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如死灰。!.
寧風此刻心境,一如身上不住蔓延的石化,灰濛濛地一片,淹沒、覆蓋所有,終至於極限。
他直覺得,一顆心好像也變成了石頭,在不住地沉下去,沉下去……
寧風明明立身在峭壁半腰,凸出石臺,上前半步就是萬丈之懸崖,退後半步則是挺立之峭壁,他感覺卻猶如是在深不見底的潭水當中,整個人被無法言述的悲傷與絕望淹沒。
如此心境之下,他甚至不去想,身上正在不住發生,映照入心湖當中的石化是怎麼回事?究竟會石化到什麼地步?又是由什麼引起的?
這種感覺,恰似人痛苦、頹廢到了一定地步後,對外在的一切都沒有了興趣,對一切刺激都顯得麻木不仁。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寧風眼中神光越來越是黯淡,猶如死人的眼眸,全無光澤。
他始終面向着東邊天際,凝望着梧桐樹接引,鳳凰破界之處,即便那裡早就風平浪靜,恍若什麼都不曾發生過一般。
在這段寧風自身無法分辨的時間裡,他看到了一道道流光匆忙來去,劃破天際。
每一道流光裡,都有或熟悉,或似曾相識的氣息,是曾醉墨嗎?是寶璽嗎?還是自家的引路師兄沈兆軒?
隱隱約約地,寧風還看到身後的天際上,有白雲呼嘯着聚散,爲一喝所聚,又爲一喝而散,這是神通:喝雲嗎?是恩師天雲子的神念橫掃虛空嗎?
寧風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無盡的沉淪。猶如一雙雙力大無窮的雙臂。拖着他的雙腳。不住地向着最深的地方沉下去。
要是一轉眼工夫,不知道晦暗又晨曦了多少次的天際消失在眼前,代之的是九幽之下,冥土深深,他也不會覺得有半點奇怪。
在這整個過程當中,寧風的心神陷入絕對死寂當中,也只有在想起寧採臣的時候,會抽搐一下。疼痛一下,其餘時候,如古井無波,死灰不燃。
他沒有低頭看過一眼,更不曾注意到,一層層的石化從腳背開始蔓延,悄無聲息地覆蓋上小腿,爬上了腰胯,攀登到胸膛,漫過了脖頸……
一開始是淡淡的青灰色。好像是鴨蛋殼的顏色,亦如蛋殼一樣的薄與脆。
繼而。隨着時間的推移,這個石化的過程愈演愈烈,不僅僅是在不住地向上攀爬,更是在不住地加厚。
一遍遍,一層層,寧風身上的石化顏色,漸至與身後的峭壁岩石,腳下的山岩一模一樣,猶如風化了千年,而愈發頑固的石頭。
他如果動上一動,心血來潮地低頭想看看腳面,寧風就會發現,在石化爬過脖子,攀上臉龐,凝固髮絲之後,他從脖子開始,再也無法動彈分毫。
恰似石頭打出的人像,屹立在風雨之間。
“呼~~~”
寧風在心中,長長地嘆出了一口氣。
“難道,就這樣了嗎?”
“就這樣了嗎……就這樣了嗎……就這樣了嗎……”
他似乎連心神空間都化作了石頭的洞窟,心聲都在不住地迴響着。
“怎麼,怎麼會這麼的不甘呢?”
寧風似乎感覺到了什麼,不甘的種子在最深的地方萌芽。
他想要動彈一下,風雨中人像不曾動上分毫。
風雨,不知道何時充斥天地間,那一道道劃破天際的流光,不知是頹然放棄了呢,還是在風雨中退避,總之消失得無影無蹤。
寧風那麼一剎那,那麼微笑到撼動不得石頭人像的動靜,引出“咔嚓”一聲。
他已經石化的頭髮,有那麼一縷中的一小截,斷裂,落下,觸地而碎。
從細成粉末的碎片裡不難看出來,石化的不僅僅是表面,寧風的頭髮猶如在億萬年前被埋入土層,在漫長的歲月裡,沉澱成了化石一般。
從表到裡,由形到質,皆成貨真價實的石頭。
頭髮如此,寧風的身體呢?
他是不是,真的變成了石頭?
看起來是的。
寧風身上的石化變化已經發展到了極致。
石化爬滿了他的臉龐,一抹悵然之色,凝固在石頭的雕塑當中,彷彿是自然的鬼斧神工,捕捉而雕琢出了濃郁的惆悵與不捨得。
他全身上下,唯一還不是石頭的,或許只有那一雙早早就死氣沉沉,如寂滅般的眼眸。
即便是如此,石化依然放不過他。
先是一根根的眼睫毛,繼而是石化覆蓋了眼白的地方,再接再厲地侵入漆黑的眼仁,眼看着,只要那麼千分之一剎那的功夫,石頭就要填充到了瞳孔當中,將寧風徹徹底底地變成一尊石像。
“亦~”
“餘~”
“心~”
“之~”
“~所~善~兮~~~~~~~”
寧風的心中,原本沉寂如最深山腹的地方,豁然開朗起來。
在一瞬間,心神與心緒都不能捕捉的飛快裡,整個天地不斷在擴張,形成無邊無際的曠野,接天連地的無窮。
這無邊無際,這接天連地,目的似乎只是爲那豁然響起的聲音顯得更加的遼闊與洪亮,迴盪如億萬生靈,在一起高聲大呼。
“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寧風明明五感盡數被石頭所封住,偏偏就能“聽”到這區區十四個字,無數遍地重複,一聲聲直入心中最深的地方。
它們猶如一個耄耋老者,目盲耳聾,扯着嗓子大聲地勸告;
又如在古舊的寺廟裡。佛陀的塑像忽然開口。醍醐灌頂般地點醒;
好似在仙家的觀宇當中。道韻銘刻而下……
恍恍惚惚當中,寧風“醒”了。
“我這是在哪裡?”
寧風睜開眼睛,張開耳朵,呼吸一口,清新得直欲醉人。
他發現,他跌坐在一個池塘旁邊,池子裡滿溢着金色的池水。金水的光暈是如此純粹,純粹得好像是黃金融化後灌注在其中。
一池。連着一池,成九池連環。
池子的盡頭,是一座青山。
青山之上,有山道蜿蜒曲折,望之仰止,又整體恢弘,好像是一尊大佛,一尊神祇,一位仙人,在和藹地俯瞰下來。
山的後面是天。天的邊緣掛着永不墜落的夕陽,有白雲一縷縷不動不搖。就那麼鑲嵌在天穹上。
“是這裡啊!”
寧風舒展開懶腰,緩緩地站了起來,眺望着凝固永恆的風景。
“九竅石境,我怎麼又進來了?”
寧風下意識地回想,想到那破空而去的梧桐樹,想到那鳳棲梧桐的一幕,心中如有一根鐵釘子,在猛地扎入下去,不由的大慟。
“呼呼呼~~~”
他深呼吸了數口,方纔勉強平靜下來。
只是簡單地想起那一幕,寧風又有石化一般的感覺。
本能地,寧風回想那充斥天地間的“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爲其所引,他木然呆立,片刻之後,喃喃出聲亦是十四個字。
“原來……是這樣……”
寧風苦笑,他懂了。
“九死心境,原來是這麼一回事情,怪不得我一直無法修煉得圓滿。”
“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不曾絕望,困苦,逼迫到了九死之境,所謂不悔,只是一個笑話。”
“只有真的心如死灰,了無生趣,從算是真的——九死!”
“心既死,身亦死,與其做那行屍走肉,後半生陷入無盡的悔恨與懊惱當中,不如就此化作石頭,屹立風雨。”
“如果不能在最絕望當中,真正的‘未悔’,那就會真的化作石頭;若是‘九死不悔’,方纔能修成真的九死心境!”
寧風徹底明白了。
無論是九死心境的真相,還是石化本身,乃至於他現在面臨的情況,他全都明白了。
“那麼……”
寧風負手,行走在金色的池子之畔,低頭沉吟,擡頭眺望,捫心自問:
“我,真的不悔嗎?”
他腦子裡,不由自主地一幕幕閃過……
有陳昔微的可愛,她的倔強,她的驕傲……
有兩個人的相識到相知,兩個人的默契與親近,兩個人一起發生的所有……
這一切的一切,走馬燈般地閃過,從清晰到模糊。
寧風漸漸地什麼都看不到了,看不到自己,亦看不到那個心愛的人兒,在一片混沌當中,惟有自身的情感水落石出地浮現,愈發地清晰起來。
“原來,我們不忘的,我們無悔的,從來不是對方有多好,相處有多愉快,甚至不是那些經歷本身,而是我們自身的情感啊!”
“我真的心愛她,那麼,便無一個‘悔’字!”
“不管她變成了什麼樣,或者是……”
寧風豁然擡頭,望向東邊天際,似乎要看破那始終不墜的夕陽,看破九竅石境,看破兩界屏障,看到天的那一邊。
“……在哪裡!”
“我心,不悔!”,
寧風吐字如一座座的山在從天而降,砸落大地,引起震動無數,天崩地裂。
整個九竅石境,如歡呼,似雀躍,猛地一震,將寧風直接震了出來。
於其中發生的一切,似乎過了萬年,然在外界,不過是一瞬的一瞬,千分之一剎那間隙的一剎那。
石化正在灌注入瞳孔當中,一縷光,如晨輝,瞬間從寧風的瞳孔中迸發出來,融化一切石,看破九重天。
寧風看到她心愛的人兒,在天的那一邊,開闔着紅潤的脣瓣,用口型說着三個字:
“追上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