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當下衆人詢問爲何識得船樣,裴宣道:“此事說來話長,不是今日提起,幾乎忘卻。那年我與鄧飛、孟康兩位兄弟在飲馬川時,孟康兄弟閒談間曾說起古今造船之事。原來其祖輩均以造船爲業,家傳一書專敘古今各樣船隻利弊及諸般水戰之法。只因不慎家中走水,那書也遭焚燬。幸得孟康兄弟曾遍觀那書,爛熟於心,我便請了個高手畫師,依孟康兄弟所述,將那些船樣盡數畫下,並將戰法附後,結成一冊。孟康兄弟甚喜,託我代其保管,向後再未提起。適才見這船樣,依稀眼熟得緊,猛地想起那冊中便有,因此上說識得。”李應等衆人聽罷,心中歡喜,忙教裴宣找來一觀。
當時裴宣便去自己屋裡,翻箱倒櫃,尋了一遭,竟尋得那書。當下衆人共覽,果於書中尋得船樣,乃是車樓大船。後載船隻優劣、戰法等項。衆人看罷,個個歡喜。裴宣見了,愴然嘆道:“若孟康兄弟尚在,豈用此書!”衆人見說,盡皆嘆息。蔣敬勸道:“生死天定,哥哥不必過於悲傷。此番若能破敵,也可告慰孟兄弟英靈。”衆好漢見說,羣情激奮,紛紛請戰。李應對蔣敬道:“如今公明哥哥、盧員外俱在外,把山寨重任交託我等,不可有絲毫差池。可召衆兄弟來,集思廣益,共商對策。凡於破敵有所裨益,一概採納。”蔣敬稱是。
當時李應便教於忠義堂上擊鼓集衆,商議對策。只見裴宣道:“這車樓大船雖來去迅疾,無懼風浪,卻有三樣短處:一乃船身龐大,輾轉騰挪不便;二是吃水甚深,非江河不能行駛;三爲全靠車輪,若其受制則進退無憑!”話音剛落,只見童威起身道:“裴孔目之言,倒教小弟想起一事。金沙灘西北五十里有一處喚做龍愁蕩,周遭港汊蘆葦衆多。上年京師大水,將泥沙衝入泊內,那處淤積最多。雖然水面與別處無異,但泊底甚高,水草纏雜,堪堪能容小船通過。原是今夏我引一衆兄弟前去巡泊,方纔得知,外人皆不曉得。若官軍大船從北進攻,必過此處,豈不是天賜的官兵墳場!”凌振此時也已痊癒,起身道:“小弟可於金沙灘、鴨嘴灘小寨各處支起炮架,轟擊官船。”衆人聽罷,紛紛稱善。蔣敬道:“山寨可再造數百隻棹舩小船,只需如此如此......”李應聽了,笑對蔣敬道:“往日歐鵬兄弟說賢弟非只精於數算,亦通曉佈陣排兵。今日一見,果然不差。”當時定了主意,李應教裴宣、蔣敬定了分工,衆頭領依令各去準備,不在話下。
且說官軍自濮州分兵後,吳玠、劉光世引兵圍攻濮州,曾招討自與衆將奔襲鄆城縣。一路大刀闊斧,如入無人之境,不日早到。那縣內僅有數百梁山嘍囉鎮守,可想如何敵得官軍精銳?不上半個時辰,城便失陷。曾招討教出榜安民,給發本縣庫內錢糧,休教慌亂。便與衆將計議進取水泊之事。正商議間,忽報襲慶府錢伯言有書信來。曾招討拆開看時,原來是薦一勇士到此,不禁喜上眉梢道:“我候此人久矣!”便親引衆將出迎。
原來那所薦之人,正是露脊鯨李孝義。當下衆人同回衙內,曾招討引李孝義與衆將都一一相見。各自敘禮罷,曾招討見李孝義相貌堂堂,一表非俗,心下愈喜。便問道:“前番我已修書與襲慶府、東平府二處,教早備水戰器具。錢知府回信說手下正有造船好手,不日可成。今日我與衆將收復鄆城縣,欲長驅水泊,攻襲賊巢。正講到船筏器械處,便接到書信說薦一人到此,我想定是錢知府所說的賢士到了。今將軍前來,我心甚慰。不知貴鄉何處,如何通曉造船之術?”李孝義道:“說來慚愧,折煞祖宗顏面。小人祖貫山東文登縣人氏,乃唐嗣曹王皋之後。自幼長於海邊,知些水性。家傳造船之法,因流落江湖,經久不曾用得。那日錢知府接得招討書信,便與東平府韓將軍商議,委小人造船之事。小人一面出榜,招募敢勇水手軍士。一面使人去鄰近山林,砍伐木植。又於城內招募造船匠人,就於東平府外,搭起船廠,打造戰船。現已造得車船三艘,副船三十隻,只等下水。船樣在此,還請招討過目。”
曾招討聽罷,與衆將齊看船樣。驟覺樣式新奇,與衆不同。當下問道:“此船怎生使用?有何妙處?”李孝義道:“此船乃是家祖所創,名喚車船,大小不等。一車挾以雙輪,每輪八楫,外有護板。踏車擊水,鼓蹈而進,往來飛快。且上有桅帆,若有風時,翔風鼓浪,可日行千里。今所造之船,爲二十八車大船,通長三十六丈,廣四丈一尺,高七丈二尺五寸,可容七八百人。上設拍竿,安放巨石。下安轆轤,頂繫繩索。敵船遠時,斷索拋石,中者皆覆。若敵近前,左右羽翼小船護定,弓弩飛叉,灰瓶金汁,排頭打去,莫之能御。”曾招討聽罷,拍手讚道:“妙哉!既如此,我等可速去探看。”衆將稱是。當下曾招討便教催促軍馬起程。
衆人正待動身,只見折可存道:“招討且慢,小人尚有一事相稟。”曾招討見說,便問道:“卻是何事?”折可存道:“小人此來經過大名府,樑中書並劉太守於郊外與小人餞行時,曾說起一事。卻是梁山泊東、西、南、北四面各設一處作眼酒店,專一探聽往來客商及各處情報。宋江等自嘯聚後,恐壞了名聲,雖嚴令教不得謀劫財物,卻怎禁得住那小夥頭目?背地裡劫人錢財,害人性命,作惡多端。今我等欲攻水泊,需先將賊人耳目拔除,再行進剿,免生枝節。”張傳禹問道:“那梁山作眼酒店,必然是隱秘去處,折將軍怎地知曉?”折可存道:“此事說來有個緣故,那北京大名府內龍華寺有一僧,名喚大圓。往年遊方時,曾到梁山。那年梁山打破大名府,城內軍民十損八九,龍華寺也遭兵焚。那大圓遊方歸來,知是梁山所爲,不禁幡然悔悟,告知樑中書及新任劉太守於梁山見聞。大圓曾說起梁山作眼酒店一節。那梁山泊四周也有數十家酒店,那作眼酒店便混雜其內。若要尋它,也是不難,只瞧見用紅油桌凳的便是。其餘酒店,均不曾用此色桌凳。”衆人聽罷,無不詫異。
曾招討愕然道:“不想梁山有這等去處,此時我等動向,那作眼酒店恐早已探得。”衆將聽了,忙問如何應對。曾招討道:“無妨,我等依舊起身去東平府,遮賊眼目。折將軍可引本部軍馬半路悄悄折返,待夜深人靜時,便去突襲他西、南、東三處酒店。明日天曉,我等合兵一處,再襲他北面酒店,將賊人一網打盡。此名瞞天過海之計,屢試不爽。”衆將欽服。
當下曾招討教整軍起行,鄆城軍馬,悉數撤出,不留一人。大軍徑望東平府去,一路秋毫無犯。行到壽張縣,守城嘍囉早嚇得沒影。曾招討教勿得入城,等待消息,不在話下。
不說曾招討,且說折可存引李成、聞達並三百悍勇軍士,趁着夜色,悄悄於小路折回鄆城,直撲梁山泊西岸。此時正是十一月初旬天氣,折可存等趕了五七里路,到得李家道口,早望見前面林首一座傍水臨湖酒肆。煙籠寒水,月色清冷。折可存等近前看時,店外無人,乾乾淨淨。只有二十副座頭,盡是紅油桌凳,一帶都是檻窗。細看時,就那窗縫中隱隱射出光來。折可存回顧李成、聞達道:“李將軍帶人將此店團團圍住,聞將軍帶人直衝進去,若遇抵抗,殺無赦!”二將領命。
當下聞達引着二三十個壯健軍漢,不由分說,踢碎店門,搶奔入內。酒保和火家正收拾打烊,見官軍闖入,情知不妙,競相大喊:“官兵來了!”便要取兵器迎敵,卻那裡能夠。早被官兵一刀一個,盡數戳死在店內。官兵便望內店衝突,早見簾子掀起,飛出一個母夜叉來,正是孫二孃。原來當日西山酒店正是孫二孃當值,適才正在後屋算賬,忽聽外面呼喊官兵到來,不由大吃一驚,忙就間壁上取下一口朴刀,引着三五個火家直撞出來。官兵猝不及防,當下吃戳翻五七個。
當下聞達認得是孫二孃,舉刀便砍。孫二孃挺刀攔住,兩個鬥了三五合,孫二孃情知不是勢頭,忙翻身閃入後屋,奔出店外。到水亭上看時,見四下裡滿是官軍。回頭望去,聞達已舞刀趕來。孫二孃見走投無路,恐吃官軍捉了受辱,便向東嘆道:“當家的、叔叔,我命休矣,來生再聚!”言罷,揮刀自刎而死。那些火家早被殺個罄盡。李成、聞達兩個忙報與折可存,折可存傳令將孫二孃梟首,將火家屍首攛作一處,與那店鋪一併點着。當時人不卸甲,馬不離鞍,一衆望南疾行。
再說折可存等沿梁山泊岸望南而行,人銜枚,馬裹蹄,直奔南山酒店來。約莫行了半個時辰,早到了泊南,卻望見水泊邊上鱗次櫛比地列着一二十家酒店。原來這泊南不比別處,鄰近濟州城,往來客商絡繹不絕,那泊邊自然也是個聚寶盆。自梁山佔據濟州後,宋江依朱貴之言,又納附近住戶集資在梁山作眼酒店周邊蓋了十數處酒店,嚴令山寨及濟州小嘍囉不得滋擾,因此來往客商泊頗多,梁山自然也撈了不少油水。自杜興、朱貴相繼身亡後,山寨便差侯健、白勝二人接替。
當時折可存等望那些酒店時,天雖昏暗,卻喜各處燈火明亮。折可存便差一個曉事的軍漢,換了衣衫,前去打探。不多時,那軍漢歸來報道:“海州、沂州兩處官兵目下正圍攻濟州城,因此近日行人稀少,幾致斷絕。小人左右尋看時,見只是那靠湖最右邊倒數第三家用的是紅油桌凳。再要細瞧時,店內走出一個賊眉鼠目的漢子,上下打量。小人自肚裡瞧得七分尷尬,恐吃他察覺,忙回來告知將軍。”折可存聽罷,便教一行人悄悄向東繞到那酒店一側。見那酒店門尚未關,吶聲喊,一齊打將進去。那店內一衆火家兀自在夢中,被殺得不剩一個,單單不見梁山賊目。
折可存等正計較間,只見李成帶人拿到兩個欲逃的火家,當下便令火家將屍身逐一辨認,均道不知店主人逃往何處。折可存怒道:“這店四面被圍,那店主人難道上天遁地不成!”當下便教勘問,就中一個火家吃打不過,只得招道:“小人適才見店主人神色慌張,閃到後面一間靜房去了。”折可存便教那火家引路,到得房內,四下裡不見人影。折可存教軍士仔細搜尋,尋到牀底下,見地面不平。掘開看時,卻是一處地穴,洞口狹小,僅容一人出入。折可存便教衆人叫喚,裡面雖見迴音,只是無人應答。
李成見了,對摺可存道:“眼見得這賊藏匿在此,不肯出來。待我教他自己出來。”便教人於洞口點起柴火,尋個皮韛向洞內吹風。只見濃煙滾滾,嗆鼻辣眼。不一盞茶功夫,只見洞內爬出一人,正是白日鼠白勝。當下李成喝將索子捆了,教探路軍士與那火家辨認,正是一人。折可存引兵出店,此時早鬨動了左右鄰舍,都聚攏過來探看。見官軍將那火家當衆斬首,都嚇得不敢近前。折可存教將酒店一把火燒作白地,將白勝綁縛馬上。一衆馬不停蹄,就那火光影裡,望北而行。
再說梁山泊東山酒店,那晚正是顧大嫂看店。夜裡上牀歇臥,便取出那牛皮矢服來枕,兀自睡不着。看看熬到子時,忽就那枕內聽得隱隱有馬蹄聲響。忙披衣而起,喊起一衆火家,點起火把,各執器械,出到店外探看。官兵疾至,須臾已近店前。忽見一條母大蟲當先咆哮而至,不由吃了一驚。原來顧大嫂自登雲山死了丈夫,後又聞李孝義等投了官軍,咬牙切齒價恨,只是沒機會報仇。如今正逢官兵到來,正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睜。’當下不由分說,挺槍便刺。眨眼間,早戳翻三五個前隊官兵。背後二十餘個火家吶聲喊,拿着樘叉、朴刀、留客住、鉤鐮刀等,一齊殺將過去,將官軍前隊衝散。正廝殺間,折可存、聞達趕到,見顧大嫂等勢孤,便教軍士上前圍定。顧大嫂見官兵合攏將來,眼見得人少勢孤,只得邊鬥邊退。左右看時,身邊只剩得三五人,便衝透圍困,翻轉身退到店內。
當時顧大嫂取了弓箭,衝出後門,奔至湖邊。早聽得岸邊一聲喊,明晃晃地照着三五十個火把,四下官軍圍攏過來。顧大嫂見了,毫不畏懼,搭上那支響箭,覷着對港敗蘆折葦裡面射將去。撇了那張弓,重複挺槍吶喊望湖邊衝來,那夥官兵見她來得兇了,誰敢上前,當下吃衝開一條血路。忽見一將攔住去路,正是天王李成。顧大嫂此時只道有死無生,大呼酣戰。兩個鬥到十合之上,李成急切贏不得顧大嫂。聞達看夠多時,早耐不住,刺斜裡殺將過來。顧大嫂慌張,槍法不依路數,李成趁勢鎮住顧大嫂上三部,聞達的刀已從下三部捲進。顧大嫂措手不及,當胸戳着,死於非命。
那邊廂,對過蘆葦泊裡三五個小嘍囉,搖着一隻快船,望見顧大嫂身死,嚇得心膽皆裂,忙搖櫓飛也似逃命去了。倉促間,聞達放箭已是不及。當下折可存教生擒的火家認了屍身,便令割下顧大嫂首級。軍士放火燒店,那火蒸天價燒着,映得水面也紅。折可存先遣一騎先去知會曾招討,大衆仍舊向北進發。
再說那日折可存等半路折返,曾招討率大軍行了一個時辰,已到壽張縣境。城內梁山兵不足五百人,未敢抵擋,棄城而逃。曾招討便令衆軍於城外安營,勿得入城,靜等消息。當夜寅牌時分,已接得折可存消息。曾招討便遣林時衍帶五百軍士,相助攻襲北山酒店,林時衍領命去了。
當時林時衍引兵悄悄過了梁山泊北,與折可存合兵一處,徑投北店來,且喜那靠湖邊只有一家酒店。那時已是丑時,衆人藉着月光看去,只見酒店煙柱沖天,窗檻卻無光亮。衆人遞相廝覷道:“卻又作怪,這個時辰怎還生火?”聞達道:“管它作甚!直殺入進去便是。”折可存傳令,仍依前法,教李成四面圍定。折可存、聞達、林時衍領兵直衝店內。只見寂靜無聲,更無一人,牆兩側各有一扇小門。折可存教聞達衝突左門,自與林時衍入右門。入內看時,又有數間屋子,也無燈火。只有最裡一間屋子射出光來,隱隱有人語聲。
折可存見了,便急行到亮處。開門看時,不由大驚失色。只見牆上掛着幾張人皮,樑上吊了幾條人腿。三五個鄉村蠢漢,正在剝人凳上剝人。聞得門口聲響,忙回頭看時,見是官兵,慌忙提手中刀搶奔過來。折可存驚怒,自拔刀迎住一漢便鬥。那漢生得赤色鬍鬚,紅絲虎眼,一似廟裡的判官。當下兩個一來一往,約鬥了十數合。折可存賣個破綻,放那漢搶將過來,卻早飛起右腳,將那漢直踢落滾湯鍋裡。那漢叫一聲:“哎也!”急滾出鍋掙扎時,早被折可存按定,一刀割下頭來。那邊林時衍等已殺盡餘賊。
只見李成、聞達各捉得店內酒保、火家數人,解投到折可存處。教那些火家指認,方知那赤須漢子正是梁山賊目催命判官李立。因東平府爲官軍收復,南北阻隔,連日不見過往行人。今日可巧路過一個單身牛子,被蒙汗藥麻翻,李立便親自開剝,不想官軍到來。折可存嘆氣道:“賊人兇殘,令人髮指。今日殺之,正是爲天下除害!”當下便教軍士押了那些火家,並帶了李立首級,放火燒了那店,引衆人投曾招討處來。
卻說曾招討遣林時衍相助襲店,就在營內等候消息。次日天將破曉,小校來報:“折將軍等到了。”曾招討聽罷,便教喚入營內。只見折可存、李成、聞達、林時衍等押解白勝正身並小嘍囉數人,提着孫二孃、顧大嫂、李立首級,踱步入帳。折可存拜道:“小將不才,得衆將軍之助,毀賊四處作眼酒店而還,現交割在此。”曾招討忙扶起道:“折將軍夜襲賊店,當爲此徵第一功,不愧爲累代將門之子!”當下便教衆人入座,折可存將夜來之事說了一遍。曾招討又教訊問白勝,那白勝裝瘋賣傻,只是不說。連打五七頓,打得皮開肉綻,鮮血迸流,兀自抵賴。曾招討便教先取二十斤死枷,枷了白勝,隨軍押去東平府牢裡監下,日後再作計較。當時三軍望東平府進發,韓世忠、王進等早接得消息,出城十里相迎。曾招討便教軍馬屯於城外,留厲仲方、樊仁遠二將駐守。自與衆將徑奔船廠來。
到了船廠,李順出來相迎,引大衆入內。衆人看時,只見大小車船一字長蛇般擺開,大的高有七八丈,如龐然大物一般。小的也巧奪天工,各盡奇妙。蔡居厚道:“此船雖好,但如此龐大,千萬斤重,怎生入水?”李順答道:“招討勿慮,目下霜降將至,於理正值下水時節。每船隻需招役夫數十人,沿地勢順下傾斜於湖,再取新秫秸密佈於地,復以大木限其旁。凌晨時,督衆乘霜滑曳船隻,便可不費力將船拖入水中。現今役夫水手人等早已招募完備,訓練得熟,只等招討號令,便可進兵剿賊。”衆將聽罷,俱各稱善。曾招討便教暫歇一宿,次日下水,操演水軍,不在話下。
話分兩頭,且說梁山作眼酒店被毀,各處蘆葦叢內搖船接應的小嘍囉得了性命,飛也似紛紛報上忠義堂。衆頭領聽說,啞然失色。過了半晌,裴宣對李應道:“各處機密酒店泄露,想必定有背反之人。哥哥可令嚴查大小人等,揪出奸細。”只見蔣敬擺手道:“不可,此時大敵當前,需上下一心,方有破敵之望。若無端猜忌,恐人人自危,不戰自潰。”李應沉吟半晌道:“二位兄弟之言皆爲山寨着想,眼下大戰在即,李某願與衆位同生共死,共保山寨,還望諸位兄弟助我!”衆頭領聽罷,紛紛起身拱手道:“哥哥之言,誰敢不從?”
李應心喜,回顧蔣敬道:“前日我等商議應敵之事,準備如何了?”蔣敬道:“船筏俱已完備,只等官兵入甕。”李應又問龍愁蕩探查如何,阮小七道:“哥哥放心,此番管教官兵如當年何濤一般,教那廝大半下水裡去死,小半也戳他三百個透明窟窿!”衆頭領聽罷大笑。當下諸事已定,蔣敬不時間使人探聽消息,專等廝殺。
且說官軍人馬歇宿一夜,次日一早,曾招討引領衆將,齊來看船下水操演。當時成百上千役夫人等,依李順之法,將船陸續滑曳下水,依次取齊。衆將登臺看時,只見湖面上列着三艘車樓大船,左右密密麻麻地布着百十隻小船,說不盡的威武雄壯。須臾,只聽得居中大船上一聲炮響,那船望樓上令旗官把旗子一揮,大小船隻霎時布成鶴翼之陣,彷彿於陸地一般。當下又響起一聲號炮,湖上水車踏動,船槳齊施。端的是疾若奔馬,來去如飛。曾招討並衆將歡喜無限。當下又看了幾種陣法變化,只見往來縱橫,進退有法。觀陣已畢,曾招討便教賞了衆將並大小士卒役夫人等,衆皆山呼勝利。
當時衆人回城,商議進兵。曾招討便要親自前去,只見李孝義起身道:“梁山泊蘆葦港汊甚多,我等雖有堅船利器,也宜小心爲上。主帥乃三軍司命,不可親冒矢石。小人今已募得精壯水手三千,乞請主帥再調一支軍馬與小人。待破得賊人水泊,大軍上岸,主帥再引大軍接應不遲。”衆人聽罷,頷首稱是。曾招討環視衆將道:“既如此,那位將軍願隨李將軍爲先鋒,取賊水泊?”話音未落,只見蔡居厚起身道:“前番折將軍四襲賊店,今番我願引本部前去,定要直搗賊巢!”曾招討見說,起身撫蔡居厚之手道:“此戰須小心在意,切不可輕敵冒進。曾某盼二位馬到成功,旗開得勝!”當下蔡居厚、李孝義受了將令,各去準備。
次日黎明,衆將齊集水泊邊。曾招討親送蔡居厚、李孝義出兵,又說了些激勵的話。二將拜辭,自引軍士登船。李順掌先鋒頭船,蔡居厚、李孝義居中軍大船,張傳禹、林時衍分掌左右船隻護定。大小船舶大刀闊斧,風馳電掣般望梁山泊殺來。早有探子報入宛子城去了。
且說官軍船隊於梁山泊內一路疾駛,毫無攔阻。看看行過十數裡,早見前面茫茫蕩蕩,盡是蘆葦,不見一點旱路,只有三處窄狹水港通到內裡。先鋒不知擇那條路徑,正要報知中軍。忽見蘆葦蕩中飛出十餘隻小船,居中船上立着一人,豎起一面大旗,寫着‘撲天雕李應。’左右船上各豎一面旗子,寫着‘獨角龍鄒潤’、‘操刀鬼曹正’。其餘船上各有兩個嘍囉撐船,一齊朝官軍叫罵。先鋒官李順聽了,勃然大怒,便教拋石放箭。當時矢石齊發,那距官船較近的梁山小船,早被擊沉三五隻。幸而船上嘍囉見矢石打來,先已各自跳水逃生。李應、鄒潤、曹正見了,也不接戰,分頭閃入三處蘆葦蕩中,落荒而走,船上官兵鬨然大笑。
當時李順教軍士報知中軍,蔡居厚道:“昨日拷問生擒的梁山賊黨,得知渠魁宋江、盧俊義不在山中,現今一應事體全委這撲天雕李應執掌。這廝眼見是來探聽我等消息,若乘機拿住此人,賊人可不攻自破。”當下便教傳令全軍進發,活捉李應。李孝義勸道:“賊首親身犯險,殊爲可疑。況且前方蘆葦港汊甚多,不利大船行進,可派小船先入。待探明情形後,大船再行進發不遲。”蔡居厚見說,便傳令教左右小船分入前方三處蘆葦盪口,務必捉拿李應。
當時傳令已了,李順、張傳禹、林時衍各引着三五十隻小船分頭並進。約莫行過五七裡,只見水路豁然開朗,原來三處港汊又匯於一處。李順等彼此相見,心下正喜,忽聽得蘆葦叢中一聲梆子響,水底下早鑽起五七十水軍,盡把船尾楔子拔了,水都滾入船內來。外邊就勢把船扳翻,官兵都落入水中。林時衍心慌,四下亂瞧,只見船右側一人忽地從水底鑽出,來扳船幫。林時衍舉槍望那人心窩裡搠時,那人忽地又鑽入水底去了。
林時衍正看時,驀地船尾鑽出一人,大喝一聲,躍到船上,卻是張敵萬張榮。林時衍措手不及,被張榮一刀砍下水去。李順識得水性,跳入水裡急來救時,早被一人纏住,正是活閻羅阮小七。後邊張傳禹見有埋伏,急教調轉船頭,令船上官兵持槍望船底只顧亂搠。張傳禹彎弓搭箭立於船尾,那追來的梁山水軍出水換氣時,早被張傳禹一連射死三五個。舉目望時,只見官船更無一人,數十隻空船滴溜溜地打轉。當時張傳禹一船兵士得了性命,飛也似搖着櫓,沿着來時港汊逃命去了。
且說蔡居厚、李孝義見三路官兵劃入蘆葦蕩中,須臾間不見了蹤影。隱隱聽得蘆葦叢內有喧譁聲,候了半晌,不見回報。心下疑惑,便教各處大船望蘆葦港汊中行進,約莫行了三五里水路,只見大船紛紛停下,止步不前。蔡居厚便教人查探爲何停船,那軍士去了半晌,回來報道:“卻又作怪,各處水車彷彿纏住一般,只是踏不動。”只見李孝義變色道:“壞了!我等怕是進了潛水處。”話音未落,只聽得撕空破風的一聲響,一個火炮飛來,正打在頭船桅杆上,齊齊地打折了。驚得衆人不知所措,只見隨後十餘個風火炮望官船打來。原來轟天雷凌振在鴨嘴灘、金沙灘各處豎起炮架,見信號飛起,便令向龍愁蕩施放火炮。
看官聽說,那凌振藏有三等炮石:風火炮、金輪炮、子母炮,尤數風火炮射程最遠。梁山上早已測了鴨嘴灘等處至龍愁蕩遠近路程,因此凌振估量火炮射程遠近,數十風火炮齊齊望龍愁蕩打來。當下蔡居厚、李孝義忙教調轉船頭,只聽得一聲唿哨響,左右蘆葦叢裡,鑽出百十隻小船來,水面如飛蝗一般。左邊一叢船隻,上面滿滿堆着蘆葦柴草,刮刮雜雜燒着,水底下童威率一衆水軍幫扶,望官船直衝過來;右邊一帶船隻,兩隻價幫住,各架着火炮一門,童猛一聲令下,子母炮、金輪炮,齊齊施放,望官船攔腰打來。當下三艘大樓船屯塞做一處,港汊狹窄,進退不得,又無小船遮護,被火船鑽入船隊之中。一時間,烈焰障天,煙霧瀰漫,遮天價燒將起來。
李孝義見了,急令拋石擊敵。忽見前面蘆葦蕩中,又鑽出數十隻小船來,爲首的正是李應、鄒潤、曹正三個,看看逼攏將來,都將手中撓鉤搭住船梢,飛身躍上官船。李應大叫道:“那個腌臢潑才要捉李應,李應在此!”說罷,一飛刀望蔡居厚擲來。幸得李孝義眼明手快,撥開飛刀。當下不敢戀戰,一手拖着蔡居厚,奔到船後跳水逃命。李應、鄒潤、曹正急去追趕,官軍船艙內一衆役夫水手當下吃火燒煙嗆,死傷大半。僥倖在船上的,如下餃子一般,紛紛跳入水中。都被梁山水軍一刀一個,都結果了性命,蘆葦蕩裡染得通紅。
回說李孝義、蔡居厚跳入水中,旁邊早有一隻小船,飛來救應。當時拉起二人上船,望北飛逃。正行間,只見船尾一人忽地鑽出水面,把手挾住船梢,腳踏水浪。把船隻一側。船底朝天,衆人落水。那人不是別人,正是出洞蛟童威。原來童威推火船衝入官船陣中,正要登船,忽地瞥見李孝義挾着蔡居厚跳入水中,登船欲逃,便自水底下來追。當時李孝義一手挾定蔡居厚,一邊與童威兩個在水中搏戰。奈何施展不開,又無幫手,急切脫身不得。那邊梁山水軍有幾個眼明的早已瞧見,紛紛泅水來助童威。
正危急間,只聽得弓弦響處,童威後心早中了一箭,沉入水底。李孝義定睛看時,卻是張傳禹和一軍校搖櫓飛至。當下李孝義將蔡居厚託舉上船,已自浸得眼白。李孝義見了,急教船上衆人划槳,自於水中推船而行。那邊童猛見傷了他哥哥,怒不可遏,急躍入水裡來追。當時李孝義等在前,童猛引一衆水軍在後,緊隨不捨。約莫追出五七裡水路,那些梁山水軍漸漸拋開了,只剩童猛一個兀自緊追不捨。忽見北面三五隻小船搖櫓飛至,張傳禹看時,卻是李成、聞達引着官兵前來接應,心中大喜。當時會着,李成、聞達教官兵齊朝童猛放箭。童猛一者見官兵有援,二來遊了數裡,已自疲乏。雖心有不甘,只得潛入水中,回梁山去了。官兵也不追趕,當下李孝義上船,訴說失利之事。衆人商議,只好先回東平府大營。
回說梁山泊水戰大捷,官船十損八九,殺死、燒死、溺死者不計其數。李應傳令鳴金收兵,都回大寨,將未損壞的官船盡數拘到梁山西北水寨裡。衆頭領在忠義堂上聚集,只見阮小七解上李順,張榮解獻林時衍首級,鄒潤、曹正解獻官軍將弁首級,一衆水軍解獻官兵首級並活捉軍士,盡數來到堂上,單單不見童威、童猛。
衆人正疑惑間,只見童猛抱着童威屍身入到堂內,衆頭領大驚。李應安撫童猛道:“童威兄弟爲山寨大業殞命,雖死猶生。待日後捉得仇人正身,定當剖腹剜心,以報冤仇!”當下傳令:教聖手書生蕭讓作祭文,令大小頭領人人掛孝,各各舉哀。將李順剖腹剜心,享祭童威。備棺槨盛殮,將童威下葬於宛子城西北角。衆人祭奠,灑淚而回。一應料理畢,衆頭領換了衣裳,重新整頓,都到忠義堂上。殺羊宰馬,大排筵宴,慶賀得勝,不必細表。
且說蔡居厚、李孝義、張傳禹等逃回東平府,伏地請罪。曾招討聞得水戰大敗,大小船隻盡被焚燬,心下驚怒。當下問明原委,對蔡居厚道:“臨行之時,我曾再三叮囑。切莫輕敵冒進,你偏不聽,致有此敗。如今挫動三軍銳氣,還有何話說!”便喝令將蔡居厚推出斬首。衆將見了,紛紛勸道:“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今賊人憑水泊險阻抗拒天兵,未曾得勝,陣前先斬大將,恐于軍不利。懇請招討暫免死罪,留他於帳前將功折罪!”曾招討兀自怒氣未息,吃衆將再三勸說,方免了蔡居厚死罪,貶官一級,留于軍前聽用。蔡居厚惶恐,稱謝不已。忽報濟州有書信至。曾招討取來看時,不禁轉嗔爲喜,煩惱盡釋。正是:東邊日出西邊雨,彼家歡喜此家愁。畢竟不知曾招討所喜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此一回內,折了四條好漢:
孫二孃 顧大嫂 李立 童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