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戴宗緩緩醒轉,吃了飲食,對衆人說道:“那日小弟下山後,作起神行法,望北而行。不上兩日,便到了章丘縣地界,卻見城門緊閉。尋百姓問時,答道:‘青州的梁山泊好漢正在攻打西邊龍山鎮上的譚氏寨,章丘知縣恐殃及池魚,因此緊閉城門,堅守不出。’小弟聽了,忙奔到龍山鎮,果見關勝哥哥引着一衆兄弟在譚氏寨外紮營。小弟詢問緣故,原來那日接應段景住的一個小嘍囉隨石秀兄弟到青州,說知盜馬身亡之事。關勝哥哥派人打探得知,那放箭的正是譚氏寨的人,便引衆兄弟前去報仇。不想交戰失利,衆兄弟都失散了,小弟也險些遭擒,獨自奔回大寨來。兩三日水米不曾打牙,因此適才不支,昏暈倒了。”
衆人聽罷,吃了一驚。宋江忙問譚氏寨是何來頭。戴宗道:“那譚氏寨在章丘西邊龍山鎮東北上,本是春秋時譚國都城。齊桓公爲公子逃亡時,投奔譚國,國君譚子不納。後齊桓公即位,譚子也未遣人朝奉。齊國便發兵攻打,譚國雖屢戰屢勝,但強弱懸殊,終至城破。譚子出逃後以國爲姓,幾經輾轉,後人回到故都,便世代居住在彼。這譚氏寨上,共五千餘家,十有八九均爲譚姓。內有一老子名喚譚龑,人都喚做譚保義。生下七個子女,號爲譚門七英:長子名喚譚智,深曉六韜三略,善能佈陣排兵,人都喚做玲瓏心。現做譚氏寨文知寨;次子名喚譚信,生得容貌俊美,使得好槍棒,尤擅音律,寨子人都喚做小周郎;第三個卻是個女兒,生來鬢邊帶有一塊青記,乃是本朝開國武烈夫人劉金定再傳弟子,使一對瓦面金簡,馬上功夫嫺熟。更兼尤擅相撲,莫說女子,便是多少壯漢也贏她不得,人都喚做囂三娘;四子名喚譚仁,使得好拳棒,水下功夫更是了得。只因性情暴戾,手段狠辣,遠近人都懼他三分,喚其做真蛟蜃;第五子最英雄,名喚譚勇,武藝絕高,爲諸弟兄之首。又是那神射手小由基陳康肅再傳弟子。一張弓射遍天上地下,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人都將他和古時神射手紀昌相比,喚做賽紀昌。現做譚氏寨武知寨――段景住兄弟便是吃他害了;六子名喚譚嚴,因幼時患病,後雖痊可,左眼卻因此失明,人都喚做“獨眼龍”。打得一手好器械,遠近聞名;第七個亦是個女兒,寨內人都喚做七姑娘。生得美貌出衆,又善能相馬,深曉頭口寒暑病症,下藥用針,無不痊癒,人稱女伯樂。除這七個子女,寨內又有兩個教師。正教師甘尼克斯,祖貫驪靬人氏,乃是西方大秦人後裔。副教師卻是那年祝家莊的教師鐵棒欒廷玉。原來那年山寨打破祝家莊時,那廝不曾死,逃脫了性命,不知怎地到了譚氏寨。爲今譚氏寨外四面各有一個寨子,聚集着萬餘人馬。內寨又修得離奇,不似中土建築,當地人都喚做“重木城”,端的堅固。更兼寨兵人人習學武藝,多曾助朝廷捕盜,深得齊州知州信賴。關勝哥哥等當時便是不知虛實,故而大敗,折了宣贊、王英兩位兄弟。”
孫立聽罷,愕然道:“不想欒廷玉竟未死!”宋江忿怒道:“我等素來與那譚氏寨井水不犯河水,爲今我不去招惹他,那廝倒來拔虎鬚!傷我手足,豈可輕恕!我需親自下山走一遭,不踏平那寨子,誓不回山!”吳用諫道:“哥哥息怒,小生也多曾聞那譚氏寨的名。本有心招致,不想那廝如此無禮。眼下我等不知虛實,需打探明白。知己知彼,方可勝他。”
話音未落,只見杜遷出列道:“適才聽戴院長說起重木城,小弟卻略知一二。”衆人忙問緣故。杜遷道:“小弟先祖杜環曾著有一書《經行記》,世代相傳。書中記載,這重木城內築一層土牆,外築一層木牆,攻守兼備,十分堅固。乃是西方大秦國所有,不容小覷。”宋江道:“雖如此說,傷我手足之仇,豈可不報!我等小心進兵便是。”當下便教劉唐到青州替回石秀,杜遷、宋萬去萊蕪替回孔明、孔亮,又教裴宣計較人馬,準備下山征討譚氏寨。
看官,戴宗既然說起關勝等攻打譚氏寨失利,折了宣贊、王英之事,卻是怎地情形?原來譚氏寨北面有一山,喚做紫金山,往時曾有一夥強人出沒,後爲譚氏寨剿除。那日譚勇引着幾個伴當去紫金山駐馬嶺閒遊,一者打些野味,二來所騎寶馬馴服不久,釋其野性,不想卻遇着段景住盜馬。當時陰差陽錯,段景住被馬踏身亡。譚勇沒奈何,只得教伴當將段景住屍首扛回譚氏寨來。
是夜,寨內衆人聚齊,譚勇將此事說了。七姑娘聽了,當時看了段景住身屍,對衆人道:“我卻識得這盜馬賊。”譚保義吃了一驚,忙問緣故。七姑娘道:“這人本是涿州人氏,喚做金毛犬段景住,往常在北地做些盜販馬匹營生。那年曾從槍桿嶺盜得一匹照夜玉獅子馬來賣,女兒見過一面,見那馬雖是良駒,顙上卻隱隱有白毛顯現,恐其妨主,故而未買。那段景住卻笑女兒道:‘你不識得好馬,那曾頭市卻有識貨的。’便自去了。女兒也未與他計較。後來不知怎地,這人與曾頭市鬧翻,又上了梁山。今日遭馬踏身亡,想是造化弄人。”
譚智聽罷道:“此人既是梁山泊賊目,其徒黨若知,必興兵來犯,我等需早做計議。”教師甘尼克斯道:“我曾聞那梁山素以忠義自居,不想也有這等雞鳴狗盜之徒。”當時副教師欒廷玉聞得梁山泊三個字,那一股無名業火直衝頂門,恨道:“只怕那羣濫污賊不來,若來時,必戳他三百個透明窟窿,方泄我恨!”譚仁道:“前些時日,朝廷張貼檄文,佈告天下豪傑捉拿梁山強徒。這人既是梁山賊目,可梟下首級,解去齊州請賞,一者爲民除害,二來揚我威名。”譚保義道:“如此也好。”當時衆人議罷,各去準備器械糧草,以防梁山來攻。
卻說那日段景住身死,兩個小嘍囉其中一個,飛逃向青州去。半路里正趕上石秀,告知備細原委。石秀大吃一驚,急急望青州來。到了青州,關勝等親自出城相迎,彼時王英等已到青州。當時收了馬匹,衆人到州衙坐定,石秀便將段景住的事說了。衆頭領大怒,張橫、燕順、王英便要起兵去打譚氏寨。關勝攔阻道:“公明哥哥將守青州重任交付關某,干係甚大,不容有失。可先派人去譚氏寨探聽消息,再計較不遲。”燕順道:“哥哥此言差矣,自古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眼下段兄弟爲人所傷,生死未卜。此去章丘往返尚需數日,我等延遲幾日,恐段兄弟性命不保!”
張橫聽罷,起身道:“哥哥勿再遲疑,我等聚義之時所言“生不同生,死必同死。”言猶在耳,哥哥難道忘了?”王英也道:“一個小小寨子值得甚麼,當年清風寨恁地了得,不也吃我等踏平了。”張順、宣贊、郝思文、鄭天壽也附和稱是。關勝沉吟半晌道:“非是關某不顧兄弟情義。既然衆兄弟如此說,可一面派探哨前去打探,一面派人回大寨報知公明哥哥,我等隨後點起兵馬,無論如何也要救出段兄弟,不知意下如何?”衆人聽罷大喜。當下派出探哨先行,關勝點起張橫、宣贊、郝思文、燕順、王英、鄭天壽,共是七位頭領。引馬步軍兵三千,望章丘進發。關勝又叮囑石秀、張順二人謹慎守城,不可有失。二人應了。當時衆好漢出了青州,向章丘進發。
不過三日,探哨回報軍前道:“那日箭射段頭領的正是譚氏寨武知寨譚勇,卻未打探得段頭領消息。”關勝聞報,便催促軍馬直奔譚氏寨。當日便到譚氏寨東寨相近,對面紮下寨柵。關勝遣人探看周遭形勢,矮腳虎王英自告奮勇,引三百小嘍囉,出營去了。
且說王英引衆嘍囉行至近譚氏寨三二里遠近,遠遠望見寨外兩名女子騎着馬,驅趕着五七十匹馬陸續進寨。原來譚氏寨自養馬匹,每日輪流到寨外吃草。前些日寨內衆人雖曾計議提防梁山來襲,不料如此之快。那日正巧譚三娘與七姑娘兩個引着寨兵驅馬入寨,正撞着王英。王英涎眼看二人時,見一個生得嫋嫋婷婷,小家碧玉。一個生得英姿颯爽,巾幗英雄。一來本性難收,二來久未嘗女子滋味,按耐不住,忙獨自縱馬飛搶過去。早吃譚三娘看見,忙教七姑娘先入寨內報知,自舞起雙簡,縱馬來迎王英。
當時兩個相近,王英見譚三娘左鬢邊那搭青記,笑道:“原來是個有疵的雌兒,可惜了這般好模樣。”譚三娘聽罷,卻不惱怒,笑道:“淫賊,今日教你識得姑奶奶!”言罷,揮動雙簡,直望王英腦門砸去。王英慌忙挺槍迎住,兩個鬥了五七合,王英方叫得苦。原來這王英諸般都肯向前,唯有這好色一事改不得。自古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當下王英見了譚三娘,淫心難收,心猿意馬,更兼本領不濟。鬥到分際,兀自架隔不住,志急心慌,轉身欲逃。譚三娘見他慌了,把雙簡望槍上只一蓋,蓋將下來。順手提起右手金簡,望王英滷門直直砸下。王英提槍遮攔已是不及,忙舉左手架隔。只聽一聲脆響,左臂早折,翻筋斗跌下馬去。那邊廂,譚勇等接報,已引寨兵趕來。不由分說,把王英捆縛得似野豬一般,橫拖倒拽入寨內去了。那三百小嘍囉卻待來救,早被譚勇彎弓搭箭,射倒當頭五七個。後面的勒轉馬,一鬨都走了。
逃回小嘍囉急報回大營,關勝等吃驚不小,忙點起人馬直抵寨前,揮師猛攻。怎奈無甚攻城器械,吃寨內弓弩齊發,攻了一個時辰,傷損頗多。關勝見了,約退人馬,喚小嘍囉於寨外叫罵。不想罵到夕陽西下,不見一人出寨。關勝見天色已晚,恐有埋伏,便約束軍馬,徐徐退回營寨。
是夜,衆頭領於寨內悶坐,忽聽小校報說戴宗前來。關勝等大喜,當時相見,便將王英被擒一事說了。戴宗道:“這寨子眼見不易攻取,且看明日如何。若仍無計,小弟便回大寨請公明哥哥發兵相助。”正說間,只見小校呈上譚氏寨戰書。關勝道:“如此卻好,明日衆兄弟努力向前,也設法捉他幾人,換回王英、段景住兄弟。”當時批了回書,約定來日決戰。一宿無話。
次日平明,關勝引領衆好漢,盡起兵馬,向譚氏寨東寨平川曠野之地列成陣勢,鼓角齊鳴。卻見譚氏寨衆人立於城頭,城頭旗杆上,王英全身已被剝得赤條條地,吊在上面。定睛看時,上身已被剮得血肉模糊,下身已遭閹割了。原來那譚家四子譚仁專好乾剮賊勾當,往時拿得大盜時,若是服軟便好。若稍有頑抗,便需吃他一剮。昨日聞聽王英所爲,那還由他辯駁,直被譚仁剮了一夜,慘號不已,方纔斷氣。
當時關勝見了,心中大怒,正待發作,早見宣贊掣出隨身所帶弓箭來,拽滿弓,向城頭旗杆盡力射去。一箭射斷繩子,王英墜下城來。那邊廂,戴宗早作起神行法,疾行至城下,接了王英,飛回本陣。城上衆人見了,倒吃了一驚。譚勇回顧衆人道:“我素聞梁山泊有個小李廣花榮,弓箭了得。久欲比試,只是一向不曾會面。城下那醜面漢子是甚麼人?箭法倒是不弱。”譚智道:“此人我曾有所耳聞,姓宣名贊,本是蒲東人氏。曾對連珠箭贏了番將,上年隨關勝征剿梁山泊,失身從賊。”譚勇道:“既如此,諒必也射得一手好弓箭,值得做個對手。少刻待小弟會他一會。”當時譚氏寨內,衆人披掛上馬,引兵直出寨來。
關勝見敵兵出城,傳令軍馬後退二里,嚴陣以待。只聽譚氏寨上號炮響處,大隊人馬殺將出來,一字擺着九位豪傑:中間便是教師甘尼克斯,上首一側副教師欒廷玉、譚三娘、譚嚴、七姑娘,下首一側譚智、譚信、譚仁、譚勇,都是全身披掛。三通鼓罷,只見賽紀昌譚勇彎弓插箭,一馬躍出陣前,高聲叫道:“對陣裡宣贊將軍何在?且請出來答話。”宣贊聽得呼喚,便胯海騮馬,手持鋼刀,緩緩出到陣前。定睛看時,見那譚勇二十六七年紀,面如傅粉,容貌清秀。頭戴烏金盔,身披瘊子甲,胯下千里烏騅馬,背跨射鵰寶弓,手持一口五十斤破陣陌刀,威風凜凜,果然好表人物。
當下宣贊開言道:“你有何話說?”譚勇在馬上欠身道:“貴寨頭領段景住在紫金山欲盜我馬匹,誤被馬踏身故,特說與你知。今爲此小隙,妄動刀兵,必累無辜生靈。不如還你身屍,就此罷兵如何?”宣贊道:“憑你一人說辭,焉能服衆?況段兄弟因你而傷,你要休戰,便就此時自縛,隨我回梁山,聽憑發落。若是不能,便戰場上一刀一槍見個輸贏!”譚勇道:“此事既因我而起,依我的主意,莫不如你我兩個鬥箭一番。若我勝,將軍就此退兵。若將軍勝,我自負荊請罪,並將貴寨段頭領身屍歸還,你看如何?”宣贊道:“大軍進退之事,豈是兒戲?須待我稟明主將,再做決斷。”
當時宣贊勒轉馬,回陣對關勝說了。關勝道:“不想段景住兄弟已死,此番鬥箭,若能射死這敵將卻好,不知賢弟可有把握?”宣贊道:“哥哥放心,便是山寨花將軍弓箭了得,當初小弟也躲得。今番定要爲王英、段景住二位兄弟報仇雪恨!”言罷,重複躍馬出陣。那邊廂,譚勇見宣贊一馬奔到陣前,已知其意。各自拱手施禮罷,兩個縱馬來到垓心界,彼此相距五七十步,便要鬥箭。兩陣上靜悄悄地,落針可聞。
彼時宣贊恨不得一箭把譚勇射個透明,當下拽滿弓,颼的一箭望譚勇射來。譚勇見了,彎弓搭箭,迎面射去。電光火石之間,兩支箭不偏不倚,箭頭激個正着,各自旋轉幾圈,墜落地面去了。兩陣見了,喝彩不已。宣贊見一箭不中,忙使出連珠箭法,去箭袋中取箭搭弦,連發射去,如紡梭相似。譚勇見宣贊使出連珠箭法,不敢怠慢,也隨宣贊手法劈頭射將去。只見那些箭在空中兩兩相對激着,卻各自都不作一處。原來宣贊箭法雖快,卻仍不及譚勇迅速。當下譚勇之箭愈來愈快,那些箭雖都一一對激,卻距宣贊愈來愈近。待射到第九箭時,兩箭相激處已距宣贊二三丈遠近。譚勇要射第十箭時,只見宣贊伸手去箭袋摸索,卻摸了個空。低頭看時,囊中空空。原來二人箭袋各盛了十支箭,適才宣贊射城頭旗杆用了一箭,因此用盡。
當下宣贊心慌,急擡頭看時,卻未見有箭射來。原來譚勇見宣贊摸索,知其已無箭,便未再射。當時縱馬對宣贊道:“將軍既已無箭,可回陣添過。只是如此對射,何時見得輸贏?不如換個比法,來分高低。”宣贊道:“小將軍卻待怎樣射?”譚勇道:“你先射我三箭,我再還你三箭,你看如何?”宣贊應了。當下回陣取箭,郝思文勸道:“我觀此人箭法不在花將軍之下,哥哥還是不要比了。我等上陣,用正兵自能勝他。”宣贊怒道:“兄弟何以長他人志氣,滅自家威風!適才他也有弓箭在手,因此上不能得手。今番已重立規矩,不勝這廝,誓不回陣!”當下從郝思文處取了三支箭,重複上陣去了。
當時譚勇亦重複出陣,拍馬望斜刺飛奔。宣贊縱馬趕來,雙腿夾定坐騎,左手擎弓,右手搭箭,將那弓扣得如滿月一般,覷得親切,颼地一箭望譚勇後心射來。譚勇聽得背後弓弦響,霍地扭轉身軀,就鞍上把那箭只一綽,綽在手裡。兩陣一齊喝彩。宣贊見一箭落空,已自怯懼三分,卻不甘心,雙腿猛地一夾坐騎,那馬吃痛,衝將過去。那邊廂,譚勇已兜轉回馬,兩下照面。宣贊見離得近了,再去壺中抽出第二支箭來,搭上弓弦,拽得滿滿地,眼睜睜看着譚勇面頰上,一箭射去。說時遲,那時疾,譚勇就馬上側身仰面,扭轉頭來,將那箭用口銜住,面不改色。兩陣軍兵,喝彩不迭。
宣贊見兩箭不中,心內已有五七分慌亂。吸口氣,勉強振刷起精神。再取第三支箭,搭在弓弦上。那時節,八隻馬蹄就淺草地內隱現,旋風般相向交錯而過。宣贊抽個空當,望譚勇側身一箭射來,不想那邊譚勇已將適才綽在手中之箭搭在弦上,迎面射來,正與宣贊所射之箭對激。宣贊三箭落空,已是十分心慌。尚未回神,譚勇口中所銜之箭已到。只聽砰然一聲,那支箭劃斷弓弦,直穿過宣贊脖項。這是譚勇的連珠箭法,箭箭相繼,防不勝防。當下宣贊頭盔倒卓,兩腳蹬空,倒栽蔥撞下馬來。譚氏寨陣上,齊齊吶喊震天。梁山泊衆人,個個膽喪心寒。
關勝等見宣贊身亡,驚得目瞪口呆。郝思文、燕順兩騎飛出救人,那邊甘尼克斯與衆人揮軍掩殺過來,兩相接住廝殺。甘尼克斯左手持盾,右手挺槍,正迎着關勝。關勝心頭怒起,掄刀便戰。兩個直鬥到四五十合,不分勝敗。關勝暗暗心驚,自覺勝甘尼克斯不得。又見手下衆嘍囉均已如驚弓之鳥,一觸即潰,只得回馬。衆頭領見關勝已退,均無心戀戰,轉身便走。譚勇見戴宗來去如飛,便彎弓搭箭射去。也是戴宗命不該絕,當下飛步縱出弓箭射程,逃脫了性命,望梁山泊去了。這一陣,殺得梁山兵大敗虧輸,三停折了兩停。譚智傳令鳴金收軍,莫要追趕。衆人依言,掌得勝之兵,自回寨去了。此是前事。
書接上文,回說那日宋江與吳用、裴宣在忠義堂會集衆頭領,計議去打譚氏寨。不旬日間,石秀、孔明、孔亮三人陸續回山。吳用道:“既然那譚氏寨設四個寨柵,我這裡可照那年打曾頭市的法,也分調四撥軍將,可作四路打他寨柵。”衆頭領聽了,爭先願往。吳用便分調四路軍馬:譚氏寨正西大寨,差馬軍頭領豹子頭林沖、沒遮攔穆弘,副將馬麟、鄧飛,引軍三千攻打;譚氏寨正東大寨,差步軍頭領花和尚魯智深、行者武松,副將孔明、孔亮,引軍三千攻打;譚氏寨正南大寨,亦是正寨,差馬軍頭領霹靂火秦明、沒羽箭張清,副將龔旺、丁得孫,引軍三千攻打;譚氏寨正北大寨,差步軍頭領病關索楊雄、拼命三郎石秀,副將鄒淵、鄒潤,引軍三千攻打。都頭領宋公明、軍師吳用,隨行副將花榮、李逵、戴宗、樊瑞、呂方、郭盛、項充、李袞、王定六、白勝,領兵五千,接應各處。其餘頭領各守寨柵。
且說梁山泊三軍兵將起行,前往征討譚氏寨。早有探事人報入譚氏寨中。譚保義聽了,便召集衆人,商議攻守之策。譚智聽聞梁山分兵前來,拍手笑道:“人都說智多星吳用廣有機謀,極善用兵。不想這等沒見識。”衆人不解。譚智道:“梁山兵遠路而來,志在速戰。我原慮吳用那廝會集全軍之力,攻我一處寨柵。我寨中人數不及他,恐難應付。不想這廝卻分兵來攻,正好各個擊破。”譚信道:“哥哥有何妙計,願聞其詳。”譚智道:“宋江此來,分五路軍馬。我料那廝必親自帶兵攻我南面正門。可先派兩路人帶書信去齊州、淄州求取兵馬,那二州知州均與大寨交厚,必會自東西來援,只需拖住梁山東西兩路人馬即可。北寨只需多設旌旗,虛張聲勢,暗暗挖下陷坑,切不可教人知曉。若其來攻,只去陷坑裡捉他,北路可保無虞。南寨內有地道通向寨外數裡之處,可集中教師所訓的“四千人”悄悄而出,誘宋江等人馬入我轂中,教他走不脫一個。自古道:‘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捉了宋江,那幾路賊兵還有甚擔憂的?”衆人聽罷大喜。各自依計而行,不在話下。
再說梁山衆人起行時,吳用預先暗使王定六、白勝前去打探譚氏寨消息。比及軍馬行至界首鎮,兩個回來報說:“譚氏寨內外並無異樣,似不知我等前來。”吳用捻鬚思索道:“卻又作怪,料其必有所謀。我等到時,可先教四面人馬分頭下寨,且觀動靜如何,再作計較。”正說之間,忽起一陣狂風,正把宋江的大纛旗攔腰吹裂,幸而衆人扶持住,不至折倒。吳用對宋江道:“當日晁天王征討曾頭市時,亦有此不祥之兆。兄長不如暫且班師回山,改日再作計較。”宋江道:“我等勞師遠來,糧草消耗甚巨。今譚氏寨已在眼前,豈能輕易退兵?當初晁天王不幸殯天,乃是誤中詭計所致。今我有軍師輔佐,衆弟兄用命,縱有坎坷,好歹也要打破這譚氏寨,報仇雪恨。否則宋江日後於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對已故兄弟?”
吳用聽罷,自思聚義以來,山寨連折了八九位弟兄。不禁悲從中來,也激起了鬥心。當下道:“哥哥所想亦是小生所願。當竭盡駑鈍,輔佐哥哥,蕩平敵寨。”當時計議已定,衆人引軍前行。當日黃昏,大軍來到譚氏寨相近,見寨子四門緊閉。吳用便吩咐幾路軍馬去各處下寨,宋江與秦明一路距南寨五里紮營,以觀動靜。
是夜,月色明朗,霜華遍地。約莫酉牌時分,只見譚氏寨南寨上一聲炮響,人頭攢動,火把齊舉。宋江等聞報,忙點兵出營。見譚氏寨裡三位英雄,背後千餘人馬,出寨搦戰。梁山這邊早已佈下陣勢,衆人在火光影裡看那對陣三人:爲首一個頭戴金盔,身披銀甲,左手握盾,右手持槍,正是教師甘尼克斯;左邊一個不帶頭盔,只用大紅絛帶抹額,身披唐倪鎧,帶了鐵錘,左手攬轡,右手挺槍,正是副教師鐵棒欒廷玉;右邊一個渾身上下盡着黑盔黑甲,手拈破陣陌刀,腰胯射鵰寶弓,正是賽紀昌譚勇。三個躍馬出陣,兩下相迎。
自古道:‘仇人見面,分外眼睜。’那欒廷玉見了梁山兵,心頭怒起,惡向膽生,拍馬挺槍直殺過去。梁山陣上,黑旋風李逵早耐不得。不待將令,手掿雙斧,直迎將去。兩下相距二十餘步,未及交馬。欒廷玉左手就事環上帶了槍,右手掄起飛錘望李逵打去。黑影裡,李逵見得不甚分明,被一飛錘正打着右腿,撲地倒了。梁山陣上霹靂火秦明見了,拍馬掄起狼牙棍,直取欒廷玉。那邊項充、李袞飛搶出陣,救李逵回陣。宋江喚王定六、白勝二個將李逵用車載了,送回山寨。
當時欒廷玉見秦明來,便撇了李逵,來鬥秦明,兩個鬥了四十餘合,不分勝敗。甘尼克斯見了,一馬飛出,高叫道:“欒教師少歇,看我拿這賊子!”欒廷玉見說,托地跳出圈子。那邊甘尼克斯早與秦明交手,兩個就月色之下,火光影裡,狠命廝撲。鬥過三十餘合,秦明力怯,撥馬便走,甘尼克斯狠命追來。梁山陣上呂方、郭盛見了,兩騎飛出夾攻,卻吃欒廷玉邀住。正鬥間,只見沒羽箭張清策馬而出,右手向錦袋中摸出石子,一石子望甘尼克斯打來,卻吃甘尼克斯瞧見,急把盾牌一隔,正中牌面,火星飛迸。甘尼克斯笑道:“小兒手段,怎近得我!”話音未落,張清喝聲道:“着!”第二顆石子飛至,甘尼克斯卻不防這顆石子。急舉牌來擋,卻打在手腕上,撇了盾牌,回馬望本陣便走。
張清見了,卻待要取第三顆石子時,忽聽對陣弓弦響。急看時,一箭早到咽喉。生死之際,耳邊一箭擦過,正與射來之箭斜刺撞着,各插入草地裡去了。原來譚勇見甘尼克斯失利,彎弓搭箭望張清射來。對面戴宗忙叫道:“那人正是傷宣贊兄弟的譚勇!”花榮見說,忙取出弓,搭上箭,對向射來,當下救了張清。張清兀自心驚,不敢再追。花項虎龔旺、中箭虎丁得孫兩個,恐折了銳氣,飛馬而出,譚勇亦搶到垓心。那邊欒廷玉獨鬥呂方、郭盛三十餘合,越鬥越健。龔旺、丁得孫就馬上槍叉齊出,望欒廷玉飛來。那邊譚勇一箭早到,正中飛叉,不想標槍飛過。欒廷玉見了,滾鞍下馬,險險避過,步行飛跑回陣。
宋江見譚氏寨人馬將敗,忙揮軍掩殺過去。吳用勸道:“哥哥不可輕入險地,只令弟兄們掩殺過去便是。”戴宗也道:“譚氏寨詭計多端,哥哥不可冒進。”宋江見說,只得依允。那邊廂,樊瑞、項充、李袞引蠻牌手,呂方、郭盛、龔旺、丁得孫引步軍嘍囉直殺過去。譚氏寨前喊聲大震,兩下作一處混戰。
宋江等正觀戰間,忽見譚氏寨裡一個號炮直飛入半天裡。炮聲過處,那寨外譚氏寨軍馬如鼓浪般向兩邊退去。寨內忽地涌出一千軍士來。看那些軍士,清一色黑盔黑甲,每人左手挽一面等身高盾牌,右手仗一條長槍,背插標槍五把,結陣而出。宋江等正自驚疑,又聽得東、西、南三面震地價腳步響。急看時,只見東面一千軍士,各着紅盔紅甲。西面千餘軍士,全副銀盔銀甲。望後看時,亦是千餘軍士,盡是金盔金甲,四面軍士都作一般裝束。
正沒做處,只見花榮道:“哥哥且看城上。”宋江聞聲望去,只見玲瓏心譚智立於城頭,手執火把,舉過頭頂轉了一圈,倏地向前一揮。那四面帶甲軍士忽地變作四個盾牌陣,密密麻麻,形似魚鱗,仿若龜甲,四面圍攏來,將宋江等一衆軍馬困在核心。吳用見不是話頭,忙對宋江道:“我等中計也!哥哥快走,若待其合攏,我等插翅也難飛了!”宋江聽了,急令全軍速退。四下裡望時,只見四面盾陣如鐵桶一般,月光映照,寒氣瑟瑟,攝人心魄。吳用見西北角上敵陣尚未合攏,忙教樊瑞等引蠻牌手遮護宋江衝突過去。
只見城頭上,譚智持火把向天一舉,那四面龜甲陣倏地散開,自陣中擲出無數標槍,望梁山陣上投來。項充急命蠻牌手遮擋時,不提防側面飛來一標槍,洞肋而過,當時身死。梁山陣上大亂,龔旺躍馬望甲陣衝突,卻被陣內長槍戳中馬腹,攧下馬去。當時被陣雲碾過,亂槍戳死。宋江等只叫得苦,當時也顧不得許多,樊瑞、李袞、戴宗在前,花榮、呂方在右,秦明、郭盛居左,張清、丁得孫隨後,護定宋江、吳用,直奔西北角上來。譚勇見了,掣弓在手,連珠三箭射來。當先一箭飛處,樊瑞急閃,那箭從側臉劃過,滲出血來。中間一箭直望宋江而來,花榮急擋,一箭直射落宋江盔上紅纓。那箭餘勢未衰,正中秦明馬眼。那馬負痛,咆哮起來,將秦明掀翻在地。張清、丁得孫急勒馬要救,末後一箭早到,正中丁得孫脖項,落馬身死。衆人心驚膽裂,落荒而走。
危急之際,只見霹靂火秦明掙扎起來,氣衝牛斗,大吼一聲。手舞狼牙棍,步行望甲陣直撞過去。那陣上軍士,擋者披靡,如波開浪裂,吃秦明殺出一條血衢堂。那時節,欒廷玉已重新換了馬匹出陣。眼見宋江殺出,忙與譚勇、譚仁引兵飛奔過來攔截,已是不及。宋江、吳用、秦明、花榮、戴宗、呂方、郭盛已自突圍而去。
當下張清、樊瑞、李袞因掩護宋江,腳步慢了些,吃欒廷玉等一截,覆被逼入陣中。四散開來,彼此不能相顧。只聽得譚氏寨上又一聲炮響,四面甲士合圍。陣內梁山兵如甕中之鱉,釜底之魚。上天無路,入地無門。被殺的屍橫遍野,死傷枕籍,四千餘軍士盡皆陷沒。李袞見生還無望,就背後掣出一把標槍來,盡平生力氣,望城上譚智擲去。卻苦相距過遠,失了準頭,那槍直扎入譚氏寨牌額上,兀自震顫不止。譚智見了,火把一指,李袞早已身中五七槍,血流滿身。乃仰天長嘆一聲,揮劍自刎而亡。樊瑞此時方回過神來,忙尋張清並作一處,口中唸唸有詞,使個土遁法,兩個逃出生天去了。
且說宋江、吳用拼死殺出,秦明、戴宗二人無馬,被亂軍衝散,不知去向。身邊僅剩花榮、呂方、郭盛三個,簇擁二人飛逃,背後欒廷玉、譚仁、譚勇緊追不捨。正慌間,忽聽得前方黑影裡馬蹄聲響,一彪軍馬迎面殺來。宋江見將佐疲憊,進退無路,長嘆一聲道:“可惜宋江死在這裡!”吳用定睛看時,忙道:“哥哥且看是誰到來?”不因這一夥軍馬到來,有分較:披霜冒雪,孤軍直搗黃龍;柳暗花明,奇謀殄滅異陣。畢竟那到來軍馬卻是甚麼人,且聽下回分解。
此一回內,折了六條好漢:
王英 宣贊 項充 龔旺 丁得孫 李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