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做的極爲隱秘,甚至在處決之前,他連張守仁也沒有告知。待看到一隻只伸出土坑的手僵滯不動,那些人全都死的通透,他才騎着快馬,到張守仁的帥府稟報此事。
就是在今天,他想起張守仁那和善的笑容,幾名嘉許的話語,那動作,神情,都是記得一清二楚,絕不敢忘。當時他走出帥府,發覺自己全身的內衣已經被汗溼透,被冷風一吹,立刻變的冰冷一片。他心中清楚的很,以他的權勢,無人制約的行事手法,張守仁讓他盯着別的官員,將軍,其實被盯的最緊的,看的最嚴的,就是他韓璐羽本人。那天的事,若是他行事不果斷,或是有猶疑之處,只怕被活埋的,便是他本人了。
有着種種教訓和自省的韓指揮使,一則絕不敢在張守仁面前面露驕矜之色,不敢稱功,二來也絕不敢培植在間龍外的任何黨羽勢力,也絕不敢和任何身處高位的武將文官結交。若是不然,吳猛適才,也不會連他一個指揮使級的軍官,都認不出來。
“好了,你也不必太小心拘泥了。做你的這個位子,太跋扈不好,太小心也不好,懂麼?”
張守仁終於不耐,板起臉來,厲聲喝斥。
“是是,末將明白!”
“好了,你去吧。”
“多謝大帥,末將這便去了。”
不知怎地,剛剛張守仁滿臉笑容,讓人如沐春風時,韓璐羽卻偏偏心中害怕,甚至怕的要死。待後來被他一通訓斥,惡語相向,就差一腳踢來時,韓指揮使卻是覺得眼前這個大帥親切非常,對自己異常的信重與倚賴。
他站起身來,後退出門,帶着極端的尊重與崇拜之色,慢慢出門而去。
“這狗東西。”
張守仁罵了一句粗話,無可奈何的搖一搖頭,輕聲而笑。待韓璐羽遠離之後,張守仁提起筆來,又繼續寫道:“兵法雖雲,倍則攻之,十則攻城,今我師兵不足君之半數,奈何君不敢出城而戰耶?且與君語,吾之用兵,圍城不避險地,將無怠心,則兵必致死。君既邀戰,則來日與君決戰!楚徵北將軍、飛龍節度使張守仁拜!”
說畢,自己笑了一回,派人將書子封好,吩咐道:“成了,射還給城上。我且學學宋襄公,與他來個仁義之戰,明兒說打便打,說攻就攻,且看狹路相逢,勇者勝!”
且不提張弘範半夜被他的這一回書驚醒,心中且信且疑,大半夜不曾安忱而睡。待得第二天天色微明,卻已經有數撥軍將倉惶而至,鼓譟而呼:城外,敵人集結已畢,就要攻城!
張弘範披衣而起,倉促之間,連甲冑亦不得披掛,只是身着綿綢長衫,用絛條束住頭髮,便立刻由府中奔至城頭,擡眼間一看,已經倒抽了一口涼氣。
就在西門不到三裡處,敵人已經排開陣勢,密密麻麻,約摸三萬人的黑甲戰士,排成前中後的隊形,正在準備攻城。
弩炮、盞口炮、拋石機、雲梯、攻城車,衝車,一樣樣攻城利器,開始整齊劃一的排開,等候着向前進逼。
而在軍隊之前,約有萬多名衣着破爛,簡直是赤身**模樣的男子,正在揮鏟挖泥,給手中的麻包灌土。再有一些,便是三五人手持着T型長木,正在一小隊一小隊的集結,看模樣,眼看就要向前進逼。
“這,這不成話,太不成話了!”
張弘範氣的發抖,怒喝道:“西門這段城牆,一次最多能衝上三五千人,他擺開這麼多軍隊在這裡,一次又能衝上來多少,他這樣打法,真是不成體統啊。”
其餘張氏諸將,此時也都登上城頭,眼見這個主帥兼家主,竟然說出這樣的糊塗話來,一個個面面相覷,竟不知道如何答話是好。
一個家將小心翼翼提醒道:“大帥,咱們還是先別罵,你看敵人準備停當了,只怕立刻就要動手了。”
張弘範到底是百戰宿將,此時已從開初的憤恨與不安中解脫出來。咪着眼看向遠方,冷笑道:“他們是要以這些百姓民伕,填平壕溝,推開木柵欄,好方面向前擺開陣勢。不妨事,咱們先用牀弩和拋石機射上一射,讓他們嚐嚐鮮,等他們推到城下時,再給他們來點更厲害的。”
“大帥,要不要從其餘城門增兵過來?”
張弘範搖頭道:“暫且還用不着。我到要看看,他這幾萬兵馬,能不能一起擺在這西門之下。嘿,他若真是擺開來了,我到樂得多送幾個萬人敵下去,讓他們知道厲害。”
見諸將面帶猶疑之色,他厲聲喝道:“這是敵人的計策,故意以這樣的陣勢來壓迫我軍軍心,逼的我自亂部署。他將我軍主力盡數引來此地,再以剩下的兵馬強攻別處,我又待如何?”
其實說來說去,也是他自己沒有自信的原故。除了他手下的一萬多私兵之外,其餘的幾萬軍馬,委實難以讓他信任。那些以被迫入伍的農民,市井裡的無賴流氓,沒有土地的流民,甚至是破產和在新朝沒有得到任用,被迫從軍混口飯吃的讀書人,一個個都沒有經過正統的軍事訓練,負甲則無力行走,持兵則歪歪斜斜,一遇強敵動輒投降,野戰一潰千里,守城則遠躲城碟,放這些人在城頭,不過是壯壯膽子罷了。他現下已經將自己大半的主力放在西門城上,就是將別門的守軍調來,也不過是添亂而已。
拋石機開始轉動絞盤,一顆顆重達五六十斤的巨大石塊被放置在鬥盤之上,只待斬斷拉索,緊繃的拉索向前一彈,這些石塊便可以直飛而出,最遠足可以飛出三四里地。現下敵人最近處的那些民伕模樣的人,正好便在射程之內。
“發炮發炮,還在等什麼?”
還不等石炮手們再調精準一些,被城下敵軍壓迫的有些神經質的張弘範迅即發令,一顆顆石彈飛嘯而出,晃晃悠悠飛到半空,在飛出一個半圓型的拋物線後,大半落在了那些民伕的身前左右,只有一兩顆砸到了民伕中間,砸死或砸傷了一些,微弱的慘叫聲開始響起。
“調準,再射!”
幾個石炮手立刻跑到各自的拋石機前,用心算準適才的誤差,將拋石機的底座略加調整,亂了片刻,又是一輪十幾枚石彈飛出,這一次,卻是多半落在那些民伕中間,百多號人被砸死砸傷,哀號和痛苦的呻吟聲,開始響亮起來。
“好好,牀弩能射不?”
“大帥,還是待稍近些吧,這麼遠的距離,牀弩威力太小了。”
張弘範不再理會,只專注地盯着遠處的那些民伕。卻見他們頂着頭頂如蝗般飛至的石塊,雖然不斷有人被砸死砸傷,這些人卻似悍不畏死,仍然不停的先將木柵推倒,然後用土包填平壕溝,用器物掃除扔的到處都是是的四角扎馬釘,不過半個時辰,雖然已經過千人的死傷,這些人卻已經往前推進了裡許。
而與此同時,對方的拋石機卻也已經裝置調射完畢,有着比歸德城更多,射程更遠,射準射距更方便的數十架拋石機的飛龍軍,亦是開始拋射石塊。與城頭的重型拋石機發射大型石塊不同的是,飛龍軍的石塊卻是一個個經過簡單處理的圓形石塊,與城上發射的方形巨石不同,這些石塊不過十斤左右一塊,一次可以擊發五六塊,而且經過處理,一旦落地之後,還會彈跳傷人,每一發落在城頭,就可令張弘範一陣心驚肉跳。
眼見敵人的火力越來越猛,城頭上哀嚎之聲四處響起,張弘範的親兵不顧他反對,將他架起,拖入敵樓之內。
眼見敵人又向前推了半里,張弘範心急如焚,已方的拋石機已經被敵手打壞了幾架,若不是他有先見之明,將大半的拋石機聚集在此地,只怕這時候天空飛翔的,就全是敵手的石塊了。
在他的喝令之下,城頭的各式遠射弩機,開始發射,一根根威力巨大,足以將十幾人串成一串的大型弩箭激射而出,向着不斷推近的那夥民伕狠射。
面對着天空的石塊,眼看着身邊的同伴一個接一個的被砸的血肉模糊,再加上破空而來的長箭,動輒將好幾個夥伴串在一起,在這樣恐怖的打擊之下,這逾萬人的隊伍終於開始散亂,有不少人扔下手中的麻包,開始往後逃跑。
“好,我道你們是鋼頭鐵骨呢,卻原來也是怕死!”
張弘範放下心來,不住向左右喝道:“出去傳令,若有畏敵怯戰者,斬!守住歸德,人人有賞。”
“傳令,石炮手今日戰後,每人賞錢十貫,牛酒不限!”
他一邊一迭聲的發令,一邊觀察着城外的情形。只見那螞蟻般的隊伍不住後退,已經散亂不堪,他心中得意之極,不免又下發幾道命令,讓炮手和弩手不顧死傷,加緊射擊。
正看間,卻見對面的黑甲軍人,前隊三千人左右,開始持弩向前,他大驚失色,叫道:“難道他們現下就讓人向前衝?”
正疑惑間,卻見那夥軍人平端連弩,有幾十個指揮官模樣的人,正在向着潰退的那夥民伕喊話。片刻之後,因見民伕仍是敗退不止,一個穿着紅色披風的軍官將手一揮,幾千名弩手迅速擊發,數千支弩箭齊射出來,嗡嗡之響,就是張弘範也聽的真切分明。
在那樣的距離上,弩手們從容射擊,不過一發,就已經有千多人慘叫倒地。那軍官又將手一舉,止住射手再射,卻又轉身向着那夥敗退的民伕喊話。
在他喊話的同時,幾百個矛手慢步向前,將慘嚎倒地,一時未死的民伕一個個戳死當場。那股從容與冷酷的舉止,就是遠在數裡外的張弘範,也是看的膽寒不已。
面對這樣的打擊和壓迫,剛剛逃回的民伕們又只得扭過身子,繼續向前。面對着後方這樣無情的殺戮,還不如撞撞大運,看看天上的石塊和弩箭,能不能放過自己。
張弘範怒罵一聲,知道開挖的工事再也無法阻住敵人,他盤算片刻,知道再對這些人施加打擊,白白Lang費自己的實力。當即斷然下令,命令城頭停止射擊,所有的弩炮手和軍人,躲到城角下,避開敵人的火力。
他這邊一退,那邊敵人的石炮卻也停住了擊發。一股軍人跑上前去,開始趁着這個機會,檢修破損的拋石機,搬運石塊。
兩邊拋來射去,打了半響,歸德城頭死傷甚衆,而敵人,卻好似損失了連自己也不放在眼中的民伕。張弘範只覺胸口氣的生疼,卻是無法可想。
這樣逼迫平民向前,以血肉和生命爲攻城部隊打開通路,正是蒙兀人一向的做法。張弘範在蒙兀軍中見的多了,只是委實難以想象,這樣的手段卻會在漢人的軍隊中看到。
他知道過不多久,敵人就可以攻到城下。於是便也下令,讓牀弩手和石炮手偷偷上城,修檢器械,又令人準備好各種近戰器物,準備着與敵人近身肉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