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兵者詭道(五)

正要下令全軍前行進擊,卻被人抓住胳膊,李天翔眼中寒光一閃,扭頭一看,卻是李文舟緊緊拉住了自己。

因見李天翔鐵青着臉看向自己,李文舟竟覺心中一寒,他放下手,微微一笑,向李天翔道:“將軍,事情尚未到絕望之時,並不需要拼死一搏。”

“哦?”李天翔輕聲冷笑,先將佩刀橫在馬背,心中打定了主意,只要對方說一句投降談判的話,便立刻揮刀將他斬殺。

李文舟心中掂綴,知道這會子稍有不慎,自己便是身首異處的下場,臉上卻是從容淡然,好似並不是身處險境,反而是閒庭信步一般。

他將臉轉向敵人一方,並不看向李天翔。看着黑壓壓的敵軍,沉聲道:“將軍,可知道觀雲望氣之說?”

事觀眼前局勢,不論他此時說些什麼,李天翔都想好了應對之辭。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個刺史竟有閒暇與他討論起天文學說來。

微微一楞,李天翔獰聲道:“我只知道觀敵望陣,判斷敵我強弱,尋得戰機,殲滅敵軍之法,觀雲望氣,不過是術士騙人的伎倆,我如何能知!”

李文舟道士出身,有些不信道的儒生三不五時就尋他辯論一場,言辭刁鑽刻薄,神情舉止傲慢之極,李天翔雖然冷言冷語,卻又如何能教他在意。當下從容一笑,向着李天翔道:“將軍,其實呼風喚雨,凡人自然不能。但觀看天色,判斷晴雨,甚至風力方向,大小強弱,都可以以經驗智慧來提前預測,諸葛亮所謂借東風,也不過是他知道觀雲看氣,知道天氣轉變,方纔可以。”

見李天翔面色轉變,已經開始低頭思索自己的話,李文舟便又笑道:“三國裡有句話,不知天文,不可爲將,正是此理也。”

李天翔之所以能在數年時間內成爲名將,就是因其智計超絕,性格堅韌,李文舟的言辭,若是換了旁人,短時間內絕無可能從他佈置的圈套中脫身。李天翔不過低頭略想一回,便冷笑道:“兵法之道,運作之妙,豈是一個天文可以概括的。給我十萬雄兵,黃河以南,我可以縱橫無敵。管你雨雪大風,我一概可以依着兵力和地形,做出相應的判斷。你就是知曉天文,又能如何?不知天文不可爲將,當真笑話。”

他眼中怒火漸漸難以抑制,盯視着李文舟道:“眼下是這樣的情形,你說起這個又有何用?”

李天舟眼中滿是笑意,拱手答道:“將軍適才的話其實才是正道。所謂天文者,究竟是兵法中的小道。將軍奇正相輔,用兵若神,又何必在意這些小道。不過,雖然是小道小術,貧……不,眼下這場困局,沒準可以由這小術上來尋得脫身之法。”

他適才說的快了,差點兒說出“貧道”這個往日的自謂之語。偷眼看了一下李天翔,見他並不在意,便暗自放下心來。

“你此話怎講?”

“下官觀察天色,聞嗅空氣,再看這風勢越來越大,還有根據日子判斷,最多不到半個時辰,咱們只要再拖一會兒,必定會有瓢潑大雨落下。到那時,雨水如注,遮蔽月色,天色晦暗不可見人,敵人的火把亦被雨水澆滅。咱們趁勢突圍,多半就可以衝殺出去了。”

這到當真是一個脫身妙法,若是果真如他所言,隨時都會落下大雨,雨色中難以分清敵我,到時候一衝一殺,敵部多半是沒有做戰經驗的流民,那時候必定會隊列大亂,難以支持,以純粹是騎兵組成的飛龍軍,必定可以輕鬆逃出。

只是這一方法說來容易,做到又何其困難。李天翔伸手閉眼,感受着冷風中微弱的雨意,到也確如李文舟所言,風中溼氣凝重,眼見確是要落雨。只是擡頭張目,看向前方,敵人的隊列已經推進到半里開外,雖然腳步越來越慢,漸有停步之勢,卻又將包圍圈又緊了一些。依着李天翔的經驗來判斷,敵人的主將顯然是要讓部下暫喘一口氣,先略停一下,然後便可以一鼓作氣,衝殺過來。

再有,也可以利用這緩慢的推進,壓迫飛龍軍的軍心士氣,使得飛龍軍自己就很潰亂,這也是省心省力,利用心理壓迫的一種戰法。

“不知道哪裡竄出來的雜種,用兵之法,還真是滴水不漏。”

雖然罵了對方一句,李天翔卻也不得不佩服,對方是將他手中的籌碼最大最好的利用,使得李天翔這個智計百出的名將,竟如同風箱裡的老鼠一般,無處可逃。

李文舟見他沉吟不語,便知道對方已經信實了自己的話,便又湊過頭去,向李天翔耳語道:“我看對方也都是些流民,手中的武器都破敗不堪,咱們這邊是不是用些疑兵之計,阻住對方前行,兩邊只要略一僵遲,大雨一落,咱們就可以突圍。”

就在此時,一直緩步進逼的敵人卻突然止住了腳步,幾千人頓足而立,一時間灰塵大起,隨着大風颳將過來。

李文舟見狀大喜,笑道:“看,敵人果然不敢進逼,心存猶豫。將軍只消派人過去,言明利害,我想河南境內無有大股的匪患,這些人一定是從河北剛剛過來,心裡未必不怕。咱們宣明魏王大帥的德意,安撫敵人軍心,就算不能招降,也可略阻他們一會兒吧?”

他人雖精明強幹,到底從來沒有經歷過戰陣之事,並不知道敵人停步,是最厲害的舉措。旁人到了罷了,李天翔的隨從親兵臉上已經緊張之極,一個個手握戰刀,汗流浹背,知道一會敵人再次行動之時,便就是雷霆萬均之勢,再也無法阻住敵人奔襲的腳步了。

李天翔原也要和李文舟說明原委,讓對方打消念頭。轉念一想,反正死馬當活馬醫,沒準真的能讓他勸住對方,拖延時間。

因點頭向李文舟笑道:“李大人說的沒錯,敵人果真是心存猶豫。咱們到底是官軍,他們現下殺了咱們,等大帥聽聞消息,震怒之下,又豈能有一人活命?”

見李文舟連連點頭,他又面露難色,向對方道:“只是這種事情,非我所長。臨敵對陣,是我之職,我不敢辭耳。然陳說利害,辯明道理,說動對方主動歸降,以我看,還得文舟兄你去方可。”

若是李文舟一向瞭解此人,也不會落入他套中,這李天翔向來孤高自傲,除了張守仁外對誰也不曾服氣過,卻哪裡說過這麼多讚揚人的話。

“好好,此事是我提出,也自然需我去料理。”

李天翔覺得一陣愧疚,對方是個文弱書生,雖然看起來狡猾多智,能說會道,安知對方卻又是怎樣的做法。若是這人騎馬到得近前,對方也不打話,一箭將他射個對穿,這人卻也是死的真冤。

心中雖如此想,卻也是無法再行說明,只是道:“好,我在這裡,祝大人能夠成功。若事可成,我一定向大帥力保大人!”

“不敢不敢,下官這便去了。”

說罷,李文舟翻身上馬,自己一手持火把,一手持繮,向着對方大陣緩緩馳去。待稍近一些,李天翔等人便聽到他大叫道:“諸位好漢,不要廝殺,下官飛龍節度治下登州刺史李文舟,孤身前來,請好漢中能做主的,出來商談。”

他聲音高聳平和,字正腔圓,並沒有一絲顫抖和害怕的表現。

李天翔睜大雙眼,緊緊盯着對方陣中。只要對方射出一箭,或是對李文舟刀劍相加,他便立刻下令,衝殺過去,趁着兄弟們憤怒之時,也可以多殺幾個敵人。

片刻過去,眼見是敵人最後的騎兵隊伍中傳下命令,前面的步卒散開,讓出一條通道。

李文舟並不猶豫,而是放開繮繩,讓一個流民牽了,自己左手拿着火把,右手抱拳,滿臉微笑,隔的老遠,彷彿可以聽到他一直在和對方寒暄致意,滿嘴什麼兄弟們好,吃了沒云云。

這樣的情形,他這樣的表現,不但引的流民們面露笑意,就是飛龍軍中,自李天翔而下,均是面露笑容。

無形之中,兩邊對峙的緊張氣氛,被減弱了許多。

他這樣的表現,其實對飛龍軍來說,有些自降身份,或是有些恥辱的味道。只是這人言辭從容,風度絕佳。進退之際,不象是被敵人脅迫,到好象是與街鄰閒話家常一般的從容自若。

如此一來,那種屈辱感便減弱了許多。

眼看着他被人導引,一直到了敵人步陣之後,被一羣騎兵一圍,便再也沒有了聲息。

李天翔藉着這個空閒,心中只是尋思。這裡是數州交界之地,方圓百里內絕無人煙。有小股的強盜存身,還可以勉強接受。只是這樣幾千人的大股匪盜,卻是如何逃過執金吾中的越騎的巡查?又是如何逃過所有的耳目,無聲無息的在這平原地界存身?再有,就算是他們一直蟄伏不出,以致逃脫了當初的大舉捕拿,卻又從哪裡搞來糧食,長期躲藏?若是躲了起來,卻又爲何在現在這時候大舉出動,自現其形。

飛龍軍現下得了山東準南,大片的疆域連成一片,西面的廉希憲雖然大練水軍,隨時準備前來攻打,卻苦於河北方面並沒有給飛龍軍相應的壓力,使得張守仁可以調集主力,防範着河東陝甘的來犯敵軍。如此一來,結果反而形成了對峙之勢,河東關陝的蒙兵不敢東犯,張守仁也因實機不到,不敢西侵,兩邊隔着潼關和黃河天險,竟形成了相峙無事的局面。

如此一來,在境內發展生產,清剿流民匪盜,便顯的得心應手,兵力充裕。莫說是河南無匪,就算是新得的山東準南,也是絕少見着百人以上的流賊了。眼前這股賊人,僥倖脫得追剿,卻在這個時候暴露形狀,當真是教李天翔難以理解了。

若說是從河北新過來的賊盜,卻又是如何大規模的從河防嚴密之處逃到內地,更是殊不可解。

心中想來想去,其實也已經想過多次,只是一直不得其解。此時思考,不過是爲了緩解一下心裡的緊張情緒罷了。

李文舟去了不過一刻功夫,在所有的飛龍軍戰士心中,卻只覺得時間難捱之極。本來是有死無生的局面,被他這麼一攪,彷彿卻又有了一線生機。

各人心中期盼,又想他早點出來,知道對方是何方神聖,是何用意。又盼着他不要出來,多拖一點時間,使得老天保佑,天落大雨,讓各人可以縱馬衝殺而出。

就在這七上八下,心慌意亂之際,風勢突然變大,片刻過後,雨點飄然落下,先是一星半點,然後連綿成線,最後狂猛兇暴,這樣的夏末天氣,原本是天空繁星點點,此時卻是烏雲密佈,天降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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