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甜出生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國家西北邊境線上的一個山村裡,在那個村子裡,他們是唯一的外來戶,她的父母帶着她住在村口的一間氈房裡,除了偶爾邊防巡邏隊經過外,這裡很少有外人光臨。他們剛來的時候,村子裡人還以爲他們是外逃犯,趕緊去警察局報了案,後來不得不邊防站出來澄清,白甜的父母兩口子是來這邊進行綠化維護的,綿延一千多公里的國境線上,種植着梭梭木,於是承包維護的單位就派了他們一家過來。白甜就出生在一株國境線上的梭梭木下,那天的風暴很厲害,懷着她的母親爲他外出支撐苗木的父親送飯吃,頂着風暴到了半路就再也走不動了,肚子痛得厲害,她的母親就躲在一株梭梭木下,在一陣百爪揉腸的鎮痛後,就產下了白甜。等邊防巡邏隊找到他們時,只是看到流乾鮮血,身體冰涼的母親和瀕臨死亡的嬰兒,他們就趕緊送他們去了醫療站。白甜的父親痛哭流涕,還是沒有挽回母親的生命,自此就失去了笑容,他拼命地去幹活,沉默的就像一頭低頭耕耘的牛。白甜在醫護站的精心照顧下,三個月後臉上才露出淺淺的笑容,在徵求她的父親意見後,就在她的出生證明上寫上了“白甜”的字樣,字形行間希望她經常保持着甜甜的微笑。
白甜出生後,默默耕耘的父親看到她就想起自己的女人,再加上男人粗心的照顧,所以白甜的身體很瘦弱,若不是邊防巡邏隊偶爾送來吃食,他們的生存都成了問題。白甜是村子裡唯一的外來戶,她的降生又給家庭帶來這麼大的惡行,所以村子裡難免就會風言風語,白甜難免地遭到同齡孩童的欺負。白甜回到冷落的氈房裡,那頭年邁的老牛又不在家,即使回到氈房也是倒頭就睡,連渾身摻雜着泥土的衣服都不脫下,他那驚天動地的鼾聲足以振塌搖搖欲墜的破舊氈房。白甜揩乾眼角委屈的淚水,那時的她就紮下對這個山村的仇恨,努力地擺脫這個農村就成爲了她的意願。於是,白甜在學校裡努力學習,她知道窮人家的孩子也只有這條路能夠讓自己儘快地脫離這個囚籠,她回到氈房裡也是拼命地看書,即使有時會忍受那個心情變得糟糕的男人的辱罵和毆打,她只是擡眼看了看,還是把眼睛轉回到自己的書本上,她不再流淚,低着頭默默地吃飯,默默地幹活,然後默默地看書,以至於有人會猜測她傻了,受了刺激精神不正常了。村口的氈房裡於是人們發現了兩隻牛,一大一小,偶爾嗷嗷地吵架,偶爾沉默地低頭做事。日子依舊在這樣的風言風語中過着,懵懂的孩子依舊會圍着白甜叫她小瘋子、大傻子或者害人精,她的稱呼都是在這些孩童隨心所欲的語言中隨機變換着,而很少再有人記得她的姓名。
半瘋癲的父親依舊早出晚歸,有時候會夜晚醉醺醺地回來,看到冰冷的竈臺,他會拉下牀上沉睡的白甜,狠狠地揍上一頓,原先白甜還會哭泣求饒,最後她只是圓睜着眼睛,怒視着眼前的男人,直到他揍得累了倒在牀上昏昏睡去。白甜抓起身下的黃土,摁在流血的傷口上,把身體縮在牀位的一個角落裡,透過屋頂的孔洞看着天空中的星星,那裡是不是有一顆屬於自己的星星,眨着眼睛,從氈房的孔洞裡來看着自己。邊防巡邏隊過來幫他們修繕過幾次氈房,但是從西伯利亞吹過來強烈的風還是輕易地撕開這顫巍巍的,如瀕臨滅亡老人的房屋。白甜很感激這些屋頂的孔洞,是呀!從這些孔洞裡可以看到滿天的星斗,璀璨的月光,只有這些才能讓自己覺得每個深夜不再孤單。白甜沒有母親的印象,只是在學校裡看着那些爲孩子們送飯的女人才想起氈房裡缺失的女主人,她在腦海裡拼湊母親的形象,完整了然後再打散,她憎恨這拼湊出來女人,因爲每個面孔都不像她腦海裡憎恨的容貌,因爲她不明白這個女人既然不愛着自己,爲什麼還要把苦難的自己帶到這人世間。
“水,快給老子拿水來。”牀位上的男人有時深夜裡醒來,用腳踹醒牀角的白甜,對着她喊叫。
驚醒的白甜趕緊跳下了牀,隨意地從簡陋的竈臺上拿起瓷碗或者水瓢,不管是牆角的泔水或者是桶內的淨水,勺起一碗或者一瓢遞給了他,看着他狼吞虎嚥地喝下去,然後扔了手中的器具,歪頭繼續睡去。
白甜憎恨地看着眼前這個沉睡中的男人,她在這個男人身上得不到一絲的父愛,得到的只有這些傷害和痛苦,她知道是自己的出生奪走了這個男人的唯一財富,那個能爲他縫縫補補,能爲他捶肩捏背,能爲他熱茶熱飯,能爲他掙的金錢,最重要的是能解決他生理上需求的女人,現在卻爲了眼前的這個最終會變成他家人口的外姓人奪去了生命。十二年了,白甜從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如今變成了一名楚楚動人的少女,儘管缺乏營養,身體很瘦弱,儘管一年四季自己穿着巡邏隊裡送來的改換翠綠色的衣服,但是歲月還是送給白甜妖嬈的身材。白甜看了很多的圖書,村裡和巡邏隊圖書館的書籍讓她翻了幾遍,不管是她的這個年齡段能不能接受,不管這些字體能否認識,她都一味地索取和接收着。“強暴”,她有一天在一本書上看到了這個詞語,便深深地地烙印在自己的腦海裡,她無數次地推演,在每次眼前的這位男人傷害後,而今天,偎在牀角的白甜,又再一次從自己沉睡的腦海裡提取出這個詞語,她咬了咬牙站立起來,從牀角走了過去,邊走邊撒開了自己的衣服。
第二天,警車的哨聲驚醒了這沉睡的山村,人們隨着警報聲響,圍在這破舊的氈房前,被揍得半死的男人迷惑中被戴上了手銬,然後在人們的怒視中被押上警車。
“真是個畜生,連自己的親生女兒都不放過!”
“就是,我看他們在這早晚會出事,一個單身的老男人怎麼會放過這樣一個孩子!”
“我看這次肯定會槍斃他,如果槍斃了他,這個孩子又能怎麼辦?”
村民圍着氈房議論紛紛,儘管他們的言語間滿是憎恨和同情,但是他們對眼前這個可憐孩子處置還是沒有具體安置方案,他們只得把目光投向簡陋桌椅旁坐着討論的村長、企業代表和巡邏隊員身上。
“按照公司安排,我們今天按照計劃送來節日慰問品,沒想到就發現出現了這件事情?我也和公司做了彙報,我們也一時找不到安置的方案!”企業代表無奈地說。
“你看看這個村,哪家也不寬裕,我真的也是無能爲力!”村長可憐巴巴地說。
“我們很多隊員也都沒有成家,對這也手足無措呀!”很多年輕的隊員說,“再說帶回隊裡去,也是違反紀律呀!”
“真地就沒有解決方案了嗎?”老巡邏隊長擰了菸屁股,下了很大的決心,指着村長說,“你和村民說下,我們巡邏隊提供食物和衣服,如果能夠收留這個孩子,我們每個月還能給他們一些補助,六十塊錢!不,一百塊錢的補助!”
“對,我們企業也能出一部分補助,直到這個孩子年滿十八歲,之前我們公司每個月再補助一百元錢。”企業代表也發了言,在老隊長的補助基礎上,再加了一倍的補助。
“大家看看,誰家能夠收留這個可憐的孩子,每個月除了糧物外,還有兩百元的補助,同意的趕緊舉手。”村長站起來,對着圍觀的村民說。
有了獎勵,況且是兩百塊錢一個月,這對村民們來說,是一個莫大的誘惑,於是他們議論了一會兒,紛紛舉起了手。
“但我有一點要強調,這個孩子不能再受到傷害,你們不能把錢糧衣物領到家,就不在管孩子了,所以基於這一點,這批錢糧要等到下個月才能領取,就和我們領工資一樣,也就是說這個月的錢糧要下個月領取,當我們發現你確實把這些錢糧用在孩子身上了,我們再撥錢給你!”老隊長看出了大家的心思,強調着說。
“就是,你說你三禿子,連老婆都沒有,領了錢不馬上被你拿到賭場賭了呀!”村長指着人羣中的一個年輕人罵着說,然後回身對着村民說強調着說,“這筆錢只能用在這個孩子身上,別打着心思想去發財呀!”
人羣中舉起的手慢慢地又落了下來,既然沒有了交易的行情,人們相互指責着,嘻罵着漸漸離去,只留下幾名圍坐桌椅旁的負責人,和幾名奔跑嬉鬧着的孩童。
“你看看這些人的素質,一點都沒有提高!”村長指着漸漸離去的人羣,嘆息着無可奈何地說。
“那就把她給我吧!”老隊長看着周圍哭喪着臉的人們,下了決心,回身拉着牆角哭泣的白甜說,“孩子,如果你同意的話,就先跟着我吧!”
老隊長的家儘管在一個縣城裡,但是卻很清苦,他還沒有結婚,因爲沒有一個姑娘忍受了這麼長時間的分居,所以儘管他即將到了不惑之年還是孑然一身,至今和自己退了休的母親住在一起,他的母親是一名中學老師,髮髻斑白,剛剛從教師的崗位上退休,身體由於常年操勞,並不是很好,這也是老隊長開始不願意收留白甜的一個原因。
老隊長的母親接過白甜手裡的行李,長久職業的原因,讓這位年邁的老人伸出手去愛憐地撫摸着她的頭,這樣的撫摸讓白甜感覺到了未曾有過的溫暖,白甜流着眼淚依偎在她的懷裡,就像走進初春的陽光裡。
自此,白甜就和這位年邁老人生活在了一起,生活中的清貧練就了這位懵懂的姑娘,也讓他們有了相依爲命的感覺。知識豐富的老人給予了孩子無窮的渴望和財富,儘管從山村裡初來城市會有很多的麻煩,最主要的是教育起點和質量的差別,讓要強的白甜剛來城市就吃了很多的苦頭,但是在老人的耐心的輔導下,她還是在第二年裡把成績提了上來,第三年的成績就達到了中等水平,五年後她的成績在學校裡就名列前茅,剛好迎來了高考,她順其自然就考取了南方法學院的法律專業。
白甜自從來到了老隊長的家庭裡,她就感覺到自己的新生,就彷彿一個從地獄裡逃離的人見到了光明,儘管剛來的時候還會做噩夢,夢見一雙泛着血絲的眼睛盯着自己,一雙血淋淋的手拱着掐着自己的脖子,讓自己不能呼吸和吶喊。她醒來就成了一身的汗水,旁邊的老教師就醒了,撫摸着她,然後看着她安心地入睡。老隊長剛開始是兩天就一個電話,詢問白甜的生活過的怎麼樣?學習還跟得上嗎?與老人相處適應嗎?白甜還能認真地回答,最後問得多了,她也變得很不耐煩,回答也漸漸模糊起來。細心地老教師發覺了裡面的端倪,就打了電話給隊長,慢慢地電話也就少了起來。
白甜2002年高考後就把自己關進了房間,儘管她很努力,但是緊張和基礎較差還是影響了她的發揮,考的不是很理想,按照她的估算,勉強可以考上個三本線,她很自責這樣的成績辜負了隊長一家的心血。隊長接到母親的電話,就匆忙地從邊防站趕了回來,剛好白甜的成績出來,剛剛過了三本的線,這個尷尬的分數讓她無地自容,對着兩雙關切的目光只能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默默地流淚。
“你報這個學校吧?我覺得你的成績可以掛得住!”既然木已成舟,老教師和隊長商量了幾天,給了她建議,其實這所學校有老教師的學生,剛好負責這一年的招生工作,他們相互通了電話,學校那邊根據情況也做了一些讓步。
“嗯!”白甜看着這是所沿海的二本學校,只是離自己的家鄉很遠,她只是不明白自己離這所學校的錄取分數線還有一段距離,眼前的老老師憑什麼給予自己這樣的建議,而且還是這樣地信心滿滿。
“只是這個專業你可能不喜歡,是法律專業!”老教師還是徵求着她的意見,她知道這孩子的內心十分地剛強自卑,也怕自己的引導後期引起白甜的反感。
“嗯,能上學就好!”白甜的回答還是很含糊,但是她極願意趕緊離開這個家,否則自己頭上禁錮的壓力會越來越大。
於是白甜就到了這個當時還是二線沿海開發的城市,她來的時候,到處都是一片開發情景,而她的學校就駐紮在一片殘石亂渣填起的魚塘裡,當時她還是因爲這是那兩個人的作爲懷有儘快甩掉她這個包袱,但是到了第二年她就明白了兩個人的良苦用心。這個學校儘管對外標榜着二本學校,但擁有着先進院校的師資能力,只不過現在她處於這個二線城市,就把她定格在了現在這個層面。法律知識是一個死板的專業學科,這對於原先學習理科、性格上多愁善感的白甜來說,需要很多的時間來轉化知識上的缺失,於是她甩掉了一切包袱,利用一切的時間去糾正自己的理念,然後去鑽研自己的學科知識。這些能力的培養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是如此地困難,桀驁自卑的性格讓她有時候想要去放棄,這些法律法規的條款就像把自己架在火上燒烤一樣,灼熱得燙的自己無地自容。
白甜在學校磕磕碰碰地到了第三年,模擬法庭課程的出現讓她慢慢地看出了樂趣,是呀!這些纔是她內心渴望的東西,壓在心裡將近十年的時間被她抽了出來,她想起被押上警車依然沉默、無辜的男人,罪是自己做的,也希望自己能夠審判。於是,白甜就模擬着法庭的情況,自己演着兩方的辯護律師進行推演,直至自己推演到了淚流滿面。那個男人是前幾年就被釋放了,釋放的時候律師打電話給老隊長,老隊長讓母親委婉地問過白甜,被她的沉默給拒絕了。得到這個拒絕的沉默後,老隊長就給了律師答覆,他們搖頭嘆息了一陣,只好作罷,自此那個男人就消失了。
白甜在學校裡四年,她很少回去那個隊長的家,因爲一則路途遙遠,來回路費就要花去她半年的生活費,二則白甜怕這些年平庸的成績無法向兩位老人答覆,儘管自己很努力了,但是這些成績就是大海里的礁石一樣,波瀾不驚,沒有浪潮就翻不起任何浪花。白甜偶爾會打電話給老隊長和那位教師,向他們問好,然後彙報近期稍有點水份的成績,現在她已經知道了自己能夠來到這個學校的原因,也知道那位老師也會通過自己的途徑瞭解到白甜的行蹤和學習情況,所以自己的彙報不能帶有大量的水份。白甜也知道自己的學費和生活費用,用以前的那些補助遠遠地填不滿了這個無底的洞穴,這些年只能用兩位老人微弱的工資勉強支撐着。每個假期都在學生假期離校後,都孤獨地在這個城市裡遊逛着,看着周圍的樓房越長越高,也越來越多,直到看不到白天升起的太陽。
白甜依舊在即將畢業的時候,還是回了一次家鄉,那是在這個學校裡負責招生工作的老師押着正在學習中的白甜回到了那個闊別了很久的家,回到了那個破舊的房間,那位老教師安靜地躺在牀上,白色的布遮去她滿頭滄桑的臉,老隊長頂着白布面容麻木地跪在母親的牀前。老教師就那樣安靜地躺着,頭髮蒼白,像一塵不染的荷花。據來祭祀周圍居住的人說,老人家是去集市上撿拾商販扔掉的菜頭時,被一位喝酒駕駛的車輛給撞了,當時就沒有氣了。他們還說,老人平時就很節省,別人不解地問她,她就說沒有爲她兒子尋到個媳婦,是她一生最大的遺憾,然後說着他們就把目光看向白甜。白甜知道他們話語中的含義,她哭泣得愈加地悲哀。
白甜和隊長送走了老人,他們在收拾老人遺物的時候,白甜看着眼前已過半百的隊長,他的臉上依舊很滄桑。白甜走向了隊長,然後突然抓住他那雙佈滿老繭的手放在自己的臉龐親吻着,她喃喃地對着隊長說:“我們結婚吧!剛好我也畢業了。”
“什麼?”隊長驚蟄般地跳了起來,他匆忙地抽回了手,語言中因緊張而結巴,“你——你瘋了,——是不是你——你聽到什麼傳言,你——你不要相信——”
“你是不是嫌我髒,失過身,還是怕別人的流言蜚語。”白甜進而咄咄逼近,她邊走邊撕下自己的衣服,她的眼睛裡像是再一次走進火焰,她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一次的作爲,眼角里流下淚來。
“你真的瘋了!”年邁的隊長甩下一個沉重的巴掌,指着他痛哭流涕地說,“你以爲我們幫助你圖的是這個,你這樣的想法不僅侮辱了我,還侮辱了我的母親,早知道現在結果,我們幫助你幹嘛!母親呀,你的在天之靈睜眼看看,我們養出來個什麼玩意——”
“我怕,我承受不了這麼多的壓力了!”白甜一屁股坐在地上,像個潑婦般地痛哭起來。
兩個人哭泣了很久,直到黎明的光慢慢地透着窗戶進來。
“你走吧!我們再也不相互虧欠了,你能夠回來看我母親最後一眼就補償了你的所有債務。”隊長停止了哭泣,走過來爲白甜輕輕地掩上衣服,然後迎着朝陽,帶着收拾好的行李,向外面走去。
白甜看着隊長慢慢地離開了房間,消失在樓梯的轉角,眼睛裡再一次迷離起來,淚水,也只有淚水才能洗刷自己的虧欠,只能默默地記住了這個叫做王根生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