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去祥瑞的麒麟紋緋色朝服,風歸影**着上身跪在殺氣瀰漫的午門前。他瞟了一眼不遠處同樣赤身下跪的金絡,脣角扯出一個絕不服輸的冷笑。金絡回以一個同樣傲意十足的笑容,笑容裡嘲諷之意展現無遺。
五十板子和一百板子相比,到底算是金絡連本帶利賺了。
圍觀的同僚並不少,他們有些是抱着同情心來看自己的,有些是想救自己卻無能爲力的,有些則是落井下石當作看雜耍的……風歸影湛藍的眸子裡掠過一絲莫名的色彩,他清澈的眼神漸次掠過前來觀刑的風聽雨,寂明暄,渡江雲,壽南山……最後定格在那抹瑰麗的紫色氤氳上。
她安靜地佇立在一邊,眼中不帶關切,亦無哀傷,只是死死的盯着他看,沉默得如同冬雪鋪蓋下午門前的一尊風姿清傲的雕像。
這個自以爲是的傻女人,好好的一個姑娘,當什麼男人?
這刀光劍影血雨腥風的朝野,本來就不該是一個弱女子呆的地方啊。
第一棍。
“砰”的一聲巨響,硃紅色的實心木漆棍落在他脊樑堅挺的背上。風歸影只覺一陣火辣辣的痛楚從後滋生開來,卻又有些麻麻癢癢,像是沙場血戰時被偷襲得手後,血液從創口噴出體外時那種絲絲縷縷的微疼。這一棍重重擊在後背心臟的位置上,護心肋骨一瞬間像要全部折斷一般,胸膛之內五臟六腑亦同時感受到劇烈的震盪,血氣瞬間衝撞不止,幾乎要咆哮着從胸口涌出來了。
天上彤雲密佈,初冬獵獵的寒風掠過,如同鈍刀在身上一道一道緩慢切割。
風歸影咬緊牙關忍住咳嗽,接受了他踏上仕途以來所有的,第一棍杖刑。
第二棍。
他擡頭凝視前方,那雙湛藍的瞳仁倒映在風歸影與之色澤相同的眼眸中,聚成一種化不開的情愫。風聽雨背手立於最前,寂冷如初的神色時刻昭示着一個父親應有的尊嚴。然而他冷漠的目光下隱隱透出一抹不易察覺的關切,風歸影突然覺得心頭蔓延出一陣溼漉漉的溫暖,打在身上的木棍霎時間也如同年幼時偷懶不練劍,父親家法侍候那種雷聲大雨聲小的效果一般。
眼前的父親已經逐漸蒼老,佈滿皺紋的臉上又新刻了幾道魚尾紋,只有他看着我的眼神,還是一個父親看他兒子的眼神,一直一直未曾改變。
與我相互對立反目成仇的父親,設計陷阱想讓我知難而退的父親,暗地裡爲我解除無數困難的父親,依稀還是當年那個,把我捧在手心裡視爲珍寶的父親。
是我先背叛他的。錯的人,一直一直都是我。 第三棍。
他又扭頭望向寂明暄。太子倒是一如既往的平靜,純色的眼眸黑如子夜,將一切情緒全然隱藏。只有一瞬間,風歸影捕捉到他心中煩悶的一幕:太子殿下英挺的劍眉微微皺了皺,顯得但風歸影還是明白,無論他在人前如何僞裝,如何深藏不露,他依舊還是當年那個用稚嫩的童聲一本正經說“雖然我是輸了,但我不是笨蛋”的太子。
而只要他還是他,只要他還是寂明暄,只要他還是喚他一聲“歸影”,即使他是要自己到地獄見閻王,風歸影還是會毫不猶豫地往鬼門關衝去的。
劇烈的疼痛在血脈裡鼓動膨脹,風歸影卻忍不住輕輕笑了。
衆人清醒我獨醉。
——其實只有我,是個固執的傻子罷了。
第十棍。
湘廣陵站在太子身邊,紫色的長髮流瀉肩頭,她的目光也如寂明暄一般的。寒風掃過,清淡的零陵香隨風送來,醉人的清香沁人心脾,風歸影好整以暇地朝她笑了笑。
她也扯動一下脣角,卻只扯出一個苦澀的笑容。
風歸影想,這也許就是愛。
又或許,這也算是幸福的一種吧。
風聽雨,寂明暄,湘廣陵。這是風歸影這一生最重要的三個人,也是他願意捨棄生命犧牲一切去守護的三個人。只是他未曾料到,終他們會在他生命中的每一個不經意間,漸次離他而去。
第三十棍。
風歸影把頭深深低下,沒有人看得到他現在的神色。
他瘦削的背上已然泛起一道道青黑色的杖痕,火辣辣的痛楚焚燒而來,在胸膛中洶涌流動,一刻不停的衝擊着經脈與心肺。圍觀的人都目不轉睛地凝視着平常神色淡然的鎮北大將軍,這個一直憑着家族勢力與太子掩護而春風得意的前寂國文武狀元,正喪失尊嚴地跪在午門前接受脊刑——但是在他們看到風歸影背上猙獰可怖的疤痕後,沒有人敢發出一聲嗤笑。
這就是寂國的戰神。說他書寫的不敗神話的,記錄着他不敗神話的,就是這具年輕而充滿傷痕的身體上,就是上面刻畫的道道深淺不一的疤痕。
到底要流過多少血,受過多少傷,與死神爭鬥過多少次,才足以寫下這麼一個永世不滅的神話?第六十棍。
金絡已經用刑完畢,他略披朝服後還不忘瞟風歸影一眼,蒼白的臉上露出一個滿意而桀驁的笑容。安陽郡王惱怒地瞪他一眼,然而終於是舐犢情深,攙扶着艱難立身的金絡緩緩離開了。羣臣中有親近安陽郡王的,見得金絡離去,便也不做逗留,從圍觀的人羣中悄然退出了。
風歸影背上青黑色的瘀痕已經開綻,絲絲縷縷透出殷紅的鮮血。從側面看過去,依稀可以看到風歸影輪廓分明的側臉。滴滴冷汗順着他慘白的面龐流下來,落在鋪滿小雪的地面上,瞬間化爲透明的寒冰。
一聲低沉的**。
他的身體在凜冽的寒風中輕輕顫抖着,細小的雪花從天而降,落在衆人的頭髮上,衣襟上,也落在風歸影熱血成泉的傷口上。猩紅的血液凝結成一條細小的泉流,緩慢地淌下來,染紅了他挺直的背脊。
他只悶悶地發出過一聲若有若無的**,喉嚨裡再也沒有了一絲聲響。
第九十棍。
風歸影已經痛得不能動彈,身體不自主地微微痙攣,又在意識的強烈控制下止住了。他低低地咳嗽一聲,肺腑裡的雜音從喉嚨裡細細傳出,和着有規律的“啪啪”聲,在空曠寂寥的午門前顯得驚心動魄,聳人聽聞。
這樣的傷,已經傷及五臟六腑了。
豐年瑞急得幾乎要淌下淚來,但他還是死死拉着水雲遊,怕他會忍不住頭腦發熱衝過去。這等情景,饒是部分可以稱爲心如鐵石的太子幕僚,都紛紛扭轉頭去不忍再看。
因爲風歸影的背上,只剩下一片血肉模糊的景象了。
第一百棍。
廷杖完畢,執行人物的官員膽怯地看了一眼風聽雨由青轉黑的臉,嚇得手忙腳亂地收拾好刑具,一溜煙離開了大雪封地的午門。
風歸影踉蹌地立身起來,顫抖着披上了自己緋紅色的朝服。有什麼在胸口中澎湃叫囂,掙扎着想要噴涌而出。他捂住胸口大口喘氣,悶悶咳嗽了一聲,搖搖晃晃地朝一邊走去,一眼都沒有望向任何人。
風歸影明白,在這種時候,自己朝誰走去,誰就會倒黴。
他拖着踉蹌的步子向前走去,卻突然被什麼絆了一下,差點就要跌倒在半途中。一雙纖細的玉手騰空而出,扶着站立不穩的風歸影,也把他整個人圈在了懷裡。 風歸影艱難地擠出個笑臉,輕聲道:“你不該出來的。”
她把他的手搭在自己肩上,一邊壓低聲音道:“我知道。”
風歸影甚至沒有回頭去看那絆倒自己的腳是誰伸出來的,只把衆人拋在身後,隨湘廣陵慢慢地離開。他別過臉去輕咳一聲,肺部的雜音在一片寂靜中更顯清晰。
“你個傻子。”湘廣陵白了他一眼,有些惱怒道,“一百棍,你這是找死麼?”
“我打一百棍也關係的,我皮粗肉後。”風歸影扯出一個虛弱的笑容,“倒是打在湘君身上,即使是一棍,我也不願意。”他頓了頓,又道,“何況,我又怎麼能讓湘君在大庭廣衆衆目睽睽之下寬衣?你願意,我還不願意呢。”
湘廣陵驀地停下了腳步,神色中流露出與以往不相類似的柔和:“風君,你覺得……值得麼?”
“怎麼?被感動了吧。”風歸影略顯得意地瞟她一眼,繼而又是一聲悶咳,“湘君要脫,那也只能在我面前……”
他話未說完,遠遠瞥見一個身穿血衣的士卒。那人被士兵用擔架擡着,飛快地往風歸影這邊跑來。湘廣陵看向風歸影,卻見他的笑容瞬間便融化掉了,整張臉再也沒有了一絲表情。
那人一身血色,滿身傷痕,緊緊握着風歸影的左手操着濃重的北方口音,斷斷續續地說出了一句話:“彤雲關……失守,北疆……危矣……”
然後他雙手放低,雙目緊閉,說完了這一生最後一句話。
彤雲關失守,北疆危矣。
北疆危矣?
北疆危矣!
一陣腥甜迸然而出,風歸影只覺天旋地轉,驀地眼前一黑,失去了一切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