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蔣圓當時掣出刀來,直插入孟蕩、宋彬面前桌案內。兩個吃了一驚,孟蕩道:“恩公這是何意?”蔣圓正色道:“當今大宋,外有強敵環伺,內有盜寇作亂。蔣某自思時日無多,不自度德量力,欲爲天下掃盜患,開太平。蔣某知二位義士懷報國之心,又與那梁山不共戴天。於公於私,懇請襄助一臂之力。若是答允,便請收下匕首爲記。若是不肯,可帶這財物自去。蔣某以誠相待,絕不阻攔!”孟蕩、宋彬兩個聽罷,相視一眼,起身下拜道:“我等原是落草之人,蒙恩公不棄,搭救性命。適才肺腑之言,足見忠義之心。我等情願執鞭墜蹬,爲帳下一小卒,雖死無怨!”
蔣圓聽了,心下大喜,連忙扶起道:“古人云:‘朝聞道,夕死可也。’今爲國家招得二位義士,蔣某便是登時死了,也可瞑目了。”便將匕首拔出,分付孟蕩、宋彬兩個。當時教鄧侁出來相見了。那鄧侁本是蔣圓門生,今見恩師收得兩位豪傑,心中亦喜。蔣圓便教於軍帳中爲孟、宋二人置酒壓驚,兩個各飲了三杯。席間,孟蕩說起中梁山反間計之事。蔣圓嘆道:“梁山賊詭計多端,剿除殊爲不易,須得從長計議。”當下孟蕩、宋彬兩個又論說過往,蔣圓暢言平賊之策。衆人投機,直說到三更方散。
次日一早,蔣圓等接得探報:“梁山賊衆已燒了龜蒙山寨柵,回梁山泊去了。”蔣圓聽了,便與鄧侁、孟蕩、宋彬商議,引軍馬先回沂州。不在話下。
話分兩頭,且說盧俊義等當日平滅了龜蒙山,卻折了楊春。朱武哭道:“不想當初少華山聚義四人,今只剩得我與史大郎兩個。”衆頭領都來勸慰。燕青道:“這韓仲虎是一條好漢,今番吃我等壞了性命,也需將他好生安葬。”當下將楊春、韓仲虎兩個收斂已了,都葬於龜蒙山上。大衆商議進退之事。朱武道:“孟蕩、宋彬兩個已被官軍所救,我等遠來已疲,不可再戰。”衆人稱是。盧俊義道:“此番得勝多賴孫榮、呂彥彪二位兄弟相助,盧某定向公明哥哥稟明,論功行賞。”孫榮、呂彥彪兩個稱謝。當時兩條好漢引小嘍囉先行回浮來山,梁山軍馬隨後起行,取道襲慶府,會合李應等同回梁山去了。
衆人行到梁山,見公孫勝等頭領已在水泊邊迎候。當時寒暄一番,大衆乘船同回山寨來。盧俊義動問近日山寨形勢如何,公孫勝道:“公明哥哥與吳軍師屢攻譚氏寨不下,雙方互有傷損。吳軍師來信叮囑員外待公明哥哥歸來前,多留意山寨根本。日後不可輕離,恐有疏失。”盧俊義聽罷,嘆道:“不想這譚氏寨如此難克,若長期對峙下去,恐于山寨不利。”衆人聽了,各自嘆息。自此,盧俊義與衆頭領只於大寨內操練軍士,休生養息,不在話下。
一日,盧俊義等正在忠義堂內議事,只見山下李立、王定六酒店差人帶一人上山來。當時那人拜道:“小人是封龍山高頭領手下,自上次大寨解圍後,一向無事。不想上月那夥官軍捲土重來,兵馬較之上次更爲厲害。高頭領與楊、索等頭領下山交鋒幾陣,不得便宜,又折損了些人馬。因此衆頭領商議,特派小人帶書信來,求大寨發兵相救!”盧俊義接過那信與公孫勝、朱武看了,便先教小嘍囉帶送信人去歇息吃酒。當時與衆人商議救援一事。朱武道:“我等剛從龜蒙山回來,人馬尚自疲乏。封龍山又遠,若勞師遠征,恐于軍不利。”盧俊義道:“雖如此說,封龍山是我等手足,此時危急,不可不救,不然顯得我們無義氣,惹江湖上好漢恥笑。”衆頭領聽罷,也都稱是。
只見公孫勝對盧俊義道:“朱武兄弟所言在理,然兄弟有難,且楊、索二位兄弟在彼,我等理應相救。依貧道之見,不須用衆兄弟張弓挾矢,費力勞神。貧道獨自前去,施些法術,破敵也不是難事,不知哥哥意下如何?”盧俊義大喜道:“公孫軍師之言可謂兩全其美,只是此番前去需小心在意,我等專候捷音。”當晚公孫勝自回下處收拾了一應法器等物,安排已了。次日一早,盧俊義與衆頭領在忠義堂餞行,直送到金沙灘。公孫勝與那送信的投封龍山去了。
先不說公孫勝來助封龍山破敵之事,且說上年望天犼何玄靈自與曾孝蘊別後,心灰意冷,便取路投薊州二仙山來。卻不作法,只是步行。沿途遊歷各地山川景緻,好不快活。行了一月有餘,方到薊州地界。何玄靈往日曾奉師命到過二仙山,因此徑行到山下,順着鬆蔭小路行到紫虛觀前。把門童子認得何玄靈,忙入去報知羅真人。羅真人聽了,便教請何玄靈入觀。
當下童子引着何玄靈到殿後松鶴軒內,見羅真人坐在雲牀上定性。何玄靈向前行禮起居,問了安,說道:“師侄久不曾來拜會,師叔一向可曾安好?”羅真人道:“諸事皆好,惟吾那弟子公孫一清,一別三載,不見回山。上年他老母病重,甚是掛念。彌留之際,終不得一見。”何玄靈道:“上年一清師兄助那宋公明攻打濮州,師侄爲保闔城百姓,不得已與其鬥法。衝撞之處,還請師叔責罰。”羅真人嘆道:“往日梁山曾來人取他下山,吾因他名列罡煞之數,更兼高廉又是妖邪之人,便傳了他訣法,教他下山相助。本教他事成後即便脫離火坑,回山隨吾學煉長生。不想他身處梁山衆人之中,終被人慾所縛,亂了從前學道之心,助那宋公明攻城掠地,罪下醴都。吾有心相救,奈何天意如此,吾安肯逆天?然師徒一場,眼見弟子沉淪,不能相救,不免心中傷感。”說罷,喟然長嘆。
何玄靈勸道:“師叔不必如此,世事無常,福禍無定。人活一世,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於心。師叔已盡師徒之誼,只看天意如何了。”羅真人聽罷,稍稍回顏道:“往日張真人多曾與吾說汝慧根清靜,今果如此,真乃道家之福。”當時兩個又敘了些閒話。羅真人便留何玄靈在紫虛觀住下,每日與他談些玄妙及長生之法,又帶他赴衆仙山訪友。荏苒光陰,不覺早過了半年之上。
忽一日,羅真人對何玄靈道:“昨夜吾觀天象,見此山上正對之星晦暗無光,想是吾那弟子一清業緣已盡,合當收伏。吾知汝應上界星宿畢月烏,是天帝遣下收伏罡煞之人,因此託汝前去了結一清業緣。吾有一言,汝當記取,可保此去功成。”何玄靈下拜道:“弟子恭聽教誨。”羅真人道:“前者於濮州,一清的五雷天心正法已爲汝所破。但有一事,切不可輕視。吾那弟子下山時,曾將本山三寶之一通天如意帶去。那寶貝非同小可,能吸天地靈氣,驅魑魅之力。汝今前去,務必小心在意。”
說罷,取出二物在手道:“也是天意,吾今有二物與汝。此二物本是龍虎山之物。一個是陽平治都功印,乃是從汝師處借來施篆所用;一個是九天神丹,乃是初代張天師所煉。當時丹成而龍虎現,彌足珍貴。當初汝師與吾兩顆道:“一顆自用,一顆收起,他日自有分曉。”今日將此二物與汝,切記小心在意,事畢早回。”何玄靈拜受了。次日一早,何玄靈收拾一應物件了當,拜辭了羅真人。就懷中取出一個手帕來,踏上去,喝聲道:“起!”那手帕化作一片青雲,載了何玄靈,如飛也似望封龍山去了。
不上半個時辰,何玄靈早到封龍山。俯身向下望時,見地上官兵正修築寨柵,清理廢墟。便落到地面,收了手帕。獨自到營前來,說了姓名。守門軍士聽了,忙入營內通報。片時,只見營內三個人笑臉迎將出來,正是吳玠、折可存、楊沂中。當時請入寨中坐定。吳玠開言道:“早聞道長大名,今日不知甚風吹得到此?”何玄靈道:“想必強徒中定有會施法術之人在此,貧道此來正爲助將軍一臂之力。”
楊沂中聽了,起身道:“道長真神人也!不瞞道長說,上年我等前來收捕這一夥賊人,因中了梁山泊吳用那廝詭計,不能取勝,便到府州暫歇,休養了好一陣子。今番小人父親也率軍馬相助,前來征討。已與賊人交鋒幾陣,互有勝負。不想前日梁山來了一道人,喚做甚麼入雲龍公孫勝。那廝善使妖法,我等不敵,小人父親也吃賊首高託山打傷左臂。那妖道又趁夜施法縱火燒營,幸而我等早有防備,不致大敗。聞得道長法術高深,可請略施手段降服那妖道,我等便可乘勢進取,收捕這夥賊人。”折可存也起身道:“還望道長助我等剿滅賊寇,以報國家。”何玄靈聽罷笑道:“衆位將軍不必多禮,貧道既來,明日便隨諸位出陣,到時自有分曉。”吳玠三個大喜,便教備下素筵,又請楊沂中之父楊震來與何玄靈相見。當晚吳玠教人去封龍山投書,約來日決戰。衆人只等來日破敵,一宿無話。
次日破曉,曙光初現。兩邊各起軍馬,兩陣對圓。官軍陣裡,吳玠居中,何玄靈、折可存在右,楊震、楊沂中居左,引兵馬緩緩出到陣前。對陣裡,高託山一馬在前,公孫勝、索超、趙士謙、劉慶甫於後一字排開,身後衆嘍囉席天卷地而來,兩下相迎。楊沂中當先出馬,揚鞭喝道:“無端妖人,逞術惑衆。今高士到此,王師在前,若不下馬受縛,定教爾等化作齏粉!”索超是個性如烈火的人,那裡耐得住,縱馬輪斧搶出。楊沂中見了,挺槍來迎。兩個鬥了二三十合,劉慶甫舞刀出陣,來助索超。官軍陣內,折可存欲出馬時,早見一人飛馬而出,卻是吳玠親自出陣,迎住劉慶甫廝殺。約鬥二十合,那劉慶甫雖有些武藝,卻敵不過吳玠,只辦得架隔遮攔。
公孫勝在陣前見了,恐索超、劉慶甫兩個有失,就馬上捏起指頭,口中唸唸有詞,喝聲:“疾!”只見那口松紋古定劍應聲出鞘,疾望吳玠刺來,吳玠大驚。官軍陣裡何玄靈早已瞧見,御起兩口三五斬邪雌雄劍來,三口寶劍就於空中乒乓作響,鬥個不停,兩邊陣上的人都仰面看得呆了。公孫勝見解圍不得,忙又捏起訣咒。只聽得背後一片驚呼,封龍山陣上小嘍囉手中軍器盡數脫手,飛昇到半天裡,齊刷刷望官軍刺來。楊震、折可存等驚得目睜口呆,不知所措。卻見何玄靈氣定神閒,取降魔銅鈴在手。才晃得三下,鈴聲過處,只見半空中一應刀槍劍戟,斧鉞矛戈如聽召喚一般,悉數調轉,封龍山陣上一齊驚呼。
那邊廂,公孫勝那口松紋古定劍與兩口三五斬邪雌雄劍硬拼多時,砰然斷裂。公孫勝見寶劍破碎,心下焦躁。兩手就胸前轉了兩轉,忽地右手向天一指。霎時天色昏黑,雷聲大作,空中數萬道雷霆劈下,將那一應軍器劈個粉碎,隨風四散。官軍陣裡吶聲喊,只見劉慶甫被吳玠一槍刺於馬下。索超見了,無心戀戰,望本陣而走。官軍見了,殺奔對陣來。高託山等一者因公孫勝法術被破,心下怯懼。二來見孩兒們手無軍器,怎生抵擋。忙令調轉回山,後隊嘍囉吃殺死甚多,官軍直追到封龍山下。山上楊志命將滾木礌石迎頭砸下,官軍吃砸死不少,只得權收兵回營。
且說高託山等衆退守山寨,楊志詢問交戰之事。衆人敘說今日鬥法鬥將失利,折了劉慶甫。公孫勝扼腕道:“今日之敗,咎在貧道。那年下山時,本師羅真人曾授貧道五雷天心正法。這法術本屬五雷法,共分東西南北中五層,先易後難,每層需修煉一年之上方可掌握,貧道爲今也只掌握四層半。觀那何玄靈法術已臻至頂層,因此上贏他不得。”衆人道:“似此如之奈何?”公孫勝道:“無妨,貧道還有一法,乃是經道友路時中點撥悟成,名喚五雷天心異法。此法雖居五雷法之末,然若有法器相助,便可威力倍增。今日對陣,貧道寶劍折斷,又不曾多帶法器,因此上施展不得。”
言罷,公孫勝喚小嘍囉取來隨身包裹,取出太阿寶劍與聚獸銅牌來。楊志見了,忙問道:“這可是那高唐州高廉之物?”公孫勝笑道:“正是。那年殺了高廉,貧道憐惜這寶物,便將其封存。有此二物配合五雷天心異法,便可威力大增!”衆人聽罷,轉憂爲喜。趙士謙再看那包裹時,卻見一柄如意在內。便問公孫勝道:“敢問這寶貝卻是何物?”公孫勝笑道:“這寶貝喚做通靈如意,是二仙山三寶之一,能驅八荒之力。本師曾告誡貧道,非危急時切勿用它,因此帶在身邊,一向不曾用過。”趙士謙道:“這如意若真有攝魂吸魄之能,眼下不是正有可用之處?”公孫勝等便問緣故。趙士謙道:“小弟聞這封龍山原是大禹治水時,爲平息風浪,將一黑龍鎖封於此。若能用這如意召喚出黑龍相助,莫道官軍,便是神仙也怕!”公孫勝笑道:“真是天意,想劉兄弟之仇不日可報!”衆人見說心喜,都暫忘煩惱,重新振刷起精神,只待再戰官軍。
卻說吳玠等得勝回營,衆人齊贊何玄靈法術高深。何玄靈笑道:“不是貧道誇口,數日內定與列位將軍賞月於封龍山頂。”折可存等大喜,當下椎牛宰馬,慶賀得勝,衆人飲酒至半夜方散。一連數日,封龍山堅守不出。吳玠等見了,便將封龍山團團圍定。那日軍校呈上封龍山戰書來,乃是約次日公孫勝單搦何玄靈鬥法之事。官軍上下此時正有此意,當即批了回書。
是夜,吳玠暗地裡召集折可存、楊沂中道:“眼見這何道人法術高強,若是來日得勝,功歸一身,我等半載心血豈不拱手送人?不如早作計較。”看官聽說,原來這吳玠雖是足智多謀,文武全才,卻心地匾窄,睚眥必報。當下折可存勸道:“萬萬不可,我想那何玄靈是世外得道之人,豈會看重功名之事?”楊沂中也勸道:“敵未滅而手足殘,此親痛仇快之舉,恐于軍心不利。”吳玠見說,心下不悅。轉個念頭,堆下笑臉道:“我本爲二位賢弟着想,既是如此,便暫且作罷,容日後再議。”當時送折可存、楊沂中二人回去,獨自於帳中籌劃。
次日一早,公孫勝自負了那口太阿寶劍,就馬鞍韉上掛了聚獸銅牌,身邊帶了寶貝如意,馳馬下山。高託山、楊志等於後排成陣勢,命小嘍囉搖旗吶喊,擂鼓鳴金,專等官軍廝殺。須臾間,官軍也到,陣中吹動畫角,發起擂鼓。何玄靈峨冠道袍,自陣內策馬緩緩而出,就馬上施禮道:“一清師兄,汝也是知天命的人。時至今日,尚不思脫離火坑麼?”公孫勝道:“吾等兄弟之情,非比尋常,外人豈能曉得?無須多言,今日便要見個勝敗!”言罷,左手便取銅牌,右手去背上掣出那口太阿寶劍來敲動。只見銅牌響處,中軍裡早捲起一陣黑風。就那風裡,一羣怪獸毒蟲直撞過去。何玄靈見了,便取降魔鈴在手,望那黑風搖動。那邊廂,公孫勝掛了寶劍,噬破右手食指,猛地一揮,口中唸唸有詞,喝聲道:“疾!”只見一道紅光射至半空裡,霎時天地之間,飛沙走石,漫天腥紅。那羣毒蟲猛獸借這威勢,競相奔馳,愈發兇猛。那降魔鈴竟奈何不得,反吃風沙吹入鈴內,刺耳亂響,轟然爆裂開來。
何玄靈見狀,心下大驚,再不敢怠慢。忙疊起印訣,口裡念道:“臨兵鬥者皆陣列前行!”只見背後兩口寶劍噌然出鞘,交疊旋轉飛出,竟於官軍陣前化成一道屏障,將毒蟲猛獸悉數拒之於外,卻當不得那血風透入。官兵早驚得呆了,挪不動腳。被那陣腥風吹過,但凡沾着的,無不焦身爛額,登時斃命。何玄靈急待另取法寶時,早吃公孫勝瞧見,就懷中取出通靈如意來,口中唸唸有詞。甫念畢,猛聽得封龍山坳裡震天撼地一聲響亮。就那響聲裡,一條黑龍驀地直竄入半天雲裡,左右盤旋,忽地望官軍陣上俯衝下來。何玄靈那兩口寶劍吃黑龍衝過,潰不成軍,登時飛散,那些毒蟲猛獸乘勢席捲過去。
當時何玄靈見不是話頭,忙收了寶劍,作起一個土遁法,攜了吳玠、折可存、楊沂中三個,逃出生天去了。高託山、楊志、索超等分頭掩殺過去。官軍六神無主,大敗虧輸,被趕得星落雲散,七斷八續。高託山等直追殺五十餘里,方纔收兵。公孫勝見大軍得勝,便念動咒語,收了如意。那黑龍與猛獸霎時不見,現出青天白日來。楊志等合兵一處,教小嘍囉將官軍丟棄衣甲輜重,盡數裝載上車,得勝回山去了。
且說何玄靈等仗着土遁法逃得性命,一口氣遁到封龍山百里之外,喘息稍定。吳玠因損兵折將,心下忿怒,拔劍要砍何玄靈,早被折可存、楊沂中攔住。吳玠仍不住口地罵道:“你這妖言惑衆的賊道!我等數萬軍馬,毀於一旦。若是因此敗而受責,我定先把你挫骨揚灰,方泄我恨!”把何玄靈罵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吳玠又捶胸頓足道:“本望一戰而定乾坤,不想反致一敗塗地,天亡我也!”衆人俱各無言。
何玄靈等他發作過了,向前賠罪道:“貧道悔不聽師叔羅真人之言,驕傲輕敵,故有此敗。吳將軍且省煩惱,貧道之術未盡,終可降伏公孫勝。當務之急,需合攏殘軍,重整人馬,再行攻打。若再不勝,便教將軍取了貧道項上人頭,雖死無怨!”吳玠見他如此說了,半信半疑,只得教折可存、楊沂中兩個分頭收攏殘軍。三五日間,共聚得三五千兵馬。楊震也自亂軍中逃脫了性命,父子相見,喜極而泣。吳玠便計議再行攻取之策。何玄靈自服了九天神丹,端坐帳中,日日加緊修煉不提。
轉眼過了七日,何玄靈法術已成。便出了大帳,與吳玠、折可存等道:“貧道受師叔羅真人所託,前來降魔,眼下正當其時。可約其來日交戰,此番定可成功。”折可存便手書一封教軍士投到封龍山,楊沂中整頓軍馬,仍到封龍山前下寨。
再說公孫勝等自破了官軍,衆頭領喜氣洋洋,連日宴飲。楊志道:“此番雖是大敗官軍,卻不曾擒其將官,須防其復來。”高託山笑道:“楊制使多慮了,官軍一戰損失殆盡。那道人法術也吃公孫軍師破了。強弩之末,任他能興起甚麼風浪?”
正說間,伏路小校投書來報:“官軍三千餘人又到山下挑戰,出言不遜,約來日交鋒。”衆人見信,倒吃了一驚。高託山、索超叫道:“這廝正是好了傷疤忘了疼,今番定將他斬盡殺絕,方纔罷休!”趙士謙勸道:“官軍新敗,短短數日竟敢重來,定有所謀。不如我等堅守,其人馬甚少,無能爲力。待其糧草用盡,再乘勢出擊,可獲全勝。”高託山、索超兩個叫道:“軍師差矣,這夥官軍累次三番攻我山寨,直是覷我等如無物。若不殺得他膽落魂飛,夢裡也怕,他定復來滋擾。況我等剛剛大勝,若畏縮不戰,徒惹江湖好漢恥笑。”當下便不顧趙士謙言語,即刻批了回書,約定來日交鋒。
是夜,滿天星斗,霜華遍地。月色入戶,楊志兀自睡不着,獨自在聚義廳前踱步。忽瞥見公孫勝於中庭對月長嘆。楊志見了,上前問道:“軍師莫不是有甚心事,何故嘆息?”公孫勝道:“貧道下山三載,不曾還鄉。往日所寄書信杳無音訊,不知老母近況如何,心中煩悶。適才又見薊州方向星光晦暗,甚爲不安,恐有變故,因此煩惱。”楊志道:“依小弟看,我等所慮,不外乎情。軍師心憂高堂而不得見,小弟對敵親眷而不得解,皆是感念公明哥哥與衆兄弟情義,不忍割捨。且休煩惱,事到如今,我等唯有盡人事,聽天命罷了。天可憐見,異日功成身退,卸甲歸田,也不負兄弟一場。”公孫勝稱是。兩個又說了一回,直聊到三更,方纔各回房中歇臥,一宿無話。
次日,高託山留趙士謙守寨,自與公孫勝、楊志、索超引五千小嘍囉下山廝殺。官軍早已列成陣勢,兩下迎住,各把強弓硬弩射住陣腳。高託山躍馬出陣,高聲罵道:“手下敗將,恬不知恥,怎敢再來相犯!”對陣吳玠聽了,笑道:“你休逞強,今番誰勝誰敗,尚未可知。”高託山笑道:“諒你這匹夫何足道哉,敢在這裡誇口!”縱馬舞撾望吳玠砸來,吳玠忙挺太寧筆槍架住。兩個各釋心中怒氣,對仗廝殺。鬥了多時,索超早耐不得,掄大斧搶將出來。官軍陣裡,折可存舞盤鐵槊迎住。兩個又鬥了三十合,不分勝敗。楊沂中惱忿前日高託山傷父之仇,挺槍出陣,來助吳玠夾攻高託山,早被楊志瞧見,一馬先到,舞槍攔住。兩個同使楊家槍法,正是對手。當時鞍上人鬥人,胯下馬對馬。六籌英雄各施手段,狠命相鬥。
看看兩邊又鬥過二十餘合,折可存尋思道:“這廝武藝不弱,若不用計,幾時能勝他?”便虛晃一槊,撥馬望本陣而走,索超那裡肯放。楊志就空隙裡見了,忙喊道:“索超兄弟莫追!”索超聽得楊志聲音,急回頭看時,折可存拈弓搭箭,扭轉身軀,一箭望索超射來。索超聽得腦後弓弦響,急俯身閃時,被那箭正射落盔上紅纓。索超吃了一驚,看折可存時,顛簸之間,弓箭掉落,奪路而逃。便放下心,縱馬直追過去。折可存見了,暗喜道:“這廝來追,中俺計了。”便暗暗約束坐下馬,待索超追趕得近了,就腰間取出一枚飛鏢來,捏在手裡。覷得索超親切,飛手擲去,喝一聲:“着!”索超見折可存弓弦墜地,放心追趕,不及備防。一鏢飛到,急閃不迭,正中咽喉,翻身落馬而死。可憐悍勇先鋒,到此化作南柯一夢。
公孫勝見索超陣亡,心下嗔怒,取出通靈如意來,口中唸唸有詞,喝聲:“疾!”只見黑氣起處,喚出那頭惡龍來。何玄靈不等惡龍撲到,口中也念念有詞,背後兩口寶劍應聲飛出,迎着惡龍便鬥。鬥夠多時,但見惡龍兩隻前爪已鉗定兩口劍,重複衝將來,公孫勝大喜。何玄靈見了,卻不慌亂,雙手交叉併攏,只留食指在上,喝聲道:“破!”只見一道金光射去,兩口劍呯然掙脫黑龍鉗制,化作一條金龍、一頭金虎,與那黑龍纏鬥起來。
此時風急雲怒,雷電齊鳴,有如天崩地裂一般。兩邊人等那曾見過這等場景,都住了手,驚得把舌頭伸將出來,半日縮不入去。只見黑龍與金龍金虎上下翻飛,左右騰挪,狠命廝鬥。鬥了多時,黑龍與金龍纏作一處,正自拆解不開,那金虎趁勢猛撲過去,咬定黑龍脖頸。那黑龍初時還死命掙扎,續後漸漸動彈不得,化作一團黑氣消散。公孫勝驚得目瞪口呆道:“怎......怎會......”正錯愕間,那金龍金虎忽地向封龍山陣中射出萬道毫光,晃得衆人頭暈目眩,舉手無措。折可存急教擂鼓鳴鑼,官兵如夢方醒,紛紛殺奔對陣去。高託山、楊志見了,情知不濟事,只得策馬狂奔。公孫勝到了此際,急拔腰間佩劍抵擋,驟覺手腳已自麻木,動彈不得,陷入黑影之中。仰面看時,只見一座大山從天而降,自頭頂直壓下來。卻是何玄靈事先祭起的陽平治都功印。此時化作巨峰,壓將下來。當時公孫勝肉身化爲飛灰,一道靈魂回龍虎山去了。
再說封龍山衆嘍囉猛見一座大山從天而降,早已唬得魂飛魄散,屎尿齊流。一地裡直望封龍山狂奔,只恨爺孃少生了兩隻腳。高託山、楊志與敗退嘍囉蜂擁望山上而來,官軍隨後緊追。趙士謙看看高託山、楊志等入關,忙教閉關拒敵,卻聽得關門處迭頭吶喊。原來楊震早已率五百軍士扮作嘍囉模樣,伏于山下。只待高託山等退入關內時,趁機混入。當時把關嘍囉正要抵擋,早吃楊震砍翻五七個,大開關門,官軍潮涌殺入。趙士謙知大勢已去,急下關來,驟馬舞刀殺出,正撞着楊沂中。兩個鬥無十合,趙士謙心中慌亂,本事施展不得,被楊沂中一槍桿敲落馬下,吃衆官兵活捉了。高託山、楊志兩個被亂軍衝散,各自殺開條路,逃生去了。
當時吳玠大軍殺到封龍山頂,當時下令:“投降者免死,抗拒者立斬!”那些剩餘小嘍囉見頭領死的死,逃的逃,大勢已去。沒奈何,只得拋戈棄甲,投降官軍。吳玠便教快馬星夜將捷報奏知朝廷,便與折可存等商議進退之事。只見何玄靈來告辭道:“貧道此次乃是奉師叔之命前來,今已事畢,即刻回山覆命,就此道別。”折可存、楊沂中齊道:“先生何必如此急迫,且待朝廷明降,論功行賞後再去不遲。”何玄靈道:“貧道本是出家之人,並不以功名爲念。況今次因貧道之故,致使損兵敗陣,罪莫大焉。只求回山負荊請罪,閉關思過而已。”吳玠見說,也不攔阻。當下便教擺酒餞行,何玄靈推託不過,只得去了。當下何玄靈收拾了公孫勝遺落的如意、寶劍等物,便拜辭吳玠等人,駕雲回二仙山去了。
再說東京城裡,那日天子駕坐紫宸殿,受百官朝賀。班部叢中,宰相張商英出班奏道:“本年四月間,江西劇賊劉花三等聚衆暴亂,剽掠江西、廣東兩界。其地羣盜嘯聚,多有附從者。淮西提點刑獄俞向統兵討捕,連番敗衄,特請朝廷調精兵猛將前往剿捕。”天子聽奏怒道:“北方宋江等尚未剿除,今南方竊賊又發,堂堂大宋竟無人哉!”只見班部叢中閃出一人道:“陛下勿憂,臣雖不才,願庶竭駑鈍,攘除賊患。”天子看時,乃是武舉狀元、武功大夫李珙。大觀中曾捕盜有功,文武雙全。不禁大喜,當下便傳旨除李珙廣東路提點刑獄,即日走馬上任,務求限時剿賊。李珙謝恩去了。
當時張商英又奏道:“今歲京師、淮甸大旱,四方流民甚多,人心不穩。伏乞陛下開倉賑濟,省刑薄賦,救濟萬民。”天子聽罷,便敕翰林院草詔,着開封府及受災各路悉心賑救,不得有誤。羣臣山呼萬歲,是日朝散。
當日天子退朝,因各地急報連連,心中煩悶,怏怏不樂。是夜,雖有嬪妃相伴,卻覺索然無味。便由內侍引着,出了內殿,望太史局來。早有人提前入內報知,太史令張夢熊慌忙出來迎接。天子見宰相張商英也在,便問道:“張愛卿何以到此?”張商英道:“近來各地旱澇不斷,百姓流離。臣恐陛下憂慮,便來與太史令觀測天象,以察民情。”天子喜道:“知我者,愛卿也!”便與衆人進了太史局,轉入天文院來。望內裡看時,只見那漏刻、太平渾儀、黃道渾儀、熙寧渾儀、至道銅候儀等分列兩旁,錯落有序。
天子觀看良久,信步登上觀星臺,見那臺上立着一座元渾天儀象,旁有數人抄雋記錄。天子上前看記錄時,只見張夢熊下拜奏道:“臣昨夜觀察乾象,見毛頭星現於東北方。此星現,主有刀兵喪國之危。臣不敢隱,謹具奏聞,伏乞聖鑑!”天子聽罷,龍顏不悅。轉身對張商英嘆道:“今宋江叛于山東,劉花三反於嶺南,夏人擾於關西,妖星現於燕北。天下紛紛,何時可定?”張商英道:“陛下勿憂,臣等先時夜觀天象,見東方罡煞之星甚爲明朗,近來卻被西方二十八宿所阻,大半晦暗無光,想是上天遣能臣良將輔佐陛下。臣斗膽進言,我大宋智勇之士雖多,卻多屈在下僚,不受重用。若陛下能廣開言路,提拔賢才,何愁狂寇不平?”
天子聽罷,轉憂爲喜道:“前番朕已教張嵇仲下求賢令,招募賢才。今日愛卿又提此事,可有何主見?”張商英道:“臣自幼與曾公亮從子曾孝蘊交厚,深知此人一身正氣,有王佐之才。前番高俅矇蔽陛下,誣其與林靈素來往,因此被貶安遠軍。臣願以身家性命擔保,懇請陛下啓用此人,定可清除賊患,保國安民。”天子聽罷,尋思良久道:“原來如此,是朕一時失察,錯貶忠良。”當下便教侍從擬詔,官復曾孝蘊爲歙州知州。張商英等齊稱天子聖明。徽宗又於太史局看了良久,擺駕回宮不提。
不過數日,天子接得奏報:“吳玠等平定封龍山,斬虜甚多。”不禁龍顏大悅,隨即降下丹詔,着光祿寺頒給御酒珍饈,差一員大臣爲使,前去犒賞三軍。並教吳玠、折可存、楊震、楊沂中等進京受賞。吳玠等聞訊大喜,收拾起山中財帛金銀等項,一把火燒了封龍山寨柵。又奉聖諭將那一衆投降嘍囉盡數刺配,發往南方各路轉運花石綱去了。吳玠等掌得勝之兵,用陷車裝了趙士謙,不日到了東京。天子親於崇政殿接見,論功行賞。將趙士謙審訊畢,就於東京凌遲處死,不在話下。又過數日,天子允張商英、張叔夜等奏請,因累次捕盜不力,特將密州知州李繹降官,升莒縣知縣李延熙爲密州知州。又教鄰近梁山泊的襲慶府、沂州等處整頓軍馬,選拔能士,以備剿寇之需,不在話下。
話休絮繁。且說盧俊義等打破龜蒙山,襲慶府知府錢伯言爲防梁山滋擾,便與鄆哥、李孝義等商議招兵買馬,積草囤糧,裁汰老弱,招募悍勇,準備收捕梁山泊好漢。一面申呈中書省,轉行牌仰附近州郡,併力剿捕;一面自行下文書所屬縣監,知會收剿,好不熱鬧。
一日黃昏,鄆哥自府衙議事罷,與李孝義、李順同到街上酒樓裡吃酒。當下揀了個臨街濟楚閣坐定。酒過三杯,鄆哥俯身望窗下瞧時,只見一個大漢,頭帶白范陽氈笠,身穿一領黑綠羅襖,下面腿並護膝,多耳麻鞋,腰裡挎着一口腰刀,身上無甚包裹,卻走得汗流浹背,氣喘吁吁。道邊店家招呼住店,那漢置若罔聞,左顧右盼地只顧疾行。鄆哥自肚裡瞧了三分尷尬,便教李孝義、李順兩個吃酒,獨自起身下樓尾隨那漢。約莫行過兩條街,吃那漢發覺。那漢卻不發作,拽步疾行,轉到一個巷子前,忽地閃身進去。
鄆哥見了,忙奔入巷子內尋時,卻是一條死巷。內里長着一棵參天大樹,只不見那漢。鄆哥尋思道:“此地前後無路,這人怕有通天徹地之能不成?”擡眼看時,只見那棵樹上忽地跳下一人,飛起一腳,來踢鄆哥。幸而鄆哥乖覺,使個鯉魚打挺,堪堪避過那腳。那漢見踢不着,暗自心驚,合身望鄆哥撲來。鄆哥便放開架勢,迎那漢子。兩個就月明之下,一來一往,一去一回。一個雙拳起處,渾如力碎華山錘;一個飛腳來時,好似橫掃千軍棒。兩個鬥了十數合,只聽得巷子裡撲通一聲響亮,兩個裡倒了一個。不因這一場鬥,有分教:失水蛟龍陷羅網,平川猛虎入柙籠。畢竟兩個相鬥,倒了的一個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此一回內,折了兩條好漢:
索超 公孫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