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霖恃立在酒肆的二樓窗前,靜靜看着曹軍乘興而來、敗興而歸。此刻他已不是一隻臂膀裹着繃帶,經歷今日晨曦擾亂靖安曹視聽的一戰後,他已全身上下纏滿紗布,有的紗布之上還有殷殷的血跡滲出來,更添他百戰之後的兇戾。
然而,這些兇戾在回頭望向那個似乎很無聊的司馬懿時,卻都化作了疑惑和不解,眼見着最後一艘曹軍戰船駛離廬江,洛霖忍不住開口問道:“你究竟用了何等手段,居然廬江百姓一夜之間便自發要投誠漢室?”
“只是讓人散佈了一些謠言,隨後事情自然而然便成了這個樣子。”司馬懿攤了攤手,表情有些無辜:“或許,主要還是我們陛下恩威遠播。廬江百姓之所以能夠棄暗投明,不過覺悟高一些而已。”
“謠言?”洛霖一臉的不相信,皺眉忍痛走向司馬懿:“我也曾奉命散佈過謠言,可那些謠言只能使得民心混亂,豈能如眼前這般令全城百姓一心自發投誠漢室?”
“只能說,你散佈謠言的方式不太對。”司馬懿的臉上帶着一絲與他年歲不符的深沉,腦中似乎又在籌謀着其他事情,信口回答洛霖道:“操縱之術,在於巧妙,而民意這東西自古又最善被.操縱,你只需抓住百姓的心思,巧妙引導,想令他們做出一些事情根本並非難事。”
“民心至淳,得民心者得天下,你如此貶低民心民意,莫非以爲天下黎庶皆不過可由你操縱的傀儡?”看着司馬懿一副‘天下不過一場遊戲’的戲謔,洛霖不由義憤填膺,他總覺得,天子用此人爲謀,實乃天下禍事。
司馬懿這時卻悠悠轉過了頭,表情認真了幾分,眉毛高挑反問道:“你當真以爲得民心者便可得天下?”
“自是如此,七日前一戰,廬江百姓衆志成城令曹軍折戟沉沙,豈不是明證?”
“那是因爲後來我們的陛下出手,否則你當真以爲數萬手無寸鐵的百姓,能夠抵擋住如狼似虎的曹軍?”司馬懿曬然一笑,年輕的臉上卻露出一副‘你太傻太天真’的表情,待這句話完全將洛霖震住後,復又緩緩說道:“不說廬江之戰,便說當年徐州之屠,倘若曹操最終佔據徐州,你以爲今日廬江百姓還有膽趕赴城牆與曹軍一戰?”
說到這裡,司馬懿的語氣忽然轉冷,再度悠悠吐出一語,石破天驚:“還是說,你當真以爲七日前的一戰,那些百姓之所以義憤填膺,難道都只是巧合?”
“你,你是說七日前一戰?你,你……”聞聽司馬懿這一言,洛霖身形不由一震:“你難道七日之前,便已混入了廬江城?”
“自是如此。”司馬懿這才悠悠飲了一杯茶水,卻嫌茶味寡淡,將茶碗推至一旁後,又狼顧回首對着洛霖說道:“你不是想知道今日廬江百姓爲何會自發投誠漢室嗎?那我告訴你,我只是讓人假扮了下從徐州逃難至廬江的百姓,將曹操屠戮徐州的事件又誇大了幾分而已。”
“同時,又讓人將天子的英明神武、愛民如子的謠……嗯,這其實不算謠言,只是將天子的仁德也誇大了幾分。於是,今日他們便自發聚合在了一起,對投誠漢室這件事達成了共識。”
“這怎麼可能?”洛霖再度一臉疑惑,他當真不相信,事情竟會如此簡單。
“這怎麼不可能?”司馬懿也再度反問,不介意將一些真想剖析地更加清楚:“你這種人就跟朝堂上那些腐儒差不多,對於蒼生黎庶的認知只停留在想當然上。要麼,你們就天真得認爲百姓淳樸如一張白紙;要麼,就將被迫起義造反的百姓視爲洪水猛獸,從來不將百姓視作有思想、懂生存的活生生人物。”
“不錯,這些目不識丁的百姓的確愚昧一些,但愚昧不等於蠢。郡守劉勳如鼠一般躲在府宅當中不敢露面,袁術援軍遲遲不來,廬江城旦夕便會易主這件事,百姓不可能不知曉。所以,對於廬江百姓來說,如何生存下來,就成了他們當下最擔憂的事情。”
“曹操畢竟有着屠戮徐州的污點,並且七日之前的一戰,曹軍屠戮百姓之事還殷然在前,只需加重一下這個事實,廬江百姓自然不會選擇讓曹孟德接手廬江。而既然曹軍不行,那剩下親身露面阻止曹孟德暴行的漢室天子,毫無疑問就會成爲廬江百姓的選擇。加之今日曹軍又來攻城,外力這麼一逼迫,廬江百姓自然便想到投誠漢室這一途。或者說,除卻拱手將自己的命運交付給陛下外,他們還能有什麼選擇?”
長篇累牘了這麼多,司馬懿最後還做出了總結,意猶未盡地說道:“甚至,你也認爲我根本沒有散佈什麼謠言,只是巧妙了引導了一下,便促成了今日之事。而這些,就是你所謂的操縱民意。你看,只要將百姓想象成正常人,做成這些其實並不難……”
被司馬懿這等驚世駭俗的言論轟炸,洛霖只感到難以理解。身爲錦衣衛,他向來不會多問爲什麼,只想着如何將事情辦得圓滿。今日司馬懿的一番話,讓他只感悟到人與人之間確實是有差距的,如司馬懿這等妖孽,恐怕只有他接觸過的賈詡,才能帶給洛霖這等不安的感覺。
可司馬懿卻仍舊不以爲然,居然還饒有興致地點評道:“賈宣義倒算是操縱人心的老手兒,當年一言差點讓整個漢室都葬送在董卓餘孽的鐵蹄之下。不過,說到真正善於操控的人,還是我們的那位天子。畢竟,操縱民意容易,可操縱這些能夠操縱民意的謀士們,卻非易事啊。”
話題進行到這裡,洛霖已不願也不敢再同司馬懿深入下去,他起身關上窗戶,打斷這時又要陷入沉思的司馬懿道:“眼下此事,恐怕就是你說的次要之事,現在已經辦完了。接下來,我們要做些什麼?”
“什麼都不用做。接下來,是我們那位已由主薄升爲長史、很快又要成爲漢臣的劉曄大人,同我們的虎賁中郎將徐大人,爲廬江郡守劉勳設下一場鴻門宴了。”司馬懿這時也悠悠起身,望向遠處劉曄那座並不顯眼的屋宅,扳着指頭道:“算算時辰,現在也該差不多了。這裡實在太無聊了,我們快一些,興許還能看上一場好戲。”
洛霖張了張嘴,本想問問司馬懿爲何篤定劉勳一定會赴宴,可隨後不知爲何,他忽然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曹操今日大肆興兵,可劉曄那裡遲遲未給劉勳回覆,劉勳逃生怕死之人,又怎麼會不急匆匆找劉曄詢問情況?
事情也果真不出司馬懿所料,就在洛霖和司馬懿堪堪下樓的時候,劉勳已經帶着大隊人馬趕赴到了劉曄府前:今日,劉勳已做好了打算,倘若劉曄不能給他一個滿意的答覆,那他便要先殺了劉曄,然後帶着劉曄的人頭入壽春,將廬江失守的罪責全部推到劉曄身上。
不管怎麼說,劉曄畢竟是漢室宗親,劉勳想着廬江失守雖然罪不可赦,可只要將劉曄推出去當替罪羊,那他最多落下一個失察的罪責。只要保得自己的一條命,那靠着從廬江搜刮來的金銀珠寶,總能在大成王朝裡買出一條仕途來,東山再起。
只是,劉勳一入劉曄府中,卻沒想到劉曄已經設下了酒宴。劉曄一身長袍端坐主位,高冠博帶,明顯已靜等劉勳多時。
劉勳一時錯愕,還未開口,劉曄已施施然站了起來,對着劉勳說道:“將軍何故姍姍來遲?漢臣使者已等候多時,只待將軍前來商議要事!”
此話一落,劉曄微微錯身。屏風之後,全身披甲、手持大斧的徐晃昂然而出,看到劉勳身後那些郡國兵,猶如看一羣土雞瓦狗,不屑開口道:“我等與劉將軍商談要事,爾等閒雜之人,還不速速退下!”
話音一落,劉曄府宅之內氣氛陡然變得肅殺凝重起來,不知從何處已涌出數百虎賁精銳。這些精銳各個手持大盾鋼刀,團團將劉勳等人圍住,而後鐵矛手步步逼近,嚴整的隊列和沖天的殺氣頓時襯得劉勳那些惶恐兵將猶如童稚。再看高牆之上,也不知何時便站滿了弓弩手,每個硬弩當中,寒亮的三棱弩箭早就對準了他們的要害。
劉勳見狀勃然大怒,氣得手指都哆嗦起來,指着劉曄嘶聲罵道:“劉曄,你好……你好好說話嘛,有事兒咱好好商量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