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府外圍,強人的煙味瀰漫在空氣中,無孔不入的血腥味刺激着人的嗅覺。如果不是早已習慣這樣的味道,恐怕這裡所有人都要捂着口鼻吐出來了。
風府外圍早已是一片腥風血雨,數不盡的軍隊將整座府邸爲了裡外三層,在這羣裝備精良的軍隊的首領,則是身坐高頭白馬,一臉肅然的寂明喧。他並不急躁,彷彿胸有成竹,知道攻陷這個叛賊棲息之地不過是尋常事一般。
身邊的副將策馬上前,低沉的聲音裡不無擔憂:“殿下,雖然我們人數佔優,但叛軍戰鬥力太強,如果天明之前不能攻陷……”
“若是天明之前不能攻陷,那這座江山再也的擁有者再也不可能姓寂了。”寂明喧打斷他,仰頭直視火光中冉冉升起的黑煙,“這是最終的決戰,成王敗寇。”
“如此,屬下必定拼盡全力,寧爲玉碎!”副將不再說話,策馬回身緩緩退了下去。
寂明喧靜靜地佇立在那裡,不再說任何一句話。他面色如霜,凜然之氣傘於四方,己方士卒見到他的,只感覺信心十足,沮喪之意消失殆盡;地方叛軍遙遙望去,卻不禁被他的氣勢壓倒,於是全員不敢看他,紛紛橫刀格擋。
尖銳的刀劍聲震盪着所有人都耳膜,盪漾出一陣蜂鳴般的聲響,刀劍相交之時摩擦出星電火花,伴隨着刺耳的金屬聲雪亮的刀鋒,在漆黑的夜裡閃爍不止。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豐年瑞等人帶領的鎮北軍沒有到來,阻擋鎮北軍的御林軍並沒有到來,安陽郡王也似乎成功穩住了宴會的狀況,因而未見家族勢力有任何反抗之處。周遭一片匆忙混亂,寂明喧沒有接到通知,並不知道禁軍也參與其中,只道渡江雲正與皇上閒話家常,宮裡局勢一片大好。
他終於失去了耐心,下了最後一道命令:“現在開始,火攻。”
號令一出,弓箭手無不換上帶有**的箭矢。燃燒的火焰劃破夜空,如同一條條長面目猙獰的惡龍,飛撲着奔向這座豪華的府邸。
火苗在窗戶外肆意狂舞,惹亂了一夜寧靜的墨色。嗆人的濃煙纏繞着整個風府,透過鏤空的窗花,逐漸瀰漫到安靜的室內。盤腿而坐的紫發之人禁不住輕咳一聲,她再擡頭,只見對面頭髮灰白的老將軍挺直着身板凝視着窗外,一言不發。
湘廣陵也不問話,隨手端起酒盞喝了些許,澄清的液體倒映着她略顯蒼白的臉頰,和周遭的擺設一樣,美麗卻不帶一絲生氣。
老人把目光轉向她,忽而問道:“陵香公主今年滿二十了吧?”
今夜血滿帝都,亡靈無數,他一夜無言,卻只問了一句,湘廣陵不知如何作答,只得點點頭,微笑道:“是滿二十了。恕我冒昧,左僕射大人問這句話,是有什麼特別的意思麼?”
“陵香公主不必如此戒備,今天你前來,算是助老夫一臂之力,若是此次事敗,乃是天亡我風氏,老夫必定保你周全,不會讓你身陷險境,陵香公主大可放開胸懷。”
湘廣陵冷笑道:“與虎謀皮的事,我向來做的不少。雖說從未失手,但我一向有覺悟,每一次執行任務,我都早已做好赴死的準備。大人即是不能保我周全,我也不會怨你。”
她給自己斟了杯酒,瓊漿與晶瑩剔透的白玉酒杯碰撞,發出一陣清脆的聲響。“現在外面情況危急,你我生死難料,我也不瞞大人——我之所以前來幫助你,只是爲了能在風氏手上順利取得北疆;若是風氏事敗,你我終究只是一死,得不到你的幫助,我還是會取得北疆。我的囊中之物,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人奪走。即使要與風歸影的鎮北大軍拼死相對,我絕不會後退一步。”
“你的意思我完全明白,陵香公主早將一切佈置妥當,無論事情如何進展,都在你的掌心未曾逃脫。只是老夫有一個問題想要問你。”風聽雨也給自己添了酒,“你一心惦念着要奪回北疆,甚至不惜以性命相許,你真的覺得值得麼?”
“左僕射大人問我這句話,難道自己不覺得好笑麼?一心惦念着要守護北疆,甚至不惜以性命相許的人,除了我,還有你,還有你的兒子風歸影,納悶你們呢,你們又覺得值得麼?”
“值得不值得,你現在問歸影,他也許還不知道。但是我很清楚,我守衛北疆,僅僅是爲了一個人。”
“我沒有興趣知曉。”似是料到他接下去的話語,湘廣陵隨手丟棄那隻酒盞,驀地立身而起,打斷道,“我向來不喜歡聽故事,左僕射大人不必說下去,我是不會聽的。”
“陵香公主是真的不喜歡聽,還是不敢聽?”
“不想聽又如何?不敢聽又如何?反正我聽了也不會相信,大人又何必再說?”
“那是二十幾年前的事情了,老夫不說出來,死了就要帶到棺材裡面去,永遠地埋在泥土裡,再也沒有人知道。所以老夫還是願意告訴你,也許你是應該知曉的。”風聽雨凝視着窗外的暮色,那裡半邊天都被狂舞的火舌染成了紅色,而他們現在除了堅持與外頭寂明喧的人馬對峙,等待豐年瑞的救援,別無他法。
“她是恨我的,我知道她很恨我。就連離開之前,她也不曾再見我一面,她只是讓金戈老弟轉告我,讓我好好收着北疆,一輩子守着北疆……我和她所有的情分,到頭來抵不過一個北疆。金戈老弟也恨我啊,他們所有人都恨我,可我有什麼辦法呢?我能有什麼辦法?”
他長長吁了口氣,目光聚集在湘廣陵那張似曾相識的臉上,彷彿透過了許多年的時光,看到了一張熟悉的溫柔的面孔。
“二十幾年了……是我先放了她的手,答應了讓她遠嫁和親的。她讓我帶她走,可我沒有答應。我是風氏的兒女,風氏世代鎮守着北疆,我沒辦法對北疆無辜的百姓置之不理。她跟你不一樣,就是個倔強的性子。那時候她就立下毒誓,與我不到黃泉不相逢……後來她就死了。你說我怎麼沒有想到凌國有那麼殘忍的殉葬傳統呢?要是早知道會是那樣的結果,我一定會帶她走的。我寧願不做什麼鎮北大將軍——管他什麼家國天下社稷爲先,什麼風氏衛國一門忠烈,什麼犧牲小我成就大義——我就帶着她坐在馬背上,一支馬鞭一柄刀,可以走完整整一生……”
湘廣陵突然間就安靜了。她坐回位置上,撐着頭看着眼前頭髮灰白的老人。她突然想起母后恬靜素雅的面容,她不明白這個女人沉寂得近乎玉石般清冷的表情下怎麼可以容納那麼一段令人窒息的情感。
她於是淡淡道:“正巧我也有些累了,左僕射大人可以繼續說下去,我不打斷。”
“說完了。其實也不算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說穿了不過是年少輕狂時犯下的錯誤罷了。有些錯,錯了就是錯了,即使用盡一生,也沒辦法再彌補。”左僕射一笑,舉起酒盞一飲而盡,“老夫可以問個問題麼?陵香公主的閨名是什麼?”
湘廣陵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風聽雨見她沉默無言,知她不像作答,只給她斟了杯酒,笑道:“風歸無影,雪硯無痕。我曾經和清雅決定,要是以後有了孩子,若是男孩便喚作‘歸影’,女孩便喚作‘硯雪’。只可惜我和她終究緣薄,我也只有歸影一個兒子。”
湘廣陵打斷他,忽而冷笑道:“我想大人大概是誤會了。我母后並沒有你想得那麼情深意切,我不叫硯雪,我兄妹三人,也沒有一個人名字與你那句詩有關。你的一廂情願,我母后並沒有在乎。”
“也許是,或者她大抵還是恨着我的。我害她一生顛沛流離,害她客死異鄉,害她長子喪命……若她不恨我,身爲她女兒的你,又何以如此恨歸影?”風聽雨蒼老的臉上突然閃現出一縷明亮的笑意,“也許我到底是有私心的,所以我終究放了你一命。我到底不願意殺了你。”
“左僕射大人以爲現在跟我說這些話,我就會放過風歸影麼?”湘廣陵冷冷看了他一眼,語帶諷刺,“抱歉,我只學過怎麼殺人,不懂得要留活口。”
“陵香公主若非真對我兒子動了心,又爲什麼要與他殉情?”
湘廣陵鐵青着臉站了起來,沒有說話。
“你若不是對我兒子真心,又爲什麼要把你孃的遺物送給他?”
她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麼,卻終於什麼都說不出來。
“你若非情真意切,長久潛伏在寂國有過千千萬萬的機會。聰明如你,會每一次都失手?”
她怔怔地後退一步,幾乎是咬牙切齒地怒吼出來:“我的事不用你管!”
然而湘廣陵迅速地醒悟過來,她睜大雙眼直直瞪着風聽雨,聲音冷冷然:“我會記得自己是誰。我是凌國高貴的皇室成員,我更是皇族暗殺團的首領。大人所說的感情,這樣東西太奢侈了,我受不起。”
“大人武功比我高,現在我在你府中,你要殺我何其容易!不要想着用感情軟化我,這不可能。永遠都不可能。”
沒有任何人的感情,可以摧毀那種貫徹了一生的仇恨。
“懂得殺人滅口的人,不只是你。老夫若事成,你覺得你還有活着的需要?”風聽雨緩緩站了起來,手中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多了一把足以封喉的利刃,“陵香公主,原來真的不怕死?”
“如果我死了,我會慶幸自己是死在大人手上。”
長劍抽出。
狹長的鳳眸秋水不再,只剩一片殘忍的殺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