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又是一年寒冬。
北疆的冬季來得比別的地方都要早,可今年已到冬至,卻一直沒有降雪。空氣又幹又冷,擡眸一望,茫茫一片都是枯草。朔風寒冷刺骨,刮在臉上火辣辣生痛。一匹矯健的紅鬃馬背上載着笑得一臉燦爛的男孩,一路奔馳在渺無人煙的荒原上。
全副戎裝的兩個男人在不遠處靜靜觀望,一個約莫着將近四十,英姿颯爽,藍眸裡迸發出無限英氣。另一個則不過二十來歲,年紀輕輕卻留着一把濃密漂亮的大鬍子。
畢竟是個小孩,騎術終究稍遜一籌,他不住地搖晃着,幾乎要從馬背上跌落下來。看得那縱馬時孩子有些不穩,大鬍子頗爲焦慮地望向那雙沉寂的藍眸:“將軍,少將軍平衡力還有所欠缺,我們要不要跟上去?”
“無妨。我風聽雨的兒子,豈是膽小畏縮之徒?讓他去吧。”那人呼了口氣,水蒸氣在凜冽的寒風中凝結成一片白霧,“那匹紅鬃馬認得路,就算是迷路了,也有辦法把他帶回來。我還有些京中傳達的事情沒有完成,你隨我先回帳內吧。”
“是少將軍和太子殿下打架的事情麼?”大鬍子邊走邊呵呵笑了起來,“將軍把少將軍帶來北疆,準是爲了這件事!”
“猜對了你還說出來?”風聽雨也眯起眼睛笑了起來,“旁人不知曉,還真以爲我是把他關在風府閉門思過三個月,其實我這做父親的,哪裡捨得!”
“將軍愛子如命,就差沒有把鎮北軍全軍給少將軍當靶子練箭了!”
這話一出,兩人便哈哈大笑起來,他們的笑聲在空曠的原野上顯得悠遠而綿長。
(二)
紅鬃馬帶着他的少主越跑越遠。
起伏的羣嵐,搖曳的衰草和那匹飛快疾馳的駿馬交織在一起,匯成一幅動態唯美的畫卷。天色陰沉,烏雲聚集在上空,像是凝結了一季未下的大雪都蘊藏於內。男孩睜着湛藍色的眼眸仰望天際翻滾的雲層,忽而自言自語起來:“好大的一朵雲……”
話未說完,一匹全身毛色發亮的黑馬已然從斜刺裡竄出,飛速地從男孩身邊掠過,只留下一句略顯惱怒的話:“傻子,沒事你堵在這裡幹嘛?”
男孩驀地一怔,俯首一看,只見一個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女娃正騎在前面的一匹黑馬上。她年紀不大,也許比自己還要小上幾歲。女娃一身素白的裙裾,滿頭的紫髮梳成一條馬尾辮,耳垂上盪漾着一串明豔的瑪瑙珠環。北疆雖以本國國民爲原住民,但也棲息着好些往來的商旅,看這女娃滿是異國風情的打扮,男孩一時明白過來——她並非本國人。
紫色的馬尾隨着珊瑚瑪瑙搖晃着前行,男孩瞬間有些心馳神往,又因着她的話有些惱怒,策馬加速追了上去:“我說你怎麼這樣喚我——我不叫傻子!而且這裡那麼大,我哪裡是擋了你的道!”
“傻子!”女娃勒馬一停,扭轉頭來扮了個鬼臉,笑得一臉的得意,“你騎術不精,堵在路上嚇到了我家墨仁,還敢說自己不是傻子!我看你就是個傻子!傻——子——”
“我不是傻子!”男孩有些氣急敗壞起來,夾緊馬腹更是加重了手上馬鞭的力量,“是你自己騎術不精才撞過來的!”
兩個孩子氣上心頭,誰也不肯承認自己學藝不精。馬鞭被甩得噼噼啪啪,甚是響亮,兩匹馬兒也陪着受罪,痛得拔腿就往前衝。
胯下的馬兒更爲靈活,女娃也總以一個身位的優勢略略超前。似是想要顯擺,她稍稍緩了速度,額上一道血紅的瑪瑙垂珠閃爍着炫目的光芒:“傻子,我說是你騎術不精,這下你該信了吧!”
男孩湛藍的眼眸中劃過一絲狡黠的光芒,他長鞭一揮,卻不是指向馬腹,而是直接往女娃身上甩去。沉重的鋼鞭在腰間捲成緊密的兩圈,女娃吃痛地尖叫一聲,男孩使力一帶,生生地把她拖到了自己的馬背之上。
女娃身處如此狼狽之境,一雙紫眸直瞪着他,聲音裡也帶了隱約的哭腔:“好疼!你耍賴!”
“什麼耍賴,這叫智謀!”男孩騰出一隻手使勁把她橫摁住,“這樣吧,你叫我一聲哥哥,我便放了你……不然直接把你從馬背上丟下去算了!”
“不要!我怕!”女娃咬着蒼白的櫻脣,差點就要小聲抽泣起來,“不要把我丟下去,我怕……我叫就是了……哥哥!”
男孩俯下耳朵靠近她的臉龐,帶着惡作劇般的笑容:“大聲一點,這裡風大,聽不清楚啦。”
“我的馬也會回來找我的。這是我父親的馬,它一定可以找到我的!”他心裡有話想說,卻不敢出口,頓了頓方試探般道“喂,你的名字,可以告訴我麼?”
“他們說,賤民是不配喚我名字的……反正是不能告訴你啦。”她小聲嘀咕着,只從衣兜裡掏出一個松花石硯遞給他:“這個送你。本來我是想要送人的,這是我的名字。”
男孩翻開硯臺一看,卻見底部歪歪斜斜刻着三個字——“笨太子”,於是訕笑起來,“我說,原來你叫做笨太子麼?”
“這是我刻上去的啦。”她白了他一眼,“這個硯臺,本來是要送給我大皇兄……是送給我大哥的啦。算了,現在送給你好吧。”
孩子心下一喜,小聲自語起來:“哈哈,這就直接可以送給那個可惡的笨蛋喧了。”
“你絮絮叨叨在說什麼啊?”
“我說這個硯臺我要送人,你再送一件東西給我吧。”
“伸手向人家討東西,你不要臉。”女娃氣鼓鼓的扭轉了頭,片刻方又轉回來,“說,你想要什麼?”
“我想……”
男孩話未說完,天空驀地飄起大雪,片片雪花飄舞着盪漾着,打轉着落在地上,有些落在她絳紫色的長髮上。她一蹦一跳起來,快樂的在雪花中轉圈:“下雪了!”
今年姍姍來遲的雪。
“終於下雪了!明年會有好收成,這樣就可以逃出來玩了!”
“你逃出來的嗎?”男孩狐疑地望向雀躍着的女娃:“那我要怎麼才能找到你啊?”
女娃還沒來得及答話,突然一聲悠長的馬嘶,烏黑色的馬兒輾轉反側,千迴百轉,終於找到了它的主人。它親暱得摩挲着女娃的粉色臉龐,隨之女娃躍然而起,坐到了馬背之上。
“還是墨仁比你父親的馬聰明啦。”她朝他眨眨眼,吐舌做了個鬼臉,“傻子,你跟我走吧,我不能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裡。”
“我要等我父親的馬。你別擔心——還有,我有名有姓,不叫傻子!”
“我管你,反正你的名字肯定沒有傻子好聽……”
似是默認了這個稱呼,男孩轉而道:“你走了,我們什麼時候可以再見?”
“嘻嘻,還在擔心自己沒人要麼?萬一你瘸了沒人要,就把這串耳環向着北方懸在高處吧。”女娃小心地摘下那串緋紅色的瑪瑙珠環,輕輕地丟給他,“說不定我會乘着七色的祥雲來接你走的啦……”
烏黑的駿馬載着她越走越遠,男孩沒辦法站起來,只瞪大了眼睛坐在荒涼的地上,直朝她遠去的身影不停地揮動着小手:“喂,還是別叫我傻子啦,我叫風歸影……風——歸——影——”
女娃沒有聽到他的話,纖弱的身影在地平線上不斷變小,終於是消失不見了。
(三)
營帳外,一聲低沉的駿馬嘶鳴聲。
將軍的老馬回來了,馬背上卻空空如也。少將軍不知所蹤,整個軍營一時間亂成了一團。風聽雨卻沒有驚慌失措,只是溫和地拍拍那頭低聲嗚嗚的紅鬃馬:“來,帶我們去找少將軍。”
大雪將草原覆蓋之前,尋覓許久的大鬍子在一塊巨石旁找到了那個耐心等待救援的男孩。他冷得全身僵硬,滿臉通紅,迷迷糊糊幾乎要睡着了。大鬍子一把抱起了他,幾個巴掌扇得啦啦作響:“少將軍,少將軍,別睡了,再睡就要睡死了!”
男孩揉揉發紅的臉蛋,困頓地望着來人:“豐年瑞叔叔,我方纔遇到了個很漂亮的女孩子……”
“很漂亮的女孩子……少將軍這麼小就想女人了?!天哪,你才十歲啊!”大鬍子不知可否的轉過頭去,小聲喃喃道,“我看你這小屁孩真是睡死了,所以才產生的幻覺……”
“不是啦,那女孩說,她會乘着七色的祥雲來接我走……”
“是是是,這大冬季的第一場雪,少將軍可就遇見仙女了!還是駕着七色彩雲,霞光滿天出現的那種……”豐年瑞撫着鬍子哈哈大笑起來,“終於下雪了,這可是個好兆頭哩!”
紅鬃馬載着兩人疾馳而去,大雪紛紛揚揚,依舊自顧自的緩緩落下。只剩那串剔透精緻的紅瑪瑙,被遺留在巨大的石塊旁,安安靜靜地被紛飛的雪花覆蓋掩埋,悄無聲息地被歲月的塵埃抹去了存在的痕跡。
於是遺忘了北疆寒冬裡的,第一場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