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
皓光二十五年,北蠻撕其約,退而復反,攻北疆於措手間。三月初,彤雲陷。經半月,西北大營破。四月末,北蠻破西南大營,越獅山,一馬平川。
風氏既歸,率殘部,集東北、南二營抗擊。時夏至,野戰大小三十次,兵鋪於地,肉灼成泥,白骨堆疊,血染荒野。昭明之流,濃腥數日不息,衆皆謂之“血河”。
八月,敵援至。風氏血書帝都求援,無果,乃率衆退至洛伊城,負隅抗擊。鎮北軍困於洛伊城,十數日無食馬之草,果腹之物,終至宰馬解飢之境。風氏率兵迎敵,血戰晝夜,全軍陣亡。有死士忠其主,以血肉爲盾,救風氏於鏖戰,送歸帝都。
八月十四,洛伊城破,北蠻燒掠城池,無一幸者。北疆至此,全線淪陷。
月末,御林軍副統領金絡臨危受命,率兵抗擊,奇兵迭出,屢次險勝。北蠻大懼,退守洛伊城,不敢妄動。
九月,兩國各遣和使。諾碧峰碧巒爲限,立碑爲界,分而治之。和約籤成,凌寂同時退兵。
——《寂國書 衛戰錄 北疆卷》
城西,太子別院。
寂明喧踏進城西別園中,只靜默地站在虛掩的門外。他伸手想要推門,手卻停在把手上,看着風歸影孤單的身影佇立在窗臺邊,看他一動不動地凝視窗外櫻花樹變黃的葉子。
秋葉枯敗,一片一片隨風飄落,落下來鋪在地上變成金黃色的地毯。風歸影沒有察覺寂明喧的到來。經過數月的休養,他覺得自己已經磨出了深厚的耐心,可以安靜地在空無人煙的別院裡待一整天。這樣漫長的沉寂也抹掉了大部分悲傷難過與寂寞,他很少會想起湘廣陵,也不會想起鎮北軍的大敗——這些在他眼中都是空洞的,是他們拋棄了他,將他孤伶伶留在這個世間上,逼着他一個人替所偶人好好活下去。
蕭索的秋風將一片梧桐葉捲入房間。風歸影低頭看那落葉,只依稀記得“葉黃如飛,蛺蝶翩翩”是自己小時候描述秋天時最愛用的比喻,教書的先生會說自己用得很好很生動,會說自己的功課很好自己很聰明,會說風氏的子弟名冠宮中的神童果然是名不虛傳名符其實。
而現在,十數載悠悠而過,深秋已去初冬又來,還是可以用相同的話語來形容今年的落葉,可惜現在站在這裡的,已經不是當年那個笑得天真無邪卻又調皮搗蛋的風歸影了。
胸口漫過一陣灼熱,風歸影捂着嘴不住地咳嗽。有什麼在心房處咆哮洶涌,一陣濃腥。他費力地阻止那口灼熱的涌出,待咳嗽停止了,方纔轉過身,朝着門外的方向輕笑:“既然來了,爲什麼不進來?”
寂明喧推門走了進來:“你的傷怎麼了?”
風歸影的臉上突然迸發出一種恥笑的表情,他低低笑了起來:“殿下覺得湘廣陵傷我會下重手麼?”他又轉過頭仰望那一碧萬頃的天空,低聲自語道,“你若捨得,我早已死過千萬次了。我也是知道,你再堅強再蠻橫,也不過是個口硬心軟的女人罷了。”
他低聲喃喃,寂明喧聽不清他在說什麼,也不作探究:“北方戰場上鎮北軍全軍覆沒,你被幾個貼身護衛救出,大難不死。莫非這件事是湘廣陵……”
風歸影打斷他:“你都猜到了,不必說下去。”
寂明喧頓了頓方道:“歸影,湘廣陵已經……”
“我已經知道了。”風歸影壓低聲音,擡起頭卻依舊笑得若無其事,“你剛纔站在那裡一直不進來,不就是因爲這件事嗎?”
他隨意把被風捲入的落葉丟出去,又道:“殿下最近有見過我父親嗎,有些時日沒見他了,我很想他。”
寂明喧說不出話。他不知自己該怎麼告訴風歸影風聽雨被殺的事實,更不知該如何告訴他——親手手刃他父親的,就是他一直念念不忘的湘廣陵。
“你父親……他很好。不過這裡是我的勢力範圍,他不好過來而已。”
風歸影沒有答話。許久,他方纔轉過身面對着窗外,緩緩道:“待我傷好以後,我想上朝面聖。”
寂明喧本能地想拒絕,卻發現自己根本沒有拒絕的理由,於情於理,於國於家,風歸影也是一定要面聖請罪的。便只點頭道:“好。”
風歸影看着天上的浮雲,聲音飄渺如雲煙。“小時候的冬天,姐姐都會帶我去堆雪人,找根蘿蔔插上去,雪人的鼻子紅得鮮豔。你也和我們堆過雪人的,還記不記得?”
風歸影轉過身對着寂明喧笑,笑得頑皮搗蛋如同寂明喧小時候初見他的模樣。“喧,我們還還打過雪仗呢。我和父親一組,你和姐姐一組,後來我們玩了很久很久弄得全身都髒兮兮的,我娘知道了十分生氣。但是一聽我們說是你提出要去玩的,就再也沒有責怪我們了。以後的每一次,只要我們要去玩,總會偷偷拉着你一起去。你還記不記得?”
寂明喧沒有說話,他怕一說話自己便會忍不住流出淚來,或者忍不住告訴他風歸影家全家滅門的消息,怕風歸影會傷心會難過,怕湘廣陵在天之靈會不得安息。
“喧,你若是有事,就先走吧。”風歸影見得寂明喧那一瞬的失神,笑道,“我自己也可以好好的,你不以擔心。”
“那這樣……我先走了。”寂明喧卻是在將要跨過門檻的時候猛然回頭,一字一頓道,“歸影,你父親他……”
風歸影打斷他,依舊只是在笑,笑容裡無悲無喜,平淡異常:“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不必再說了。” “歸影,你……”寂明喧還是說不完一句完整的話,他發現自己根本失去了把一件事從頭至尾講敘給風歸影聽的能力,發現這個時候自己什麼都不能說,亦什麼都說不出來。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說些什麼,又該說些什麼。
他突然想起風歸影說過的話。他說過他不後悔,他說過你願意犧牲一切只爲讓自己完成我登上帝位統領四海的夢想,可是現在,他又可是會後悔?
風歸影眯着眼睛笑得安然:“不過是身死人亡而已,我並不太難過。”風歸影輕聲,像是自然自語道,“我真的不難過。喧,你不用擔心。”
“喧,我真的是並不難過。”
寂明喧站在那裡根本動不了,他眼睜睜看着風歸影低着頭走了出去,走過的漢白玉地面上一滴又一滴,鮮豔而殷紅的液體。
“我真的不難過的,真的不難過。”
有什麼溼溼的從鼻子裡流下來,食指指腹一擦,鮮豔奪目的紅色。果然這錐心裂肺的感覺,是真的呢。可是我真的,不難過啊,我不過是心痛,不過是心痛罷了。
風歸影已經離開。
寂明喧怔怔地看着窗外,看天空中細細的雪飄落下來,緩慢無聲的覆蓋在陷入沉睡的萬物上。
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
風歸影緩緩走在院子裡,誰的聲音越過了千里的距離飄然入耳——風君,要下雪了呢。
你用你的一生,爲我編織了這麼美好的一個夢,夢裡有紛飛的白雪,飄揚的琴音,零落的櫻花,殷紅的鮮血,紛亂的戰火,還有你融冰化雪的笑顏。我得到什麼又失去了什麼?不過是自欺欺人地走在一條沒有盡頭的不歸路上。現在真的到了盡頭,我才發現我一直堅守的並不如我曾經想象的那樣。
我錯了,想回去,可惜開弓沒有回頭箭,我已經回不去了。我便只能對着這斷巖絕壁,義無反顧地跳下去罷了。這路上我一直在做夢,夢裡面很多人,死在我手上的,因我而死的,都只是這場夢境的一幕幕鮮活的背景罷了。
須臾即逝,一生浮夢;繁華散盡,夢醒成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