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春來依舊生芳草

連綿陰雨阻擋了風歸影外出賞花的腳步,與雨打花殘的景緻相比,閉門讀書顯得更招人喜歡。燃起一盞香油燈,風歸影身居幽暗的書房,斜倚檀木書案,安靜地托腮而讀。

這泛黃褶皺的《戰國策》早已被讀得爛熟,再讀一次,也沒有讀出些許新鮮感來,不過是徒然增添無聊罷了。倦意襲來,風歸影也不管自己身着單衣,只伏案而寢,片刻便已沉沉睡去了。

天光大白。

習習清風自窗外撲面而來,不知名的小鳥在枝頭婉轉清脆的鳴叫,終於是把風歸影從難得的熟睡中喚醒過來。他慵懶的伸了伸腰,睡眼惺忪的凝視着窗外院子裡散落一地的殘英。這淡然一眼,卻是稍稍挑起了幾分悽然之意——花影斑駁春意闌珊,風雨過後,除了零散一地的殘影,還會有什麼能夠留下?

許是很久沒有睡過那麼久,頭有些隱隱作痛起來,風歸影又是一個慵懶的哈欠,洗漱完後便隨意撿了身白衣出門。父親不在,偌大的風府安靜得接近寂寥,有時候連風歸影都覺得,自己不過是個生活在墳墓中的人罷了。

也是時候,該去探望太子殿下了。

揣了袋北疆特產糕餅,風歸影徒步走過沾染花屑的溼漉漉的青石板,穿過人潮洶涌的京城大街,徑直來到了皇城內太子的寢宮——龍雲殿。太子素來喜靜,對宴會酒席之類的喧囂場景並不熱衷,而龍雲殿則根據太子的喜好而選址皇城北方,靠近奇葩繁多的御花園,其清幽雅靜的環境甚至連同樣喜靜的風歸影也不得不歎爲觀止。

通報過後,風歸影便是大步流星的踏門而入。寂明喧身披一件明黃素色長衫,安靜地倚在窗戶旁,看着窗外的水滴一滴滴自枝頭檐角緩緩落下。在他身旁,渡江雲一身青衣,也是悄無聲息地佇立着,偌大的房間裡寂靜得落針可聞。

看得那兩個人石像一般佇立在那裡,風歸影驀地怔了怔,卻只施禮道:“太子殿下,臣來了。”

“你臉色不錯,昨晚睡得可是安穩?”

寂明喧的眸色深邃無底,黑如子夜,因風寒而略顯蒼白的膚色隱沒在光影的暗處,如刀刻般的輪廓依舊是透着太子的威嚴。這種不怒而威的神情,也就只有在太子殿下的身上,纔能有所展現罷了。

風歸影微微一笑,淡淡道:“高牀暖枕,哪有睡得不好的道理?勞煩太子殿下操心了。”

聽得他的客套話,寂明喧又是垂眸不語,沉默良久方仰起頭,直視着風歸影的藍眸,聲音裡少了幾分冷漠,多了些許期盼:“歸影,你回來了。”

“嗯。我打了場勝仗。”聽得他這般喚自己,風歸影只是眯起雙眸,遠遠的遙望天空,“所以,我只是鎮北大將軍,不可能是你的太子伴讀了,喧。”

如果你不是你了,你到底又是誰?

這句話隱藏的意味太多太多,多得連寂明喧,甚至連親口說出這句話的風歸影,都沒辦法透徹的理解。

一聽他們各自更改了稱呼,渡江雲知趣地欠了欠身,告退而去。他亦是明白的,在寂明喧身邊,自己的地位始終不及風歸影。在這個世界上,也就只有那個與太子一同長大的人,方有資格喚太子的本名罷了。

說不出是嫉妒還是不甘,渡江雲離開前稍稍緩了腳步,轉身望向兩人站立着的方向。他們的身影隱沒在背光處,模糊不惜,如同暮色四合時消散的雲彩,窺不見任何色彩的變幻。

寂明喧把窗戶合上,房間裡頓時黑沉沉一片。風歸影自然地踱步到一邊去,從沒有上鎖的抽屜裡掏出了一截蠟燭,緩緩點上。他動作安然而淡定,彷彿現在就是許多年前,他還是那個剛進龍雲殿的太子伴讀,而高傲挺拔的太子殿下則還是那個少年老成的孩子。彼時昏暗的夜色中,年少的風歸影點燃琉璃做的燈盞,陪着龍雲殿裡的主人安安靜靜地伏案看書,添墨練字罷了。

微弱的燭火輕輕跳躍着,星火如豆,卻足以照亮兩人並不遙遠的距離。寂明喧看着風歸影被拉長的影子,一瞬間倒生出一種恍惚感來,似乎眼前之人不過是水中的倒影罷了,一觸即散,並未存在。 回過神來,寂明喧的聲音驀地提高了不少:“我聽說宴會那天,有殺手要殺你。”

“有人要殺我麼?我不記得了。”風歸影仰首一笑,笑容真摯澄澈而毫無雜質,“其實當我睡了個覺以後,昨天發生過什麼事,倒是全然不記得了。”

“其實當你睡了一晚,你連自己已經死過一回也不知道了。”

看着寂明喧說出那句話時冷若寒冰的表情,風歸影臉上的笑意綻放得愈加燦爛,他輕輕挑眉,依舊是語帶調侃:“對於這件事,怎麼你會比我還清楚的?這樣吧,我再去睡個覺,你報夢告訴我如何?”

“你有閒情在這裡開玩笑,還不如好好想想推舉試的考題。”寂明喧擡眸瞟了他一眼,“左僕射推薦你當推舉試的主考官,皇上已經同意了。”

聽得那話,風歸影一時無言,怔了怔方反應過來,舉杯抿了口茶,有些無奈的笑了笑:“他是想把我送到火坑裡燒一燒,看看我的翅膀是否長硬了吧。”

推舉試與文武試不同,參加的人員都是皇親國戚與高官子弟——當然也有一些是懷有自知自明的富貴人家,知曉文文武試的道路太過崎嶇,走不暢通,花大價錢買個高官的遠房親戚來當,以求打通捷徑,仕途順利。

這些有背景的人,一個也招惹不起。

看得風歸影那啞然失笑的模樣,寂明喧倒沒有補上什麼挖苦之言,他也舉起案上的碧玉杯,啜了口茶,頓了頓方又道:“歸影。”

“行,不用說了。這主考官也沒什麼難當的,不就是出個題目麼,難不倒我的。”風歸影笑着打斷他,“若真倒大黴得罪了誰,大不了就回去北疆。那兒山高皇帝遠,誰也管不到我。”

說罷,他驀地拿起擱在案上的一個牛皮袋子,麻利的解開繩子,從裡面掏出一個糕餅,笑得開懷起來:“這是我從北疆帶回來的特產糕餅,特意留給你的,保準你吃了以後終身難忘。”

這塊不起眼的糕餅又幹又黃,餅的表面抹上一層芝麻和豬油,撒上細碎的紅辣椒,看着也不像是可口之物。但是寂明喧還是勉強安慰自己:雖然看起來又乾又硬,但這世界上貌不驚人的東西,一般來說都是深藏不露的吧。

“喧,嚐嚐吧。”風歸影笑得一臉的真誠,“在北疆的時候,我們所有人都是吃的這個。雲遊他們可是每提到這種糕餅,馬上都會精神百倍的呢。”

還是嚐嚐吧。水雲遊他們都吃得下的東西,大概是,不會有問題的。

寂明喧向着那塊糕餅,緩緩伸出了手。

風歸影有些好笑的看着他,心裡卻是不自主的低低吟誦了一首詩。那是一首浪跡在遙遠的亂世,流淌在易水河邊的哀傷的歌謠。那些遊蕩着的孤寂的荒魂,永不休止的吟唱着同一句話,向世人訴說着勇敢前行不畏生死的靈魂背後的蒼涼: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誰也不知道,這荒魂吟唱的,到底是太子殿下寂明喧,還是片刻後被轟出龍雲殿的風歸影大將軍。

反正直到文武狀元試,再也沒有人看到風歸影的身影在龍雲殿的百步範圍內出現過。

許多年後提及這件事,風歸影的近身侍衛水雲遊會先收打聽者一兩銀子,然後略一挑眉,故作沉吟的輕嘆口氣:“根據可靠情報,將軍那個鮮爲人知的故事,有一個十分美麗異常動人的名字——一塊糕餅引發的血案。”

傳言罷了,都是後話。 自被趕出龍雲殿,風歸影臉上一直洋溢着一道莫名所以的笑容。那是極其可怖的一個微笑,因爲每次水雲遊他們在鎮北大將軍的臉上看到這種神情之時,場景必定是浴血奮戰大敗敵軍後,一身銀色鎧甲的戰神遺世獨立於烽煙漫天,沙塵滾滾的修羅場上,手中的“灼日”大刀鮮血淋漓,反射出一道猩紅耀目的光彩。

豐年瑞十分聰明的以安頓士兵爲籍口溜之大吉,水雲悠心裡則暗暗叫罵:都安頓多少天了,你的行事效率也太慢了吧。話雖如此,水雲遊還是知趣的沒有在風歸影面前再出現過,免得哪一天飛來橫禍,連自己是怎麼死的也不知曉。

又再是孑然一身,獨享寂靜罷了。

一想起太子殿下陰沉着臉,犀利的眼神彷彿要把眼前一臉得意的自己打進十八層地獄的表情,風歸影就會徒然生出一種悲愴之感。

“保準你吃了以後終身難忘”,“雲遊他們可是每提到這種糕餅,馬上都會精神百倍的”。

——我確實沒有說假話啊,是太子殿下自己理解錯誤罷了。

罷了罷了,果然還是戍邊比較適合我麼?風歸影心裡一陣感嘆,只隨手擺弄着走廊上的青松盆栽,便聽得由遠而近傳來一陣銀鈴般清脆的聲音:“歸影哥哥,原來你在這裡!害我好找!”

風歸影停下手中的動作,擡頭一看,果然那一身滾繡金邊的紅衣少女正風風火火地一路小跑過來,兩眼閃爍着明亮剔透的光芒。風歸影但覺避無可避,只得笑面相迎:“清淺,數年不見,你可長高了不少。”

“哼,你躲在這裡,以爲我就找不到麼!”華清淺撅着嘴,一臉的不樂意,“要不是雲遊哥哥說你跑到這裡來了,我還真以爲你是人間蒸發了呢。”

水雲遊,你這殺千刀的!鎮北軍真是白養了你!

罷了罷了,回到北疆,你就會知道背叛我的下場會有多可怕……

華清淺白嫩的玉手抓着風歸影死死不放,手腕上的純銀鈴鐺被搖得清脆作響:“歸影哥哥,終於找到你了,陪我去玩好不好?你陪我去玩嘛!”

“我從外歸來,周居勞頓,你見我以後第一件事竟是要我陪你去玩麼?”

風歸影話未說完,驀地感覺身上一沉,原來華清淺禁不住重見風歸影的興奮之情,已經猛地撲到他身上,直嚷道:“陪我去嘛,歸影哥哥最好了,歸影哥哥一定會陪我去的,對不對?”

風歸影但覺氣息不穩,有些勉強的笑了笑:“我要斷氣了,你還不肯下來麼?”

華清淺便“撲通”一聲跳了下來,手上的鈴鐺叮咚作響:“歸影哥哥,你知道嗎,參加這屆文武狀元比試的人可是多着呢,我猜一定會很有趣的,明天我們一起去看吧?”

“清淺,沒有人告訴你,我是推舉試的主考官麼?”風歸影一臉的哭笑不得,“明天我也有事要忙,你還是找別人陪你去吧。”

華清淺聽得那話,知他想要拒絕,連忙扯着他的衣袖央求:“一起去嘛,反正推舉考試是下午進行的……就當是陪我去好了,好嘛,陪我嘛……”

“我還沒有想出考題,對陪你玩這事情,實在是愛莫能助……”

“歸影哥哥,你陪我去嘛!你不能這樣子!”華清淺的小嘴嘟得更是長了,眼中也隱隱有了淚光,“你要是不陪我去,我就一直跟着你,跟到你答應爲止!”

素來對這種粘人功夫無能爲力,風歸影終於是棄械投降,打斷道:“定會陪你去看的,你不必哭喪着臉。”

“就知道你一定會答應的!”一聽那話,華清淺頓時眉開眼笑,“我們出去逛街吧。平日你不在,沒有人願意陪我到京城裡閒逛的。”

風歸影有些促狹地笑了笑:“叫太子殿下陪你去如何?”

“歸影哥哥你就會開玩笑!叫表哥陪我去買冰糖葫蘆,他不殺了我纔怪!”華清淺眨眨眼,又道:“何況他是太子,哪裡會有時間!肯定會找渡江雲來對我好好說教一番的,說什麼我壞了宮裡的規矩,真真的麻煩死了!”

眼前的華清淺天真無邪,一塵不染,簡單得就像個孩子。雖身爲皇親國戚,她卻沒有架子,不愛使喚下人,她喜歡的不過是平民百姓最習以爲常的事情——有人陪她去市集買冰糖葫蘆,廟會或者趕集的時候有人願意抽空陪她去遊玩。不爲名利權勢所累,不爲身份血統而憂,有時候風歸影會想,或許這樣,纔算是真正的爲自己活了一回。

“歸影哥哥,你在發什麼呆啊,我都聽到冰糖葫蘆在召喚我了!嗯嗯,還有云片糕,龍鬚糖,串燒丸子……我們快走吧!”

華清淺的聲音生生扯斷了風歸影的思緒,他眼底驀地劃過一絲莫名的情緒,只拍了拍方纔擺弄盆栽時衣襟上沾染的塵土,輕笑道:“莫急,冰糖葫蘆會等着你的。”便加快腳步跟了上去。 在初期連綿不絕的羣毆以後,文武狀元比試已至最後爭勝階段。一大清早,風歸影便被華清淺纏着鬧着來到了校場,等着一睹新科狀元的英姿。然而校場內狂沙亂舞塵土飛揚,比賽進行得如火如荼,場外的人卻是心急如麻汗如雨下,伸長了脖子也只能勉強看出個模糊的身影。華清淺自是不介意的,誰當狀元與她一點關係都沒有,只要可以和風歸影在一起,就權當是散步好了。

其實也可以報上名來,直接到校場內的貴賓席上坐着看比試,只是華清淺對自己的身份一向介意得很,更討厭別人因爲自己是郡主而討好攀附,於是風歸影便打消了這個念頭,陪着她慢慢踱步在人羣之外。

終於把手中緊握着的冰糖葫蘆吃完,華清淺這纔開了口:“歸影哥哥,我走得好累哦,我們找個地方坐坐吧。”

環顧四周那座無虛席站立無地的狀況,風歸影暗道一聲“巧婦難爲無米之炊”,沉吟良久方緩緩開了口:“清淺,我們還是進去吧。”

華清淺一怔,拉着風歸影滿是厚繭的手笑了起來:“其實我也不是很累,我們再繼續走走吧。那邊有賣串燒丸子的,我們過去看看,好不好?”

走到哪串燒丸子的攤子前,一個貓着身挑着揀着,凝視着哪顆丸子比較大的身影驀地吸引了風歸影的注意力。那沉溺於丸子香味中的青年還沒反應過來,身後一陣如隆冬般的寒氣便悄然無聲的滲透過來。片刻,一道陰寒入骨的聲音緩緩傳來,嚇得那青年精心挑選的大顆丸子幾乎都要掉到沙土中去了。

那是一把他熟悉無比的聲音,來自浴血沙場後嘶啞乾澀,略帶戲謔而又冷意森然的聲音:

“水雲遊……”

“哈哈,是,是將軍您啊。”轉身看得風歸影那張依舊微笑着的臉,水雲遊下意識的後退了兩步,稍稍靠近賣肉丸子的老伯身邊——有無辜人員在場,就算風歸影真要把他千刀萬剮,也決對不會現在動手的。

風歸影略一挑眉,湛藍的眸色閃過一縷殺意:“你可是悠閒,犒賞都清點完了麼?”

“嗯,都清點完了。將軍不要懷疑我的能力啦,我做事很快的,哪像豐年瑞大將軍……”

“看來你確實是閒得很。”風歸影的脣角勾出一道詭異的笑容,“閒得有精力做一些不該做的事情了……”

這一刻,水雲遊終於明白風歸影那道莫名的寒氣是爲何而來了——到底是自己先前說錯了話啊。

靈機一動,水雲遊討好般把自己兩手緊握的串燒丸子向華清淺遞去:“郡主,這丸子個個汁多飽滿,趕緊嘗一下吧。”

“真的很好吃麼?”華清淺看了看風歸影,見他依舊是一臉微笑的望着水雲遊,終於是取過一串嚐了起來,邊吃還忍不住嚷道:“嗯,真的好好吃哦,雲遊哥哥,謝謝你!”

“不用謝!那個,我陪你逛逛吧。”心裡一萬個不樂意,水雲遊依舊是滿心熱衷的說道,“前面有個雜耍團在表演,我陪你去看看吧。”

一聽雜耍團,華清淺頓時來了興趣,拉着風歸影的手笑得開懷:“歸影哥哥,我們過去那邊,你要不要一起去?”

風歸影搖搖頭,微微笑了笑:“我在這裡等你們吧。”

天知道水雲遊心裡多麼的悲傷絕望淚如雨下,但好歹是逃過回疆以後被軍法處置的命運了,水雲遊暗暗鬆了口氣,扭頭看去,風歸影正安安靜靜地站在串燒丸子的攤位前,朝着他笑得一臉的真誠。

古語有云:你不進地獄誰進…… 水雲遊和華清淺離開後,風歸影便徑自從圍觀的人羣中走了進去。一見是風大將軍,那些職位低微的官員個個都提高了警惕,連忙哈腰諂笑把自己的位置讓了出來。如果說是他們對自己心存畏懼,還不如說是對主考官席上正襟危坐的那個人——左僕射風聽雨有所忌憚吧。

我自北返,魂兮歸來。不見故人,何如離兮。

皇朝盛世與我無關,封侯襲爵亦非我願;其實心裡惦念的,不過是北疆那露野的森森白骨和在貧苦中掙扎的黎民百姓罷了。

閉目養神間,風歸影繃緊的神經沒有一絲鬆弛,北疆萬里殺戮帶來的死亡的氣息,又豈是京城的如煙繁華所能散去?他自是知曉的,上一場仗打得漂亮,凌國全軍潰敗,恐怕數年間是不得再次起兵了。然而凌寂兩國夙願尤深,凌國之前因太子年幼,外戚專權而國力大減,而今太子已經如願登基,國內民心所向氣勢非凡,難保待休養生息後不會大舉進犯。

盤踞寂國東邊的冉國,素來便是凌國的盟友,雖然冉國向來亦與我國安好,上次一役未向凌國施以援手,但對方國富民強,實力深淺難測,是敵是友還很難說得清楚。依目前看,寂國是近年無患,遠景甚憂。

戰火連綿,燒不盡利益的爭端;殺戮不止,終於只能是苦了邊疆的蒼生。

思緒至此,風歸影驀地睜開了雙眼,湛藍的眸子裡流波暗涌。而眼前校場內,金眸少年招招緊逼毫不留情,對手連連躲閃無暇反擊,顯然已是黔驢技窮,難以招架。

少年金黃色的眸子在明亮的陽光下閃現出一絲炫目的光彩,風歸影突然覺得有些好笑,再望向主考官身旁的太子殿下,見他依舊是舉目遠眺,端坐無言,明顯的瞭然於心。即使沉默無言,寂明喧依然是氣勢逼人,不怒而威,一派一統河山濟太平的氣勢。

風歸影闔上眼皮,片刻便聽得誰低低的讚歎:“方纔推舉試那邊傳來消息,上午的比試已經結束了。那位紫色頭髮的青年才俊是慶同天大人您的親戚吧,可真是了不得,沒幾下就把對手給打倒了!”

心頭一顫,風歸影腦海裡霎時間掠過一團迷人的堇紫。什麼時候有過這麼一陣清冷的顏色,溫柔如水又撩人心扉?

可惜想不起來了。

吁了口氣,風歸影決定放棄追溯,又見不遠處一身整齊官服的慶同天一臉的得意洋洋,便靜靜地聽着他如何自鳴得意。

“不是我說,我這遠房親戚可不會丟我臉的,這次推舉試的頭名必定是他!”

“那是當然!慶大人的家族裡,有哪個不是人中龍鳳?!”

“就是就是!慶大人放心就是了,你這世侄,絕對不會壞您名聲的!”

聽得他們的吹噓,風歸影頓覺無聊,便準備立身離開,此時觀衆席中突然又冒出一句帶有鋒芒的話:“豐年瑞將軍說風大將軍生病了,所以今早纔沒有去主考推舉試。依我看哪,風大將軍精神着呢。”

今早?推薦試?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自己身上,風歸影這才明白過來,知曉自己是被算計了——推舉試改時間了都沒有人通知自己,分明是想陷自己於一個尷尬的境地。幸而豐年瑞那傢伙也不至於笨得不會撒謊,風歸影於是順勢而爲,猛地咳嗽了幾聲,有氣無力道:“不礙事的,是在北疆殺敵時受的內傷復發了。”頓了頓,他又看着說出那話的緋衣官員,微笑着補了句:“不過承蒙皇恩,微臣終於是贏了,即使受多重的傷,也是值得的。”

平常的話語裡含義深刻——我風歸影是因公受傷的,受傷官員休假也是應該的。這亂七八糟的推薦試,我就是真忘了去,你們又待如何?

衆官員皆是明白人,這話一出,哪有人敢再吭聲,連之前在慶功宴上對風歸影有所刁難的慶同天都沒有說什麼。大家裝作方纔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繼續扭頭觀戰去了。

一邊倒的局勢明顯縮短了比試的時間,半個時辰不到便已分出勝負——用劍指着對手發抖的身軀冒汗的鼻尖,金眸少年嗤笑一聲:“投降吧,是你敗了!”那目中無人的小子傲然而立,揮劍指向蒼天氣勢恢宏,朗聲喝道:“我金絡,新科狀元是也!”

他確實擁有驕傲的資本。出身名門,前鎮西大將軍——金戈之子要奪得文武狀元鰲頭,這簡直是毫無懸念的,更何況比試至此,他的紀錄是全戰全勝。

風歸影蹙眉,只感覺頭微微作痛,眼前之人如同年少時的自己,幻影似的糾纏在腦海裡,鬼魅般不曾散去。那時候的我,是如眼前的金絡般春風得意,意氣風發麼?爲什麼我會覺得一切都只是一場遙遠而不曾觸及的幻覺,美好如斯,卻在時間的流動中輕易從指縫間滑落?

風歸影轉頭凝視主考官席上正襟危坐的風聽雨。他坐在寂明喧身邊,坐在他一心想要置之死地的太子殿下身旁。風歸影目不轉睛地看着他,像是穿過了數年的光陰看到了自己坐在他肩膀上笑得天真無邪的模樣,一時間竟生出了一種恍若隔世之感。

曾經,我也是那人掌心裡最得意的寶貝,是他最疼愛最憐惜的好兒子,是他的光榮,是他的驕傲,是他眼裡一生中最引以爲豪的得到。然而我終於是選擇了捍衛寂明喧的太子之位,選擇了與他與風家背對而立——誠如他所說,我要當忠心耿耿的太子近臣,也就註定了要成爲風家的背叛者。

有時候會想,沒有七歲時“童詩悅龍顏”的盛名傳唱,就不會有成爲太子伴讀的可能;沒有文武狀元的鰲頭獨佔,也就不會有領兵北征,成爲鎮北大將軍的可能;沒有現在的軍權在手,根本就不會有爲了捍衛皇權而與家族利益對立的場面發生。這麼多年來我都在做些什麼,我到底又做了些什麼?我到底是怎麼和那人走到今天的境地的,連我,都不曾知曉。

金絡已經勝出,周遭掌聲雷動,喧囂一片。主考官左僕射大人風聽雨立身宣佈文武狀元試圓滿結束,聚攏的人羣也隨之漸漸消散。最後一刻,那人眼角餘光掃過風歸影所在的方向,便是毫無留戀地離席遠去,視若無睹,形同陌路。

舊時的記憶不曾歸來,再回首處,空無一物。 早上不過風和日麗,萬里無雲,午後則已然陰雲密佈,又是一派大雨欲下的態勢了。

彼時下午的推舉試剛剛開始,風歸影只斜斜地倚在宣策殿正門外那棵粗壯的櫻花樹旁,眯着眼凝視天上密佈的烏雲,頗有些無聊的打了個哈欠。

穩健的腳步聲細碎傳來,風歸影擡眸一看,原來寂明喧正緩步行進,向着宣策殿的方向迎面而來。他略略欠身以表問候,後來又看得太子身後不遠處跟着幾個緋衣高官,方又施禮拜見,聲音有些淡漠:“微臣拜見殿下。”

輕瞟他一眼,寂明喧只頷首作答,沒有問話,片刻便聽得慶同天略帶得意的笑聲:“太子殿下,裡面正在進行推舉試的決戰,要不要進去看一看?”

知曉他意欲誇耀,風歸影亦是微微一笑,做了個“請”的手勢:“裡面比試正是激烈,太子殿下前來觀戰,可真是臣等的榮幸。”

“推舉試有你主考便已足夠,本宮無需摻和。”無視風歸影笑容滿面的邀請,寂明喧臉上依舊是冷冷然的表情,“今早文武狀元比試,我見得你四下游玩,果真是悠閒。”

“是臣身體不適,所以告假半日罷了。”深知是慶同天等人打了自己小報告,風歸影忍住了沒有送給他們一個白眼,臉上依舊是笑容清淡,“皇恩浩蕩,臣自問負傷主考亦是沒問題的,多謝各位大人關心了。”

一聽這話,寂明喧身後衆人頓時靜默起來,一派鴉雀無聲的景象。寂明喧本就沒有追究這件事的意思,只礙於他們的小報告,便是隨口問話權當敷衍,聽得風歸影回答得體,自是沒有再追問的必要了,衆人啞然立於門口,倒讓旁人生出一種莫名所以的感覺。

沉寂片刻,宣策殿裡陸續有考生被太醫擡出,個個握喉扼頸神色痛苦,稍稍嚴重的,便是臉色青黑不能言語,更有甚者,直接口吐白沫暈倒在地,情況令人慘不忍睹。

心下一驚,寂明喧腦海裡霎時間浮現出那一塊乾硬難嚥的糕餅的模樣——粗糙泛黃,表面抹上一層炒成黑色的芝麻和混有雜質的豬油,撒上細碎的朝天椒……

他有些遲疑地望向風歸影,終於是緩緩開了口:“多少塊?”

“每人一塊,吃完以後沒有倒下的,接着又是第二塊,如此類推。”風歸影微微仰頭,望向寂明喧的藍眸一片澄澈,頓了頓方又意味深長地補了句,“殿下,你懂的。”

這話一出,風歸影淡薄的笑容驀地像是明亮起來,綻放出青天白日裡不曾有過的淹沒星辰遮蓋豔陽的光澤。某一瞬間,寂明喧甚至覺得他的笑容太過光芒四射,以至於周遭那沉鬱的天色都被照成了一片泛着死亡色彩的慘白。

但他最終還是穩住了神情,不動聲息道:“然後呢?”

“最終存活下來的,自然就是比賽的勝者了。”風歸影又是微微一笑,“太子殿下覺得有何不妥?”

有何不妥?

寂明喧只覺心中一寒,驀地發現當日自己把眼前這人轟出龍雲殿是一件多麼正確的選擇。頓了頓,他方又緩緩開了口:“看來你當這個主考官,倒也是開心得很。” “看到比試這麼激烈,微臣能不開心麼?”風歸影笑得真摯無比,“殿下,古語說得好:子非魚,焉知魚之樂?”

寂明喧瞭然於心,便不再答話——普天之下,除了風歸影大將軍,還有誰能在此時此刻笑得一臉真誠人畜無害?

副考官渡江雲朱衣象笏,見得寂明喧等候在外,並未入殿,連忙出殿迎接,作揖報告:“二十八位考生比試,現在只剩下兩位在場。”

原來還有人能活下來。

——竟然還有人能活下來。

“停下那糕餅決戰,吩咐他們兩人各寫一首詞。”

寂明喧話未說完,風歸影已一語打斷,微笑道:“就以方纔他們決戰之物爲題。”

撐了那麼多極品特產,就算可以存活下來,也再沒能力揮毫寫字了吧?

渡江雲暗自爲那兩個考生叫苦,寂明喧身後衆人亦早已是無言,只隔岸觀火等着誰可以逃過一劫或是雙雙命絕於此。世間上所謂慘絕人寰慘無人道慘遭淘汰的驚心動魄一幕,今日就要在宣策殿上演了。片刻殿內果然傳來最後一聲歇斯底里的慘叫,不過須臾,墨跡未乾的宣紙飄然而出:

特產輕嘗變聲調,

殿外頭搖,殿裡尖叫。

金龍遊過狀元橋。

不過一朝,人事寂寥。

何時倚欄向風嘯?

淚似雨飄,喉似火燒。

怪味糕餅待水澆。

甜了櫻桃,辣了青椒。

看完這首《一剪梅•北疆特產》,寂明喧心中只留下一陣九轉不休的感慨——當日左僕射推薦風歸影任主考官之時,萬萬不會想到,被燒掉羽翼的不是自己的兒子,而是那羣嬌生慣養的紈絝子弟吧。

這麼一想,寂明喧暗暗對那位九死一生存活下來的考生給予了極大的讚賞,然而一邊又心起疑竇:莫非天下間奇特怪異不能入口的食物都混進我寂國皇宮了?還是這世間奇特怪異不能以常人思維想象的棟樑之才都聚於我寂國皇城了?

風歸影斜視寂明喧一眼,察覺不出平靜如斯的他到底在思量着什麼,又想到殿裡那人生生把一句“紅了櫻桃,綠了芭蕉”改得面目全非,心知那北疆特產威力之大實在令人歎服,便只微笑道:“好詞好詞,狀元爺是真真的好文才哪。”

再看寂明喧,只見他直直怔在那裡沒有反對——實情是寂明喧知道另一位考生已經“壯烈犧牲”了,那麼倖免於難的便順理成章當上了新科推舉試狀元。風歸影於是笑道:“倒是請狀元爺入正殿,我要和他好好聊一下我的北疆特產,當真那麼需要改進麼?”

這是慶喜之事,侍從扯着嗓子朗聲喊了起來:“推舉試圓滿結束!請新科狀元出殿受封!”

通報完畢,新科推舉試狀元一身白衣踱步而出。他的腳步平緩安穩,呼吸順暢無比,叫人猜不出他方纔竟曾是痛苦掙扎,浴血奮戰於那無數北疆特產中。

今日的一切,終不過是幻夢一場吧。

狀元爺擡眸啓脣,微微一笑,風歸影湛藍澄澈的眼眸中便是倒映出記憶裡似曾相識的那團堇紫——眉清目秀脣紅齒白的少年,櫻花林裡消受了寂明喧未曾品嚐的北疆特產的文弱書生,莫不是面前眼帶流波笑意盈盈的湘廣陵?

這個世間,原是小得很。 天子殿上朝拜完畢,衆人亦是各就各位,早早散退而去。踱步長廊,風歸影走過一身素白滿目寒意的湘廣陵身旁,笑得意味深長:“湘君,幾日不見,你我居然同朝爲官了,可不是有緣!當日我曾答應,你若高中則我會告知姓名,登門拜訪,如今便可告之於你。在下鎮北大將軍,亦是方纔推舉試的主考官,風歸影。”

湘廣陵亦只是微笑,笑容裡帶着深重的疏離。“風大將軍這話倒是說得對,你我可不是有緣!若不是風大將軍的特產糕點,在下可能就沒機會站在這裡了。”

風歸影聽得他話中帶鯁,知他定是對涼亭避雨遭遇暗算一事耿耿於懷,卻依舊是笑得溫和:“小小糕點何足掛齒。以後想要的話,湘君可以直接叫我拿,買糕點的這點錢我還是有的。”

“您的好意我心領了。”湘廣陵看着風歸影,眼神隱隱帶着銳利的光芒,“那些北疆糕點,風大將軍還請自己享用吧。”

“這樣吧,”風歸影側頭想了想,勾脣又是一笑,“湘君以後改變主意了隨時可以來找我,我一定爲你保留一塊。”

風歸影笑得搖曳生姿眉目生花,全然不顧眼前之人聽得面色鐵青神色凜然,濃濃怒氣鬱在心中卻不好發作,早嗔惱得要揮拳衝來。

走過御花園之時湘廣陵突然駐步而立,風歸影也沒有再提步,只隨他靜默無言,並肩而立。櫻花紛繁,零落的香氣彌散四周,悄然無聲就侵佔了人的全部嗅覺。沉默許久,湘廣陵終於是緩緩問道:“風大將軍是要走這邊麼?”

“不是。”

“那風大將軍是要走那邊麼?”

“也不是。”

“那請問風大將軍是要走那邊呢?”堇紫色的眼眸裡不帶一絲暖意,清冷的光輝倒映着風歸影那笑意沁心的模樣,也是一般的淡漠,“還是風大將軍怕我在宮裡迷路了,想要與我並肩而行?”

“是怕湘君會迷路,不過其實,也不盡是。”風歸影又是微微一笑,“我只是覺得湘君的紫發特別養眼,想跟着湘君走罷了。”

臉色驟然一變,湘廣陵頓了頓方瞪了他一眼,聲音沁出一絲寒意:“風大將軍,我不習慣被別人跟着。”

這明明白白就是一個逐客令,傻子也該聽得懂,偏生風歸影就不想自己聽得懂,於是無辜地笑了笑,依舊是淡淡道:“其實我是怕湘君你身受重傷倍加孱弱,萬一還沒離宮就暈倒在地了,到時候四下無人,想找個人來扶你也難啊。”

“風歸影,你這話什麼意思?!”

“有些事情,我自是明白的,湘君亦不必遮掩。”風歸影臉上笑意不減,聲音卻是沉凝下來,“要是受不住了,不必強忍着。往這裡直走就是官舍,我平常也會在那裡歇息的……”

敢情這風歸影真的是混世魔王託生,以危害大衆殘害生靈爲平日第一大樂趣,又以做善後工作以彰顯自己的仁慈善良爲第二愛好,不然爲什麼聽到他從北疆回來了,朝廷裡的大小官員都一派憂心忡忡不得安然的神色? 然而怔了許久,湘廣陵終於還是緩緩點了點頭:“風君,麻煩扶一扶我。”

——終於是他先認輸了。

聽得他換了稱謂,風歸影心中頓時泛過一種陰謀得逞的愉悅之感——這北疆糕餅的威力,果然是非同凡響,就算你毅力十足忍得一時,也終究是會在持久戰中敗下陣來的。他大手攬過湘廣陵略顯單薄的肩膀,提步行進還不忘挖苦:“湘君,你可是瘦弱得很吶。”

吃了那麼多塊北疆特產糕餅,管你是神人也支持不下去吧。

湘廣陵忍住了沒有擡眸瞪他,只由他攙着一步一步緩緩行進,沒有感謝也沒有怒罵,一路走來,都是風歸影在問話,而他則有一搭沒一搭的回答着。

清風掠過,吹散了湘廣陵垂下的紫色長髮,風歸影擡眸一看,又是笑得開懷:“那個,湘君爲什麼會打了耳洞的?”

湘廣陵不理他,沉默良久方纔答道:“我打不打耳洞,關你何事?”

“沒什麼,好奇罷了。”被他一句話劈頭回絕,風歸影也不惱怒,反而莞爾道,“湘君,在我家鄉的傳統裡,是女娃纔打的耳洞。”

你的家鄉不就是全國最繁華的京城嗎?風歸影,你拐個大彎說我是鄉下人,還以爲我不知道麼?!

湘廣陵滿心怒火正欲發作,胸口卻驀地一陣沉悶,意識也逐漸模糊起來。渾身的勁像是被緩緩抽走一般,想吐又吐不出來的感覺讓湘廣陵生生涌出一股暈闕的慾望。一旁的風歸影感覺他的動作有些遲緩,安慰似地拍拍他瘦弱的肩膀:“快到了,再忍忍吧。”

臉上慘白的色彩終於是遮蓋了先前的怒意,一瞬間,湘廣陵清淡的聲音甚至隱約有些飄忽起來:“風君,到了麼……”

這一聲完畢,那單薄的身軀已經全然跌倒,風歸影怔了怔方明白過來,只雙手用力一扯一抱,往後一甩,利索的把這條因北疆特產而暈闕過去的活屍扛到目的地,丟到官舍安置去了。

幸好他沒有把吞進去的全數吐出來,不然吐在自己身上,那可就是作繭自縛,風大將軍一世英名都要被毀掉了。

看着躺在牀榻上睡得安穩的那一頭紫發,風歸影安靜地伏案而坐,頗有些好笑地闔上了眼皮。

——“甜了櫻桃,辣了青椒”,湘廣陵,終究算是你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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