊的小村子,叫新田。”
丫頭?竟然是個小女孩?魏池看她臉上黑乎乎的,瞧不出個樣子:“你家竟然這樣遠,怎麼一個人到這裡了?今年沒聽說哪裡有逃荒啊?”
小女孩噗通一聲跪下了:“求老爺給小女一家做主!”
春風早已暖人,但魏池卻聽得背後直冒冷汗!益清不是太聽得懂那女孩子的方言,只是看到魏池的臉色越變越難看。
“大人……?”益清小心翼翼的問。
魏池擦了擦額角的冷汗,問那女孩:“進了京城之後,你有沒有把這件事情對其他人說過?”
蓮丫頭又磕了一個頭:“這事情,哪個敢說。只有一個家裡的長輩指點,說是到了京城纔有人給小女做主。”
魏池聽她話中有話:“你……要找誰?”
“餘冕,餘大人。”
餘冕!
魏池想到此地不宜久留:“你若信得過我,就留在此地不要動,一會兒自會有人來找你。”
魏池顧不得禮儀,拉起益清就走,益清還有些摸不着頭腦:“大人,大人?那小孩是誰?”
魏池看着益清傻呼呼的樣子,突然感慨陳虎的可靠,但是此事事關重大,不宜再讓更多的人知道,想了片刻,還是說:“一會兒太陽落山了,你一個人過來,帶着這個孩子從小路回來,一路上萬萬不可耽擱。這件事情若是做不好,不知多少人要掉腦袋,你仔細了。回來後若家裡人問起,你就說是人伢子手裡買回來的粗用丫鬟,一句話都不可說漏。”
益清第一次看到魏池如此嚴肅,趕緊鄭重的點了點頭。
回了家,魏池把自己鎖在書房裡,左右爲難——南邊出了這樣大的事情,若是鬧開了,說不定李潘要下臺,李潘若是有個閃失,才上臺的一干官員怕都脫不了關係。若這事情不鬧大,那南邊的事情遲早要鬧大!到時候真是激起了民變……
還有餘冕!雖然只有一面之緣,但是他的脾氣滿朝誰不知道,若是知道了這事情,絕不會放任不管。按年限來算,今年正是他升遷的時候……出了這個事情,保不定會是個怎樣的結果。
還有就是這個孩子,一個人千里迢迢來到京城,其心不可謂不絕……若說自己沒有半點心動,沒有半點心疼……那也不是。
只是,現在這朝局大勢剛定,若是又有一番大浪,自己區區一人,能爲她,能爲江南的百姓,能爲餘冕,能爲朝廷做什麼呢?這一浪若真的來了,多少人爲了別人,又有多少人趁機爲了自己要攪動這渾水呢?
魏池推開窗戶,院外夕陽恰沒入了山巒。院牆上的花朵似開又似謝,正如魏池的心情,搖曳不定,煩悶躁亂。
馮世勳別了魏池之後,留在表妹家用了晚飯,回來的時候正是點燈的時候,才走到街口就看到益清手上拉着個髒乎乎的孩子在跑。
“益清?你家大人呢?”
益清似乎是被嚇了一跳:“馮……馮大人!您怎麼一個人吶!我……我們家纔買了個粗使的丫鬟,嘿嘿。”
“你家大人呢?”馮世勳覺得益清一貫還算激靈,不知今天怎的,說話文不對題。
“哦!回大人的話,我家大人應該是在家吃晚飯了。”
“今天王將軍都沒留你家大人吃完飯啊?嘖嘖……”馮世勳又笑着瞧了瞧他拉的小丫頭:“就算是粗使的丫鬟也不必買這樣的吧?回去了給你家大人傳個話,說我過會兒去找他喝茶,請他備好點心纔是,哈哈。”
馮世勳想着魏池這個小青年的心思還真難琢磨,自己這個媒人怕是要多操許多的心,有跟益清說了幾句玩笑話後,這才進了院門。
門子才傳了話,後腳就有人報說劉媽媽找他找了一天了。馮世勳想這是老家跟過來的老僕人,平日裡管着老家的一些家用,以爲家裡有話帶上來,便吩咐了前屋準備着,等見了她再一起回後院。
白天還是豔陽天,夜裡卻突然東風轉北,小小的來了一場逆春寒。戚媛只好再讓梅月把披風找出來,梅月找了一陣子,沒找到合適的,戚媛怪了她一陣沒有收拾,便只好讓她去問劉媽媽。
天不算晚,劉媽媽進來的時候戚媛才準備點大燈。梅月接過戚媛手上的燈罩:“夫人真是的,小心燙了自己的手。”
劉媽媽沒有多話,接過燈,打開櫃子找了起來:“薄的都在這邊呢,夫人要哪一件?”
戚媛想到魏池說沒見過潮綢,便想起自己成親那會兒,家人專門給自己做了一件銀雲團秀潮綢披風:“要那件潮綢的。”
劉媽媽手一閃,險些把燈油撒了出來。
“怎麼了?”戚媛這纔看到劉媽媽情狀有異。
“沒……”劉媽媽把那件披風找了出來,燈光一映,繡花流光溢彩。
“哎呀!好漂亮!夫人,我可從來沒見過這麼漂亮的綢子!”梅月驚呼起來。
戚媛衝她笑了笑:“這雖不是頂好的東西,但是貴在少見。你也別忽忽喳喳的,一起收的東西,怎麼劉媽媽記得,你反不記得了?虧你就管着這幾件事!快謝謝劉媽媽。”
“不謝,不謝……這麼漂亮的顏色,正是稱夫人,過些時候若是別的夫人邀賞花的時候帶着正好。”
戚媛想想也是,這樣折騰一次也不全算爲了魏少湖一個人。等劉媽媽和梅月都出去了,戚媛看着搭在衣架上的披風算了算——自做了它起,這纔是第一次穿吧?當時自己一心想做青素的,想穿得久些。但母親執意選了這麼個鮮豔的顏色……那份用意,自己似乎不懂,但後來又懂了,只是懂了卻沒用了,確實也用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