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得山來,玄奘手搭涼棚往西觀瞧,不見路徑,回首問道:“悟空,可見路徑?”悟空搖了搖頭,道:“師傅勿慌,待老孫上去看看。”說這話,他扶搖直上,站在雲頭上向下觀瞧,只見翻過此山,向西去乃是一馬平川的平陽之地,心中歡喜,降落下來,道:“師傅,只消翻過此山,再往西去,一片平陽。”玄奘聞言,笑道:“好,路平好走,我等也可加快速度,向西天而去。”三徒弟知道玄奘一顆取經之心十分急切,相視一笑,護着玄奘向西坡翻去。山路倒是崎嶇,等到師徒四人從山上下來,已是天近黃昏。下了山來,兄弟三個閒來無事,就聊起了天,聊着聊着,就聊到了當初徐縉離去之時留給悟空的十六個字。悟能問道:“猴哥,這‘六賊易斬,心魔難除,返璞歸真,方是本我’究竟是什麼意思,你參悟明白沒有?”悟空搖了搖頭,一臉的鬱悶之色:“這‘六賊易斬’應當是指老孫剛從師傅之時打殺的眼看喜、耳聽怒、鼻嗅愛、舌嘗思、意見欲、身本憂六個小賊,乃是眼、耳、鼻、舌、意、身,是老孫被壓在五行山下之時分出去的六賊化身,被老孫打殺了,從此六賊不興。按理說,六賊不興,心魔不生,爲何天尊又說什麼‘心魔難除’,還有那‘返璞歸真,方是本我’,實在是不懂,不懂!老孫一路上思索着,卻是越想越覺心情煩躁,實在是無趣。”悟能和悟淨見悟空心思不好,都識趣的轉移了話題。
又走了半個時辰,悟能摸了摸肚子道:“這方圓也不見人言,這般走着,只怕今晚又要餓肚子了。這小白龍,自從受了傷之後,走得越發的慢了。”悟空嘿嘿笑道:“既如此,等我教他快走。”把金箍棒幌一幌,喝了一聲,白龍馬嚇得一個箭步躥了出去,如飛似箭,順平路往前去了,喜得三兄弟在後哈哈大笑。玄奘在馬上挽不住繮口,只扳緊着鞍橋,任由白龍馬肆意奔跑,一直跑出去二十餘里才停步止歇。正此時,從一旁的灌木叢中閃出三十多人,一個個槍刀棍棒,攔住路,爲首兩個大漢,一個青臉獠牙欺太歲,一個暴睛圓眼賽喪門。鬢邊紅髮如飄火,頷下黃鬚似插針。他兩個頭戴虎皮花磕腦,腰繫貂裘彩戰裙。一個手中執着狼牙棒,一個肩上橫擔扢撻藤。果然不亞巴山虎,真個猶如出水龍,高聲喝道:“和尚!哪裡走!”玄奘急忙勒緊繮繩,喝問道:“爾等意欲何爲?”那爲首的兩個大漢惡狠狠道:“你這和尚,少說廢話,我們也不打你,也不殺你,乖乖把盤纏留下。”玄奘登時省悟,知他是夥剪徑的草寇,見他這般兇惡,合掌當胸道:“好漢,貧僧是東土秦皇差往西天取經者,自別了長安,年深日久,就有些盤纏也使盡了。出家人專以乞化爲由,哪有什麼盤纏?萬望好漢方便方便,讓貧僧過去罷!”那兩個賊帥衆向前道:“我們在這裡起一片虎心,截住要路,專要些財帛,甚麼方便方便?你果無財帛,快早脫下衣服,留下白馬,放你過去!”玄奘見這般苦苦相逼,苦笑道:“阿彌陀佛!貧僧這件衣服,是東家化布,西家化針,零零碎碎化來的。你若剝去,可不害殺我也?只是這世裡做得好漢,哪世裡變畜生呢!”那賊聞言大怒,掣大棍,上前就打。玄奘碰到這等草莽,也是無計可施,心中暗想道:“可憐!你只說你的棍子,還不知我徒弟的棍子哩!那三個頑徒,可把爲師害苦了。”
那賊要打玄奘,卻不想那悟空兄弟三人已感到近前,悟空遙遙看見,氣的七竅生煙,怒吼一聲:“賊寇找死!”身化流光直衝過去,掌中金箍棒迎風一晃,碗來粗細,一片金光盪開,就見那狼牙棒打着旋的飛上天去,那惡漢被這一棍震斷了雙臂,不等叫出聲來,悟空一棒子搗進他口中,滿口碎牙飛散,棒子從腦後探出,慘烈非常。悟空猛一甩膀子,棍頭一陣震顫,只見那人首級頓時四分五裂,無頭屍身也被悟空一腳踹飛。玄奘見此情形,伸手指着悟空的鼻子,根本說不出話來,渾身直哆嗦。悟空大喝一聲:“八戒,保護師傅,老孫超度了這幫蟊賊!”話音未落,就見他化爲一道旋風殺進了衆賊之中,那一萬三千五百斤的如意金箍棒化爲漫天棍影籠罩下去,悟空此刻雙目赤紅,氣喘如牛,分明已經是進入了一種瘋狂的狀態之中,棍影所到之處,殘肢斷臂亂飛,縱是想留一個全屍都是奢望!玄奘看着發瘋肆虐的悟空,滿臉驚駭,眼底深處吐露出一股濃濃的失望和厭惡。不過片刻,三十個草寇都被悟空打殺了,他隨手把一片黏在衣服上的血肉撕下來,甩到一邊,回首向着玄奘三人一笑,露出了一口雪亮的牙齒。悟空的笑容十分開心,但是落在玄奘三人眼中,卻是忍不住齊刷刷打了個冷戰,三十幾人的屍體碎塊之上,一個瘦小的聲音,一身僧衣上粘染着斑斑血跡,扛着一根同樣血跡斑斑的棍子,露出了開心的笑容,這分明就是一副修羅殺戮的圖像啊!
玄奘長嘆一聲,道:“悟能,你去把這些人埋了吧。”悟能點了點頭,一句話也沒有說,走到一旁,掄起釘耙,埋頭刨坑。悟空擺手道:“師傅,何必這般麻煩,此處乃是荒野,再說了,這等草寇打殺了就打殺了,又沒人會管。”“孽障住口!你看看你,此刻哪還有一點佛家弟子的模樣,簡直比妖魔還要妖魔!視人命如草芥,肆意打殺,他們縱有取死之道,也不是你可以決定生死的,憑你本事,只管拿下解送官府便是,爲何將之打殺?”玄奘指着悟空的鼻子呵斥到,氣得面紅耳赤,聲音發顫。悟空被玄奘這般呵斥,只覺渾身血液都往腦子上涌去,越聽越覺得玄奘的聲音刺耳,越看越覺得玄奘的面目可憎,呲着牙,喘着氣,一雙眼漸漸變紅,握着金箍棒的手時鬆時緊,筋骨咯吱咯吱直響,瘦小的身軀中散發出一陣兇狠殘暴的氣息。玄奘猶未發覺,悟能和悟淨卻是早早察覺到了,悟能悄然回到玄奘身邊,和悟淨一左一右把玄奘護在身後。“閉嘴!你這和尚好生煩人!老孫當年縱橫天下,花果山稱王之時,打殺不知凡幾,也不曾被人說過,今日不過殺了些該殺之人,你這賊禿就這般喋喋不休,莫以爲老孫是好脾氣的嗎?”悟空惡狠狠怒吼一聲,一雙赤紅的眼睛死死盯着玄奘。玄奘聞言一愣,勃然大怒,怒道:“你這潑猴!”當即就要念《緊箍咒》,卻不想悟空早早看破,縱身而起,衝着玄奘的頭頂,揮棒便打,這一下要是打實了,好好一個聖僧就成了一灘爛泥了!“猴哥不可糊塗啊!”悟能和悟淨大吼一聲,掌中兵器猛地向上一架,就聽一陣巨響,玄奘在馬上被一股氣浪掀翻在地,三兄弟都被這一股巨勁震得連連後退,悟空這一下是真的想把玄奘打死啊!玄奘回過神來,翻身坐起,當即誦唸《緊箍咒》,就見悟空頓時痛的跪倒在地,在地上翻筋斗,豎蜻蜓,疼痛難禁。“好好好!你這賊和尚,絲毫不念老孫與你恩情,既如此,老孫去也!”悟空一聲大吼,翻身而起,腳下乘筋斗直奔東方而去!悟空離去了,玄奘頹然跌坐,雙目中淌下兩行清淚。
卻說悟空一個筋斗十萬八千里,不一時便到東勝神州大海之上,忽然渾身一震,雙目中的血色登時消散,迷茫了片刻,眼中透露出震驚之色。“我,我爲何殺性如此之重?我竟向師傅出手!我這是怎麼啦,爲什麼會變成這樣?”悟空死死抱着自己的頭,根本不能接受這樣的事實。過了半晌,悟空猛地擡起頭,喃喃道:“心魔,心魔!一定是心魔!逍遙天尊,逍遙天尊一定能幫我!去哪找他?逍遙山!逍遙山在哪?天庭,對,去天庭問!”悟空神經質的自語着,駕雲頭,火急火燎的直奔天上而去。
悟空離去之後,玄奘心中憂傷,命悟能掩埋了屍體,一行人收拾心情,繼續上路去了。奔西走不上五十里遠近,玄奘勒馬道:“八戒,爲師方纔動氣,此刻頭暈眼花,腹中也是飢餓,你可能尋一處化些齋飯?”悟能答應道:“師傅且請下馬,等我看可有鄰近的莊村,好去化齋。”玄奘聞言,翻身下馬。悟能縱起雲頭,半空中仔細觀看,一望盡是山嶺,哪裡有人家,只得按下雲來,對玄奘道:“卻是沒處化齋,一望之間,全無莊舍。”玄奘嘆道:“既無化齋之處,且得些水來解渴也可。”悟能點了點頭,道:“等我去南山澗下取些水來。”悟淨即取鉢盂,遞與師兄。悟能託着鉢盂,駕起雲霧而去。玄奘坐在路旁,等候多時,也不見回來悟能回來,可憐口乾舌苦難熬。有詩爲證,詩曰:保神養氣謂之精,情性原來一稟形。心亂神昏諸病作,形衰精敗道元傾。三花不就空勞碌,四大蕭條枉費爭。土木無功金水絕,法身疏懶幾時成!悟淨在旁,見師傅實在是**難忍,師兄又久久不回,只得穩了行囊,拴牢了白馬道:“師傅,你在此等候,等我去催水來。”玄奘準了,悟淨急駕雲光,也向南山而去。兩個徒弟都走了,玄奘獨煉自熬,困苦太甚,正在愴惶之際,忽聽得身後一聲響亮,唬得玄奘一哆嗦,回身看去,卻原來是悟空跪在身後,雙手捧着一個磁杯道:“師傅,沒有老孫,你連水也不吃不上呢。這一杯好涼水,你且吃口水解渴,待我再去化齋。”玄奘一見他,怒氣未消,道:“我不吃你的水!立地渴死,我當任命!不要你了!你去罷!”悟空嬉笑道:“無我你去不得西天也。”玄奘聽不得他這般話,怒道:“去得去不得,不干你事!潑猢猻!只管來纏我做甚!”此言一出,悟空登時變了臉,發怒生嗔,喝罵道:“你這個狠心的潑禿,十分賤我!”輪鐵棒,丟了磁杯,望玄奘脊背上擦了一下,玄奘不曾防備,當即昏暈在地,不能言語,悟空把兩個青氈包袱,提在手中,駕筋斗雲,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