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莫愁殿上真正不怎麼發愁的,就屬漢室這一方了。不管怎麼說,漢室代表着正統和禮制,一路上的表現也是三方有目共睹的。更重要的,是漢室目前胳膊大、拳頭粗。所以,除非這三方當中有哪個腦袋被驢踢了,否則漢室這一方完全就可以穩坐釣魚臺,看曹劉孫三家狗咬狗、一嘴毛。
由此,劉協根本不在意周瑜故意激起張飛跟曹操唱對臺戲,反而更希望接下來的罵戰更精彩絕倫一些。大家反正打也打不起來,閒着沒事兒磨磨嘴皮就當消遣了。
畢竟,這些人要是不激動罵娘,劉協又怎麼知道他們到底想要什麼?
先前,劉備與孫策那一番脣槍舌戰,劉協只稍加思索,便明白了這兩家想要的是什麼:劉備這裡要的是安全感;孫策這裡,要的就是機遇了;唯獨曹操這個最隱忍的傢伙,劉協還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什麼。
果然,被張飛當衆道破痛腳,曹操那臉色可不是一般的變幻。這種指責,估計比被人捉姦在牀還要難堪,情急之下,曹操不由陰沉反擊:“你家大哥只憑一個欺世盜名的幌子,便竊取了徐州膏腴之地,難道便如此心安理得嗎?”
可屠戮徐州一事上,曹操就是說破天來,也不能抹殺他這個曾經的污點。於是,就算只是平時畫畫美人兒、賣賣豬肉的張飛,也只需一句話就輕而易舉地反駁回去:“那也好過你喪心病狂,強取豪奪萬倍吧?天理昭昭,人心有明,該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你想要貪天強取,最終也要落個狼狽敗歸的結局!”
“你!……你這屠豬販狗之徒,竟然敢當衆羞辱曹某?”曹操說修養,是有一些的。但若說心性陰沉,那跟劉備起來倒是差十萬八千里。被張飛再度劈頭蓋臉的一陣譏諷,曹操最後也只落了下乘,道出這不堪之語。
而此時張飛則忽然哈哈大笑,絲毫不搭理曹操的詰難,反而得意洋洋地痛飲了一樽。他粗中有細之人,哪裡不知道剛纔那場交鋒,是自己贏了?
可張飛在一旁志得意滿,一旁的劉備臉色卻驟然陰沉不已,厲聲叱喝道:“三弟何敢亂出此言,還不速速向曹郡守賠罪?!”
可這時大錯已然鑄成,言鋒傷人,更甚刀槍,此時莫說就是張飛口服心不服地向曹操賠罪,就是劉備親自端酒又有什麼用?
更何況,劉協已看出劉備在此事上是十分矛盾的,他既希望張飛能夠當衆排擠一下曹操,又不希望得罪曹操太深。所以,他纔會在張飛已經注成事實後,纔來這麼一手亡羊補牢。
張飛面對他這位大哥,看起來還是很給面子的。縱然面色不愉,卻也同劉備一起端起了酒樽,打算做一個悶嘴葫蘆走完這個過場。
可令劉協沒有想到的是,曹操慍怒了片刻,卻最終沒有怫然作色。而是同樣很大度地端起了自己的酒樽,分別看了一眼周瑜和龍牀上的劉協後,才悠悠說道:“生逢亂世,便如無根浮萍。今日或可高堂睥睨,明日也許便成階下囚。今日執掌疆土,明日亦可能歸於他人。我等今日在此能有一聚,自不應讓隻言片語毀了陛下一番美意。”
曹操這一番話落,登時如一塊巨石投入湖中,擊了起萬丈波濤。劉備、周瑜甚至劉協齊齊變色,尤其劉協眼中更是閃過一絲厲芒。美輪美奐的宮殿當中,只有與事之人的張飛仍舊不解其意,懵懂着一張黑炭的臉,顯得那麼油光瓦亮,十分不和諧……
可週瑜卻知道,曹操已然看出了他故意激起張飛揭他老底之事。曹操那番話雖然沒有對他有太多暗示,但只需那一個眼神,就讓彼此心知肚明的高手,暗地裡交錯亮劍。
劉備這裡更是面色駭然,曹操那一番話的暗示實在太明顯了。他那徐州本就是難安之所,曹操無論臨陣謀略還是麾下文武,皆要比劉備強盛太多。尤其最讓劉備忌憚的,是曹操在漢室這裡有功,在袁紹那裡又被倚爲大河之南的屏障,倘若曹操仍舊賊心不死、覬覦徐州的話……
但無論周瑜還是劉備,都對曹操這一番話升起忌憚之心。唯獨龍牀上的劉協,對曹操升起的卻是一絲殺機。因爲他已聽出了曹操這番話的另一層意思:陛下,我想要的,就是徐州啊!
也就是此時,劉協才忽然有種撥雲見日的感覺。當曹操對劉備說出‘今日執掌疆土,明日亦可能歸於他人’這句話時,他就忽然太明白了:曹操怎麼可能會不想要徐州!
首先,徐州本就是一塊肥肉,這是天下共識。尤其徐州又與兗州接壤,曹操一旦得到徐州,那可不是一加一的加成,除卻地盤兒驟增多了一州之地的戰略延緩領土外。曹操還盡得徐州煮海爲鹽之利,極大地擴充起自己的勢力。
其次,就動機上來講,徐州永遠是曹操心中的一根刺!
歷史上,徐州後來經歷了劉備和呂布的爭奪,徐州百姓人心驚惶不安,也對曹操當年屠戮徐州之事有所淡忘。可曹操仍舊百折不撓地拿下了徐州——這遠不是搶地盤、增強勢力那麼簡單。因爲曹操自己做下的孽,必須要還回去!
這個時空當中,劉備和呂布沒有爭奪徐州,徐州百姓乃至天下人,都會將曹操屠戮徐州之事記得很清楚。也因爲如此,曹操在攻打廬江的時候,纔會遭受到廬江百姓拼死的抵抗。並且,曹操還會知道,以後這樣的抵抗絕不會是第一次,極有可能他以後的攻城掠地,都會是這樣的翻版。
畢竟,出來混,總是要還的。
曹操親手釀下了徐州的血海,也必然要承受他一時瘋狂的代價。
而要解除這樣的魔咒,不會再有其他方法。唯一的解決途徑,就是曹操必須將徐州囊入懷中!
只有曹操這樣證明自己之後,天下人才會對曹操有所改觀。從此之後,不管曹操在徐州那裡貫徹他冷硬無情的霸道,人們視曹操如洪水猛獸也好;還是曹操換張面孔撫卹徐州百姓贖罪,讓世人認爲曹操當初不過一時激憤也罷。總之,曹操要做這一切的前提,就是先得到徐州。
最後,也就是讓劉協條件反射般對曹操產生殺機的原因,就是曹操完全有這樣的實力和底氣!
攻伐袁氏之前,曹操便料定了今日的結局,幾乎與劉協一般做好了準備。所以,在豫州戰場上,曹操纔會與漢室大軍並駕齊驅,攻疾如火,氣吞萬里如虎。
雖然劉協也曾小小地陰了曹操一把,搶在曹操之前佔據了陳國,但豫州一境中,曹操也早有根基,他攻略下的城池更是都留有重兵駐守。雙方在豫州當中,勢力可謂犬牙交錯,不分伯仲。
而這些,還不是曹操最大的倚仗。
他最大的倚仗就是北方的袁紹已然攻滅了公孫瓚。袁曹一體的這個關係,在漢室異軍突起之後,潛移默化當中便漸漸變得與歷史不一樣了。
歷史上,曹操在這個時候,已經迎接天子入許縣,隨後擊南陽張繡、滅袁術、佔徐州,勢力已然可以同袁紹叫板兒。於是兩方的關係也逐漸勢成水火,終於在官渡戰場上一把火分出了個雌雄。
可這個時空當中,劉協帶領着漢室死灰復燃,並且還在短短三年當中成長爲一頭龐然巨獸。袁紹和曹操出自對漢室的忌憚,兩顆心便自然而然地又緊密靠攏起來。也就是說,曹操這時是可以借袁紹的勢來要挾一下劉協的……
也由此,混了三年多才擺脫了那種被人用槍指着頭威脅的劉協,陡然意識到曹操話中的深意後,立時便對曹操產生了一絲殺機。
可是,殿下的曹操便如一座孤傲的雪峰一般屹立,用自己的決絕心志來坦然地承受着劉協銳利而火熱的殺機。而當劉協這股陡然升起的火潮被寒風暴雪侵蝕後,他也忽然變得冷靜下來,微微一笑如春日和煦之陽,舉樽仍舊扮演起一位愚傻天子的角色:“今天,旨在大宴功臣,諸位莫談故事,來,飲勝!”
“飲勝!”殿下一時再度齊聲應和,而之後再絢美的舞蹈和醉人的絲竹,卻好像一下沒了聲、沒了色,再不入人耳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