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月如溝。
野地裡升起陣陣篝火,烤熟的肉香和着烈酒的清冽味道四處飄溢。畫樓空從烤得金黃的北疆山地羊身上扯出一條香脆的羊腿,吹吹粘在上面的灰燼,遞給湘廣陵:“好香的肉味。這是寂國北疆特產的山地羊,相比我們山裡的羊,這種羊肉質嫩滑,香脆可口。來,你也嘗一嘗。”
湘廣陵接過那條燙手噴香的羊腿,臉色一沉:“花了那麼多的人命就換來幾隻羊,那是虧本買賣,你難道不知道麼?”
“風歸影回京述職,寂國北疆兵防空虛。趁火打劫這種好事,誰不會做?”畫樓空自顧自咬了一口香肉,咬出滿嘴的油膩,“今年夏季滴雨不下,牧草都死光了。東南邊靠近昭明河的範圍還好,西南和北面熱得泥土龜裂,顆粒無收,牧民們都開始宰牛殺羊,連戰馬都被宰了拿來充飢。”
“你說我們凌國擁有的是什麼?說盡了不就三樣東西:牲畜,傷藥,礦產。靈丹妙藥不是一般人有機會見得到的,再貴重的石頭也是會挖光的。而我們的生活來源,不就只剩下我們的戰馬和牛羊嗎?再不解決這場***,恐怕未等災民餓死,全國就都要暴動了。”他瞟了湘廣陵一眼,又咬了口羊肉,忽而冷笑道,“不就是去了寂國一趟罷了,陵香,你怎麼變得如此眼淺了?”
湘廣陵端起碗喝了口酒:“南下到寂國搶掠,這是你的主意?”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反正是個好主意,就一定會得到滿朝文武的贊成。這次參軍的都是鬧饑荒最嚴重的地區的災民。南下搶掠,能搶到東西搞到女人的就算他們運氣好,被殺掉的也只能算運氣背罷了。”
畫樓空朝明滅不定的火堆裡添了些許乾柴。不過片刻,熊熊烈火騰的升起,烤熟的羊肉滲出熱油,有幾滴落在火堆中,發出“滋滋”的燒焦聲。
“當然,上次你潰敗於風歸影,”畫樓空想了想,似是覺得這話有傷湘廣陵心情,又換了個說法,“我是說,風歸影那狗賊老奸巨猾,你在他手下吃了虧。所以,這次我們可以攻破那羣瘋狗的西北大營,靠的自然不是我們這羣瘦骨嶙峋的殘兵。是因爲我收買了風歸影手下的一員猛將。”
湘廣陵被酒一嗆,猛地咳嗽了幾聲。她怔了怔方纔問道:“你在風歸影身邊安插了細作?”
畫樓空只詭異一笑,沒有回答。
“那你知道風歸影在我們這邊安插細作的事情了麼?”
“有這樣的事?這就難怪我們屢戰屢敗了。”畫樓空也喝了口酒,“你知道是誰?”
“猜得到,但是不確定。”嗆人的煙味撲鼻而來,湘廣陵微微蹙眉,緩緩道,“風歸影如果僥倖不死,絕對是要反攻的。鎮北軍的炮兵營和特種騎兵‘雙麒麟’威力巨大,以我們現在的兵力,根本無法招架。”“你該知道,戰爭跟暗殺不一樣。暗殺失敗,死的不過是你一個人,對大局不會造成極其重大的後果。但是一旦戰敗,就會有千千萬萬的人跟着喪命。”他突然臉色一沉,話鋒一轉,問道,“我聽黑曜說,你現在埋伏在風歸影身邊,很得他信任。這件事是不是真的?”
湘廣陵專注地凝視着碗中搖曳的酒液,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
“爲什麼不殺了他?”
她這才擡眸,緩緩道:“他早就懷疑我了。若非如此,風歸影又怎麼可能告訴我在凌國安插了細作一事?以他的個性,這種機密,恐怕連他的近衛軍都不得而知。”
“風歸影會把這告訴你,分明就是想探你的身份。若細作被殺,則你身份敗露;若細作不死,則我軍必然繼續戰敗。”畫樓空把手中的羊腿骨頭扔掉,“雖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但這對於你來說實在太危險了。若你落在風歸影手上,他絕對會殺了你的。”
湘廣陵把碗中的酒一飲而盡,冷不防冒出一句:“他知道我要殺他。”
“嗯?”畫樓空頗有興趣地一挑眉,“他知道你要殺他,還把你留在身邊?”
“嗯。他逼問過我許多次,最後我不得不表露身份。不過我只跟他說我是凌國皇族暗殺團的成員,因爲要報兄長之仇不惜脫離暗殺團,前往寂國,想盡一切方法靠近他。”
“他相信了?”
“就算不是全信,也差不多了。後來我遇上一個死士,風歸影逼我親手殺他。”湘廣陵微微一笑,“你猜我有沒有動手?”
畫樓空對這個提問完全沒有興趣,他又扯出條羊腿:“我相信吾國偉大的陵香公主殿下絕對沒有動手,因爲這大晚上的太陽都出來了。”
湘廣陵“咯咯”笑了起來,顯然對畫樓空偶爾而發的調侃很是熱衷:“侯爺,你是吃錯藥了麼?”
“打個賭如何?你若沒殺他,我馬上拾起地上那根羊骨吞下去。”
“那好,爲了不把景帝身邊最寵信的平陽侯爺噎死,我殺了他。”湘廣陵脣角牽出一抹極其溫柔的笑容.和着融融的火光,她的笑容裡卻瀰漫着蕭殺的氣息,“在我動手之前,我曾經告訴他我是暗殺團成員。他也就明白過來,很滿足地替我隱瞞了。”
“暗殺團成員終身衛國,無論退出與否。”畫樓空丟掉了第二根羊骨,“你只喝酒不吃肉?”
“我怕長膘了,侯爺喜新厭舊不肯娶我了。”湘廣陵站了起來,笑道,“只見新人笑,不見舊人愁。待我朱顏遲暮,紅妝凋零,侯爺手擁佳人,卻將我拋於腦後,視若無睹了。”
他啜了口酒,微微一笑:“如果明年國內收成可觀,我們就大婚。殿下意下如何?”
她只眯眼一笑:“侯爺此話當真?”
“你要我發誓?”
“侯爺何必認真!”她又倒了滿滿一碗酒,自顧自喝着,“誤將戲言當誓言,辜負一生老紅顏。這種癡情誤終身的人,古往今來見得也是夠多了。與其執着於一語輕諾,還不如痛痛快快地大醉一場!”
畫樓空依舊是笑:“陵香,你果然是醉了。”
“我不是醉了,我是瘋了。”她苦笑起來,“我要凌國的風流才子給我承諾,我這不是瘋了又能是什麼?”
能給我承諾的不肯給我承諾,肯給我承諾的無法兌現承諾。
風君你看,這纔是屬於我的人生啊。
湘廣陵將碗中清冽的液體一飲而盡,猛地一甩手,搪瓷碗破碎了一地:“如果要給你的愛定一個時間,侯爺到底會愛我幾年?”
“十年。”他斟了滿滿一碗酒,也隨她立身而起,把碗向她遞去,“我許你十年吧。十年後,我會徹底忘了你。”
“十年嗎?……也許,這也算是件好事吧。”
她沒有伸手去接,只是背身離去。纖弱的身影於漸行漸遠,逐漸消失在畫樓空的視線中。
凜冽的夜風掠過,吹起那一身純白色的戰袍。
他俊美的面上再也沒有了任何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