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勇點頭答道:“不錯。此地距離新野城三十里,敵人駐有馬步軍三萬,將關隘守的嚴嚴實實。雖然過新野城百餘里,就是咱們大楚治下,想要衝殺過去,我看是難於登天。”
唐偉亦道:“若是往鄧州,敵人兵馬足有十萬,衝的過去,就有方達將軍接應。可惜,萬難衝過。唐州方向、信陽,都有大股敵軍。咱們這些天來,攪的是天翻地覆,使得蒙兀人和僞朝丟光了臉面。他們下了血本,一定要將咱們擒住,才肯罷休啊。”
說到這裡,各人都是面色沉重,低下頭去。無論多勇猛的戰士,在象他們一般連續征戰了這麼多年,那種疲乏和無助的感覺,已經深入骨隋,難以消除。再想到身邊都是虎視眈眈,一心要將他們全數擒住的敵軍,這種無力感便更加強大,令人難以自恃。
正在各人垂頭喪氣之際,卻聽張守仁嘿然一笑,向他們道:“些許小事,哪裡值得如此。突圍返回襄城一事,我心中早有定計,不足爲慮!”
張守仁帶着部下,在大澤內整整休息了三天。因爲澤深草茂,四處搜尋他們的敵軍並沒有發現一絲一毫的蹤跡。
待兵士與戰馬都恢復精力之後,這一小股軍隊又如同出柙猛虎一般,迅猛而出,在敵人防線最薄弱的西面,撕開一道口子,直插而出,又往東京方向返回。
除了張守仁外,再也沒有人知道,他原本的突圍路線,就是他帶領着屬下千辛萬苦剛剛廝殺出來的東京。
敵人的大股軍隊,少量的精兵,還有蒙兀人的騎兵,全在鄧州一帶搜索着這一小隊楚軍,卻怎麼也想象不到,他們竟然敢斷然回頭,二百人輕騎而奔,直往東京方向逃去。
待敵軍上下反應過來,這一隊楚軍早以日夜三百里的速度,三天時間就回到了東京城外。與上次相同,留守東京的仍然是老弱殘兵,面對耀武揚威的敵軍,只敢閉門自守,眼睜睜看着這股敵軍繞城四周,呼喝叫罵,然後絕塵而去。就在當日渡河的地方,又從容離去。
尾追而來的蒙兀騎兵,到底是反應慢了兩天,等他們渡河一路直追,張守仁早又再次渡河,與方達等部成功接頭。六百人的背崽軍加上兩千遊奕,縱是相同數目的蒙兀兵也不是對手,輕騎直追的敵軍如何敢與他們接陣,只得眼睜睜看着他們一路南行,終於平安返回襄城地界。
如果說,上一次張守仁保住襄城的靈機一動,尚且不足以讓他名聞天下,這一次的洛城及東京之戰,卻已經足以使他成爲一個傳奇。
距離襄城尚有十里路程之遠時,全城的百姓早就全數出動,在官府的維持下整齊的排列在道路兩邊,歡迎他們心目中難得的大英雄。
自本朝太祖逝後,漢人一向被異族欺凌羞辱,偶爾得勝,也是守城或是以多打少。只有張守仁這一次行動,來回縱橫數千裡,兩百人在數十萬敵軍中如入無人之境,不但打的敵人丟盔卸甲,整整兩隊的背崽軍士,死傷的人還不到十人。
如此大勝,如此光彩、乾淨凌厲,完全沒有枝節的大勝,在漢人的歷史上,已經數百年沒有過。
不但是身爲主將的張守仁,每一個隨軍出征的戰士,都得到了從末有過的尊重與歡迎。整個大楚雖然仍是重文輕武,身處前線的襄城百姓卻深知軍人對國家及百姓的重要性,無論如何,這一仗揚眉吐氣,將數十萬敵軍及蒙兀人戲弄於股掌之上,這是值得驕傲及尊重的。
每個人身上都披上了百姓奉上的紅綢,吹鼓手在前鼓吹引導,數千城衛軍在周圍警戒護衛,衆星拱月一般,將張守仁一行送至城下。
待到得襄城城門處,由襄城兵馬統治使呂奐領頭,六軍兵馬使、各廂的指揮使,再有襄城知府、推官,各縣知縣,全數來到城外,一見張守仁到來,呂奐面露微笑,伸手虛按。
一時間樂聲漸止,原本吵嚷不停的百姓也停止吵鬧,靜等着呂奐說話。
呂奐臉上浮現出一絲滿意的笑容。二十年經營襄城的心血,並沒有白費。不論朝廷也好,軍人也罷。只有他呂奐,纔是這一方土地真正的主人。
只是這一絲笑容轉瞬即逝。
張守仁。這個年青人,二十一二的年紀,已經立下如此的戰功。自己要如何安置他,將他放在什麼位置上才能遏制這個年青人孜孜向上的野心。
不及細想,張守仁頭頂着正午耀眼的陽光,已經行到他的身前。光線是如此的強烈,刺的呂奐雙眼微微一閉,臉上卻又呈現出一縷親熱的笑容。
“統治使大人,末將方達、石鄣、張守仁,前來繳令。”
“好好好!諸將將軍戰功赫赫,揚我大楚國威,真是可喜可賀。”
呂奐迎上前去,親手將方達跪呈的軍令接去,然後方又將三人一一扶起,微笑道:“方將軍,此次背崽軍得了如此大勝,皇帝陛下也很是歡喜。聽聞諸位將軍獲得如此大勝,陛下天顏大悅之後,詔命內使送來牛酒、彩果、綢緞,用來頒賜全軍。至於三位將軍,還別有賞賜。”
他終於扭轉頭去,目視着張守仁,輕捊自己仍然烏黑的鬍鬚,向張守仁笑道:“守仁將軍,了不得啊!現在朝野上下,均是在議論將軍的大功。將軍如此年輕,已經立下了與衛青,霍去病等名將一般的大功,此時榮華富貴必定跑不了你的,將來青史之上,也必定會留下將軍大名。”
張守仁到得此時,方能擡頭。與呂奐對視一視,只見對方面孔上滿是親切溫馨的笑容,只是雙眼黑不見底,閃閃發亮,自己不過看了一眼,就已感覺到對方眼神中的冷意。
他微微一顫,心道:“來了。”
木秀於林,風必揣之。
這一條古訓,不論放到任何時候,任何朝代,果然還是適用的真理。
張守仁心中暗自感慨,卻並不敢怠慢這個威權自重的統制使,呂大帥。他低下頭,以誠摯的語調向呂奐道:“大帥,末將些許功勞,算的了什麼。不過是僥倖進入敵境做戰罷了。象是方達校尉,在鄧州附近與十數萬敵軍周旋,不落下風。象是大帥,以六萬餘人依襄城抵抗蒙兀人二十人,使得這些胡人匹馬不得過江。論說起功勞來,大帥纔是國之柱樑。”
他的頭,越發的低垂下去,用低沉的嗓音總結道:“總之,末將不過是小勝,等若在敵人身上撓癢的跳蚤。只要大帥能保住襄城,大楚就安然無事。將來青史留名,被後人景仰讚歎的,還是大帥,而不是末將。”
呂奐大是高興。張守仁的這一番言辭,其實也正是他上表朝廷,力陳不可對張守仁提拔太速的理由。在他看來,他纔是國家柱石。張守仁帶着區區兩百兵馬,所得的榮譽卻已經遠遠超過自己二十年來所得。
這怎麼能讓人心服!
況且,不但是他,城內六軍的兵馬使也是心中吃味,難以服氣。大楚軍中很重資歷,兩個月前,呂奐提拔張守仁一個小小隊正爲背崽別將,已經是越級提拔。現下聽聞消息,朝廷中幾位樞密使,再有各派的勢力對張守仁都極感興趣,只怕這小子進京陛見後,甚至可能被提升到與六軍兵馬使相同的地位,這如何能讓衆人高興的起來。
既然此人還知道進退,不但沒有志得意滿,言語間還很是謙遜有禮,呂奐忍不住在張守仁肩頭一拍,微笑道:“很好,很好。”
在這樣的場合,到也不便多說。當下由呂奐牽引着張守仁的手,在城邊與各級將領並文官見面。
在夾雜着嫉妒、羨慕、敬佩、冷淡,甚至是仇視的目光中,張守仁繞行一週,陪盡笑臉。原本就是虛禮俗套,卻偏要笑的如同發自內心一般,笑的臉都酸了,當真是苦事一樁。待過百的襄城文武官員介紹已畢,張守仁已經是汗流浹背,苦不堪言。
此後一連三天,方達與張守仁三人,先是在統制府赴宴,與軍方的要員把酒言歡,繼而又是知府等文官邀請。可憐張守仁轉戰數千裡,終於得回襄城,卻每天都喝的爛醉,不得不在軍營中留宿,連家都沒有回過。
直待三日過後,闔城上下有頭面的官員富商又合請過一桌,在席間將這少年將軍灌的爛醉,整車的奉承話全數Lang費,待到黃昏時分,各人也眼見沒勁了,主家命幾個僕役將張守仁送出府外,其餘人等,也亂紛紛作鳥獸散。
張守仁腳踩着青磚製成的寬敞路面,眼前青蔥翠綠一片,耳邊是不遠處傳來的絲竹聲響,身旁兩個僕役小心翼翼的扶架着他,一直將他送到府牆側門的乘騎處方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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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回去吧,我自己騎馬便是。”
“將軍,不需要我們陪同照料麼?”
“不必。”張守仁大着舌頭道:“向你們主人說,我多謝他的款侍。”
那兩個僕役見他雖然醉眼朦朧,說話到也還有條理,當下向他施一禮,便即退去。
待這兩人離開,原本還站不直身的張守仁卻立時挺直了腰,轉身回頭,看到青磚碧瓦,高聳入雲,大牆之內,那些富貴豪闊的官員紳商們,仍在歡飲。
他在鼻間重重一哼,以矯捷的姿式翻身上馬,重重一鞭,衝着自己家宅方向,急馳而去。
距離永和裡越近,原本還略有些迷糊狀的張守仁,神情卻越發的清醒。
這三日來,張守仁原本要尋找機會,將與耶律浚會面的事稟報給呂奐,怎奈這大帥除了當日在城門處對他大加褒獎之外,連日飲宴,卻只顧着與方達石鄣親熱。
張守仁數次想與他密談,卻總是被呂奐冷冰冰的拒絕。而那樣的機密大事,自然不能在大庭廣衆下直說。
他想讓方達代轉消息,怎料原來還與他很是親熱,言談不忌的方校尉,卻也是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神情。至於那石鄣,更是嫉妒與幸災樂禍的神情並重,令人生厭。
至於那些揣摩他即將提升,前來溜鬚拍馬,或是奉迎拉攏,希望將他拉入自己陣營的人,只是教張守仁厭惡罷了。
有時候,他半夜警醒,到是苦笑連連。那呂奐大帥,不知道爲什麼怎麼也看自己不順眼。若是有意將自己攏入袖中,以自己這樣一個小軍官,難道還能拒絕他不成。
至於皇帝召見一事,於他而言,更是一點吸引力也沒有。任誰都知道,當今的大楚皇帝,不理政務,不問國事,每天只狎遊後宮,追逐女色。別說自己這樣一個將軍了,便是蒙兀人攻下襄城,他也是置之不理吧。
象他這樣的皇帝,很是讓人難解。不過想想前朝兩個被胡人逮走,在冰天雪地裡赤腳走路,苦不堪言的父子皇帝,他們在位時,又何嘗管過國計民生,理會百姓死活呢。
也只有在惡劣的待遇降臨在他們頭上時,這些皇帝貴人們,纔會覺得痛苦吧。
到是此次促成皇帝召見自己的勢力,還值得研究一下吧。
當今天下,若論起權勢最大的人,自然是丞相餘波。此人居於相位三十年之久,以口密腹劍,陰沉多智聞名天下。自上一任皇帝起,就對他信用無疑,榮寵不衰。三十年來,什麼太師、特進、開府儀同三司、徹候、上柱國等各種尊貴高貴的頭銜,慢慢累加在他的頭上,使得此人的地位安穩如泰山,再也無人能夠撼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