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時遷潛入楚州府衙,盜取機密信函。眼看得手,不想吃人發覺。原來那知州不勝酒力,數杯落肚,便覺頭腦昏沉。待送使者去了,便踉踉蹌蹌,一步一攧入後堂裡。正要就寢,忽想起信函還在几案上,便起身去取。不想正撞見時遷,當下兩個俱吃了一驚。時遷見了,三下兩下,忙將信函取在手中,飛死似收了行頭。就那月影之下,屋脊之上,騰身便走。
知州吃那一驚,酒都作冷汗出了。當下拔了屈戌,撲開廳門,奔至院中喊道:“捉賊!”那當值的三五個衙役並那使者,都未曾睡。聽得外面嘶喊,都奔出來,詢問緣故。知州將信函失竊一事說了,衆人盡皆失色。數內一個衙役道:“賊人雖身手矯捷,片刻間也難逃出城。大人何不擊鼓鳴鐘,嚴敕城內各處守備。這裡多派人手四處搜巡,料賊人逃不出天羅地網。”知州撫掌道:“慌急中竟忘了此事!”當時急令擂鼓鳴鐘三百下,火速召集城內大小官吏。嚴守四門,挨家挨戶搜查賊人。衆人分頭去了。
且說時遷盜了信函,飛身出了州衙。自思道:“今番吃那官兒發覺,定會遣人拿我,需得儘快出城。”當時也顧不得客店內的包裹,直奔城東南來。不想行至半路,忽聞得鳴鐘擊鼓之聲,全城可聞。時遷道:“不好了,定是官家信號,告知四處。事已至此,只得死馬當活馬醫,好歹去走一遭,再做理會。”當下疾行。只見街上鋪兵漸多,時遷左閃右踅,避人眼目。行了一個更次,方到城東南角。偷眼瞧時,見城上火把通明,軍士往來巡弋。看了一遭,無計可施。只得重複轉來,徑回客店。此時雖是半夜,然各處早已聞警。知有緊急之事,都起來開窗探看。幸而時遷所住之屋臨街,當下緣柱而上。神不知,鬼不覺,開窗入內。
時遷進了屋,點了燈,就懷中取出信函。從頭讀至一半,只見後面寫道:“......四月二十四日,平旦入洞,縱火爲號。王稟等自洞前望燎煙而進,劉鎮等率勁兵從間道奪賊門嶺,與王稟兵合。賊腹背受敵,凡斬萬餘級。二十六日,生擒方臘及僞相方肥、妻邱、子亳等凡五十二人於幫源山東北隅石澗中。”時遷心驚道:“不想方臘已被擒,幸而我等尚未南下。”想畢,就燈下又細看了一回,便將信燒了。聽外面時,喧喧嚷嚷,鬧了一夜。時遷也不去理會,徑自睡了。
次日天曉,時遷起來。喚店小二燒洗面湯,舀漱口水。店小二問道:“客官昨夜外出飲酒,幾時回來的?小人卻不記得了。”時遷笑道:“本要在外歇宿,夜裡聞得警報,恐有不便,便回來住了。上樓時,卻未見你。”店小二口裡應了,心裡卻早瞧科了五分。當時時遷洗漱了口面,要碗素面吃了,重複上樓來。自思道:“眼見這店小二已起疑心,難保他不去報官,此地不可留了。”尋思罷,忙收拾包裹。下樓算還房錢,徑自出店。卻纔行到街口,早聽街上沸亂。見那店小二引着數十個做公的搶入店裡,吶喊捉賊,卻撲了個空。時遷見了,暗暗慶幸,一道煙兒望北走了。
且說那日戴宗在城外等候,至夜半時,忽聽城內鐘鼓響。戴宗兀自心驚,卻不見時遷出來。眼巴巴幹望了兩日,見防衛愈嚴。戴宗自肚裡尋思道:“時遷兄弟原定當晚出城,眼下已過了三日,仍未見出,莫不是陷在城裡了?”前思後想了一回,忽生出一個念頭道:“在此空等亦是徒勞,不如且先回去,報與公明哥哥並軍師知曉,再設計相救。”當時不敢耽擱,火速作起神行法來,回報消息去了。
回說楚州城內,時遷僥倖躲過一劫,飛也似望西北而走。看看已是午後,行到一個去處。只見鏡面也似一片湖泊,頗似勺形。湖邊垂楊翠柳,淺草青青。時遷喜道:“不想楚州還有這等好去處。”便把那煩惱丟到“爪哇國”去了。擡眼望時,枕溪靠湖立着一座寶塔。又行過二里,見傍湖一個酒店。時遷走了幾個時辰,早已肚中飢渴。便入到店裡,揀一副座頭坐下,解放了包裹。只見酒保來問道:“客官,來點甚麼?”時遷道:“有熟鵝、嫩雞一發上,再打兩角酒來。”酒保應聲去了。須臾間,酒保端上酒肉。時遷問道:“那對面寶塔端的雄偉,卻不知喚做甚麼?”酒保笑道:“客官想必是外地人,不知其中緣故。這塔乃是楚州一絕,名喚“文通塔”,自唐時便有了。塔高十餘丈,共七層八角,內裡供着觀音菩薩尊像。若至塔頂,便可俯瞰楚州全景。”時遷笑道:“妙哉!”當下自顧飲酒吃肉。
正吃間,只見門簾挑處,走進一個軍校。時遷見了,倒也心驚,只顧斜眼偷看。只見酒保笑道:“原來是劉大哥,今日甚麼風吹到此?”那軍校道:“連日守城,無暇歸家。今日正逢拙荊生日,特來小哥店裡買些熟食果品,回去慶生。”酒保笑道:“人言劉大哥夫妻相敬如賓,今日一見,果然如此。”那軍校笑道:“小哥莫要說笑,只依老樣子便是。”酒保應了,轉身入內。時遷聽得,方落下心來,依舊飲酒吃肉。不移時,酒保提了一個食盒出來,對軍校道:“今***生辰,小弟煮了碗長壽麪,一併帶回去。些小心意,權作賀喜。”那軍校眉開眼笑,道聲謝。當時算了銀錢,自出門去了。時遷都看在眼裡。
時遷見那軍校出去了,方叫酒保問道:“適才那漢卻是何人?”酒保道:“客官不知,那人是本州巡城軍校劉春。待人一團和氣,人都喚他笑彌勒。平日裡沒少看顧小店,與小人亦是交好。”時遷笑道:“看他言談舉止,遮奢是個好男子。”當時算還酒錢,徑出門來。彼時已是黃昏,時遷見那劉春前行不遠。就店邊順了根柴棍,插於背後,緊隨而行。
行過二三裡,卻到一座山神廟前。時遷叫一聲:“劉大哥!”那劉春回頭看時,只見時遷慌慌急急,跑到面前道:“可是劉大哥麼?”劉春道:“正是,不知兄弟有何事?”時遷道:“小人是街上新來賣棗糕的徐四。今日大哥娘子上街,光顧小人生意。不想被一夥浮浪子弟纏住,兩相合口,脫身不得。小人輾轉打聽得哥哥在此,特來告知,正不知現在怎樣了。”劉春聽罷,焦躁道:“卻在何處?”時遷用手向前指道:“那不是娘子麼?”劉春回頭看時,早被時遷抽出背後柴棍,只一下,打得發昏章第十三,倒地不起。時遷見四下無人,將劉春拖入廟內,道聲慚愧。慌忙去了衣服、鞋襪,卻脫下劉春身上吏服、靴子一應物事,從頭到腳穿了。當時出了廟門,繞湖便走,直到文通塔下。那守塔小僧,見時遷身着官服,跨着朴刀,不敢阻攔,由時遷徑入塔內。
當下時遷登上塔頂,見西北城郭不過數裡,心中大喜。看了片時,日已落山,天色漸黑。時遷自語道:“如今也顧不得許多了。”便取出火石,將塔內物件點着。可巧那日有風,須臾間,只見塔上烈焰沖天,火光奪目。時遷早踅出塔外,望西北城牆而走。沿途大呼道:“文通塔走水了!速去救火!”方到得城下,早聽得敲鑼打鼓,城上升起兩盞紅燈。卻是望火樓軍士望見火起,放起信號。城上見文通塔火勢甚大,恐潛火兵不能救,又調撥百餘軍士前去相助。一時人聲喧嚷,彼此難顧。時遷見時機已到,就趁哄亂間,踅到城頭。那一衆官兵都駐足呆看文通塔大火,誰理會得時遷?時遷趁機閃到城角,就黑影裡取出繩索來,掛於女牆之上。悄悄縋下城,逃出生天去了。那文通塔幸得搶救及時,只燒去三層塔頂。後經修繕,夯以磚石,又復舊貌。此是後話。
話分兩頭,且說戴宗等時遷不見,回報宋江。彼時史進、李忠先已探明歸來,備說泗州知州汪希旦聽聞梁山兵南下,已與濠州聯絡,嚴加守備,大軍恐難飛渡,宋江心中轉憂,今聽說又失陷了時遷,煩悶陡增。楊雄勸道:“哥哥且寬心,時遷兄弟飛檐走壁,手段高強,不見得便吃拿了。”吳用亦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聽戴院長之言,城內並無動靜。若是時遷兄弟被捉,定會示衆。如今毫無動靜,或許時遷兄弟於城中打探到重要消息,潛於城內,亦未可知。”衆人稱是。宋江道:“既然如此,有勞戴院長再赴楚州一遭,打探虛實。我等隨後進發,尋機接應時遷兄弟。”戴宗奉命去了。
是夜,只見戴宗、時遷兩個同歸。當下時遷便將於城中盜信,火燒文通塔,趁亂逃回,路上遇着戴宗之事都一一說了。衆人又驚又喜。宋江嘆道:“不想才過數月,方臘竟遭擒。我等此番南下,怕是不成了。”吳用道:“方臘既敗,東南已不可圖。前番廣東劉花三遣人來信,訴說合夥之事。叵耐路途遙遠,山遙水隔,亦是空談。如今我等進退無路,需得擇一地立足纔好。只是急切間,小弟亦無頭緒。”盧俊義嘆道:“四海之內,難道竟無我等容身之處了麼!”
話音方落,卻點醒了一人,當下出列。衆好漢看時,卻是混江龍李俊。當時李俊道:“小弟卻想起一個去處,衆兄弟可據而守之,徐圖進取。”宋江忙問道:“賢弟快說是那裡。”李俊道:“海州東北海上有一島,喚做蒼梧山島。小弟幼時曾隨父出海,到得那裡。週迴數百里,形勢險固。其上景緻卻與梁山泊甚似,且有田疇魚鹽之利。若據而守之,可爲根本。進可圖沿海各地,退可霸海疆萬里,我等何不取之?”吳用道:“那蒼梧島天下聞名,只是不知其上形勢如何?現有多少官兵駐守?若不知虛實,貿然而去,恐會吃虧。”宋江道:“軍師與李俊兄弟均言之有理。依小可觀之,蒼梧島雖好,亦不可懸於海上,孤立而守。需得據得沿海城池,背靠海島。相互策應,方可成事。那海州內爲淮黃之尾閭,外爲島門之屏障。可先設計取之,再圖蒼梧島,則大事可成!”盧俊義道:“如此甚好!”衆人皆喜。
當下吳用對宋江道:“此去海州,旱路水路皆通。若走水路,各處恐難借得糧草。不如就此掉頭北上,先破沭陽縣。休整一番,再打海州,可保萬全。”宋江道:“軍師所言甚是。”當時傳令,人馬登岸,將船隻悉數鑿沉。大衆北上,直趨沭陽縣。
看官,常言道:“隔牆須有耳,窗外豈無人?”宋江、吳用等雖計劃周詳,不想卻被一人無意間聽得。那人是宋江手下一個廚子,名喚吳師道。祖貫沭陽人氏,自幼喪父,隨寡母度日。原是沭陽縣裡幫閒。上年間,不合聽人慫恿,便與三五個夥伴到山東販棗子。行到萊蕪,正遇着官兵與梁山交戰。吳師道跑得慢些,竟被梁山擄去。這吳師道謊稱是徐州人氏,李俊見他忠厚,又知他做得一手好餶飿。便留他作了一名廚子,專責日常飲食。後宋江至萊蕪,吃了餶飿,讚不絕口,便留于軍中。當日吳師道請問當日飲食,聽得衆好漢要打沭陽縣,自思道:“不好了!沭陽是我桑梓之鄉,若遭兵焚,不是耍處。需得設計解救方好。”思來想去,竟定下一條計來。
次日一早,吳師道親自端了飯食,送到李俊帳內。李俊見他面容憔悴,淚眼未乾,忙問何故。只見吳師道撲通跪地道:“小人接得家書,得知老父病故,老孃一病不起。二老膝下只有我一個孩兒,臨終之際,竟不能陪侍左右,萬死莫贖了。”說罷,伏地痛哭。李俊見說,忙扶起道:“賢弟如今待要怎地?”吳師道道:“小人別無他求,只願告假些時日。回鄉安葬老父,安頓老母,再回來效命。”李俊道:“此事我亦做不得主。既如此,我且帶你去見公明哥哥,如何?”吳師道謝了。當下李俊引吳師道到中軍大帳,見了宋江,將家中之事說了。宋江聽罷道:“此乃人倫大事。宋江做了不忠不孝之人,豈忍再教手下兄弟重蹈覆轍。賢弟速去速回,這裡也離不得你。”當時吳師道千恩萬謝,辭別宋江、李俊。又去後廚交割了,打拴包裹便走。
不說梁山衆人,只說吳師道朝西而行。走了半日,見宋江兵馬去得遠了,方折向東北。一路不分晝夜,緊趕慢趕。行了兩日,早到沭陽縣,徑投縣衙來。不想路上行的匆忙,正與一人撞個滿懷。看官,你道那人是誰?原來正是那年助蔡居厚攻打濮州的武進士王師心,現任沭陽縣尉之職。這王師心是個慷慨的人,往日吳師道幫閒時,常得王師心接濟,因此廝熟。
當下王師心引着二十個土兵,欲出南門繞村巡察,不想撞着吳師道。當時忙問道:“多日不見,你到那裡去了?”吳師道喘息未定,忙將宋江等要打沭陽的事說了。王師心聽罷,吃了一驚,忙問道:“敢怕不是真的?”吳師道道:“千真萬確。如此大事,小人便是吃了忽律心,豹子膽,也不敢撒謊。”王師心便調頭,引吳師道轉回縣衙。當日正值知縣李程之坐衙,廳前立着許多公吏人等。見王師心引着吳師道前來,忙問緣故。王師心便將宋江來犯之事說了,衆人聽了,盡皆失色。李程之問吳師道道:“如此機密,你怎生得知?”吳師道無法,只得從因何販棗北上,入了大夥,使計逃脫之事一一說起。李程之聽罷,便叫退堂。喚衙役帶吳師道歇息,只留王師心、縣丞、主簿等商議。
當下李程之對衆人道:“劇賊宋江來勢洶洶,縣內馬步軍兵,不過百十人,如何迎敵?”主簿道:“賊衆我寡,需得速派人到海州。請求大隊兵馬相助,方可退敵。”王師心道:“遠水不解近渴。聽吳師道所言,賊兵明日將至。此去海州,往返尚需二三日,如何等得?只可設法自救。”李程之道:“縣尉有何計策?”王師心道:“縣城兵馬雖少,然往日小股盜賊出沒,小人曾教各莊、各鄉招募鄉勇,保境禦寇。小人亦常巡視各處,於農閒時節,嚴加訓練。前番韓山賊侵擾顏集鎮,便是吃鎮上鄉勇剿滅。若召集全境各處鄉勇,可得四千餘衆。賊兵不過千餘人,又不識地理。正所謂‘強弩之末,勢不能穿魯縞。’如此如此......破賊必矣!”李程之喜道:“既如此,全憑縣尉調遣!”當下一面向海州張叔夜處求援,一面令王師心調集各處鄉勇,不在話下。
看官,說到此際,須得將王師心訓練鄉勇原委,細敘一番。原來海州乃濱海之地,只爲朝廷無道,賦役繁重。四方百姓乘勢聚衆,依海傍島,四出劫掠。因海州城防守嚴密,幾番不能得逞,便轉掠治下村莊。每擾一處,因相隔較遠。待官軍到時,盜寇早已遁走。各處不堪其苦,卻又無可奈何。這沭陽縣屬海州治下,亦時被擾害。王師心便與知縣計議,教各莊富戶出資,招募精壯,充作鄉勇。一來強身健體,二者護境保民。各莊各村聽了,踊躍願從。不上半載,便揀選鄉勇四千餘名。另選得各處武藝好的,教習槍棒,操演陣法。王師心也時常巡視,親身點撥。王師心又乞請知縣到海州,請準鄉兵使用兵刃、槍炮、旗號等物。州里聽聞縣內有禦寇之兵,自然歡喜,都一一準了。可巧上月間,有韓山草寇李勉、劉五聚黨百餘人,侵擾顏集鎮。吃王師心使個見識,將賊人誘入虞姬溝。四面伏兵齊出,吶喊衝殺,賊兵登時掃盡。自此之後,各處強盜再不敢正眼窺沭陽縣。
回說王師心離了縣衙,自回家中準備。其父王登聞知要擊宋江之事,笑道:“那宋江合當殄滅,此番撞到我兒手裡。惜乎老父年邁,不能身臨戰陣,親斬賊首。望我兒盡忠報國,赤心殺賊!”王師心應了。王登道:“你大哥念我年邁,一向在家侍奉,不曾入仕,辜負了一身本領。如今你三弟已懂事,可教你大哥同行,助你一臂之力。”原來王登生有三子,長曰師醇,次爲師心,季曰師古。
當下王師心喜道:“若得大哥相助,再好不過!”王登便喚出長子王師醇,將討賊之事相告,王師醇欣然領命。當時王登入到後堂,取出年輕從戎時,軍前陣後常用的兩副盔甲,分與王師醇、王師心披掛了,果然威風凜凜,神勇非常。王登見了,頷首許之,那小兒子王師古見了,亦拍掌叫好。兩兄弟俱各歡喜,拜辭王登,上馬而去。
再說宋江等向北進發,早入沭陽縣地界。那日行到一個去處,遠遠望見山岡上,立着一座牌樓。衆人看時,見上面寫着“顏集鎮”三個紅字。吳用道:“原來到了此地。”宋江問道:“軍師到過此地?”吳用道:“不曾到過,但早有所耳聞。相傳此地乃楚霸王項羽所寵美人虞姬桑梓之鄉,秦末時兩人成親於此。”宋江道:“原來如此,就前去一觀何妨。”當時大衆進了鎮子。不想鎮上百姓見了宋江等人,如見瘟神一般。驚得四散奔走,霎時街上空空蕩蕩。宋江怒道:“我正要安撫百姓,不想這夥男女竟一鬨而散,着實可恨!”吳用道:“兄長不必動怒,且請理會大事。”便教小嘍囉將鎮上柴草錢糧、財物金帛,盡數裝載上車。衆好漢出了鎮子,向北而行。
約行兩個時辰,又到一處村落。宋江見一老兒,頭戴氈笠,騎牛而行。便下馬問道:“此是何地?距沭陽縣尚有多少路途?”那老兒答道:“大王,此地喚做項宅,乃昔日楚霸王項羽暫居之所。向西二十里,便是沭陽縣。”宋江稱謝,取出十兩銀子相贈,那老兒拜謝自去。宋江令屯兵村外,便於項宅內,設酒備餚,與衆頭領歡飲。酒過三巡,不禁有感於心,吟道:“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恥是男兒。江東子弟多才俊,捲土重來未可知!”吳用道:“那項羽雖力敵萬夫,拔山舉鼎。然心胸狹隘,一蹶不振,終落得烏江自刎。眼下我等雖遭挫折,然雄心未泯。待取了沭陽,打破海州,定可重振聲威。”衆頭領都喜。當晚便在村中歇息,一宿無話。
次日天明,衆人飽食戰飯。宋江傳令,拔寨都起,向西而進。行至日中,早到沙巷鎮。遠遠望見前面一彪軍馬攔路,正是王師心與韓山鎮、荷花鎮兩位教頭,引百十個土兵前來迎戰。梁山陣上,李忠見了,指與宋江道:“那爲首的便是那年攻打濮州的王師心,穆春兄弟就是吃他害了。正是‘冤家路窄。’今日又撞着這廝。”宋江聽罷,見對面不過百十人,冷笑道:“誰先與我捉這廝,報往日之仇!”話音未落,早見陣中飛出一將,手舞雙槍,直取官軍。正是梁山第一個慣衝頭陣的雙槍將董平。官軍隊裡,兩員教頭齊出,雙鬥董平,轉燈般廝殺。董平力鬥二將,毫無怯懼,越戰越勇。看看鬥過三十合,王師心見不能取勝,便教鳴金。卻單騎出到陣前,邀宋江答話。
宋江聽了,便叫董平歸陣。自與盧俊義、吳用等出到陣前,揚鞭指着王師心道:“自古‘識時務者爲俊傑。’你憑一縣之力,便想阻我大軍,不過螳臂當車耳!我有一言,你可靜聽。我梁山乃替天行道之師,四處扶危濟困,除暴安良。今日取道過境,本無意滋擾。怎奈遠行千里,錢糧短缺。若能將縣中錢糧相借,我等即便過境,保沭陽一境百姓不受兵焚。如若不然,城破之時,髫稚俱盡。望你細思之。”王師心笑道:“你等亡命之徒,失了巢穴,奔竄各處,好似喪家之犬一般。如今窮途末路,旦夕將滅,還敢來這裡唬嚇人!我雖兵少,然視爾等如草芥,何懼之有?至於借糧之事,我便肯時,有一個不肯。你問得他肯,便借。”宋江道:“你教我問誰?”王師心笑道:“你問得我手裡這杆槍肯,便借與你。”說罷,挺槍直取宋江。
當下衆頭領聽了,無不大怒。盧俊義拈槍驟馬,來迎王師心。王師心見是盧俊義,勉強鬥過二十合,撥馬望東北便走。宋江鞭梢一指,揮衆掩殺過去。盧俊義忙勸道:“官軍勢弱,竟主動來戰。今又敗去,恐防有詐。不如分兵,一路追趕敗兵,一路直取沭陽。”宋江道:“員外之言雖是,然太把細了,也是一病。諒一小小沭陽縣城,百八十人,何足道哉?往日我等失利,大半皆因分兵勢弱之故。今日若捉了王師心,官兵必然恐懼。再趁勢直搗沭陽縣,定勢如破竹。”遂不聽盧俊義之言,引兵直追過去。盧俊義無法,只得與吳用商議,教衆人緊緊護定宋江,勿教有失。
且說王師心奪路而走,宋江怒氣未熄,那裡肯舍,引衆緊追。看看追過二十餘里,將近荷花鎮地界。此時正是五月間天氣,放眼望去,平原曠野之間,麥浪如海,一望無際。就那麥田之中,嵌着一湖。微風吹動,波瀾乍起。當時王師心等都跳下馬,潛入麥田躲藏。宋江見了,回顧衆人道:“這沭陽境內地勢平坦,並無高山險阻。眼見王師心已成甕中之鱉,諸位弟兄努力向前,爲我生擒那廝!”衆人聽了,無不摩拳擦掌,踊躍向前。
宋江正喜間,忽聽得四下裡喊聲大振,鼓響鑼鳴。就那平地裡,忽地涌出無數鄉勇來。驚得衆人面如土色,不知所措。吳用忙傳令道:“衆軍休亂,結成陣勢,分抵四面之敵。有妄動者,立斬!”言未了,只見王師醇一聲令下,前隊鄉勇手持神臂弓,密麻也似射來。那神臂弓乃兩人共用一張,一弓發三箭,長六尺,能射五百步,乃是宋朝利器。梁山衆人驚看時,射來的卻是火箭。當時麥苗遇火,一齊都着。梁山人馬亂竄,不知頭路。吃四下鄉勇環進合擊,殺得人仰馬翻。
當下兩邊亂鬥,王師心引兵自北面翻身殺回。梁山陣上,黃信見了,舞起喪門劍,拍馬相迎。鬥過二三十合,黃信慌張,自不小心,被一弩箭射着肩窩,翻身落馬。吃王師心趕上,就心窩裡胳察一槍,結果了性命。衆人自顧不暇,如何能救?當時吳用見東北角上,鄉勇稍卻,忙大喊道:“望東北則生!”衆好漢聽了,都豁出性命,拼死望東北角殺來。那鄉勇雖衆,但都有妻兒掛礙。真到生死之際,誰願拼命?當下被梁山衆人衝開一條血路,望東北飛逃。王師心等直趕殺三十餘里,方鳴金收兵,回縣裡去了。
這一陣,殺得梁山衆人猝不及防,膽戰心驚。一千孩兒,折損七百餘名。看官,那田野一馬平川,並無藏兵之處,那些鄉勇從何而來?原來王師心見梁山勢大,只可智取,不可力敵。便苦思誘敵之計,但縣內並藏兵之處。思來想去,忽想起神宗時,沈括剿賊的故事。那沈括爲沭陽主簿時,曾疏水爲百渠九堰,得上田七十頃,沭陽縣因此民康物阜。不想被一夥強徒覬覦,屢來侵擾。官兵幾次討伐,反吃殺了幾員捕盜官。沈括暗教官兵,在平地裡挖下大小地穴百十處,似百姓家鍋腔大小。人伏其中,上掩茅草,取名“鍋腔陣。”又密囑官兵與賊交戰時,佯裝不敵,誘賊人入圍。那夥強徒果然中計,追至陣內,被官兵一舉殲滅,民賴其安。王師心便與王師醇商議,仿效沈括之事,在荷花鎮設下鍋腔陣,果然大敗宋江。後來沭陽縣起了一首童謠道:“‘小小鍋腔陣,打敗宋江兵。鍋腔陣如同迷魂陣,王師心賽過智多星!’”此是後話。
且說梁山衆人被官兵、鄉勇殺得大敗虧輸,心驚膽裂。幸賴衆好漢拼死突圍,保着宋江先走。馬不停蹄,望北飛奔。看看天色已昏,卻行到薔薇河口,大衆喘息方定。宋江就那月影之下,整點人馬。死的死,散的散。除三十六名頭領外,只剩七十二個小嘍囉。不覺放聲大哭道:“悔不聽員外之言,致有此敗。今番又折了黃信兄弟,皆宋江之過也!”衆頭領默默無語,面目表情。忽聽得小嘍囉一齊大驚道:“官軍來了!”衆人看時,遠遠只見河面上巨舟連排,火把如龍,人馬喧鬧之聲不絕。宋江驚出一身冷汗,嘆道:“吾命休矣!”正是:流水淘沙不暫停,前波未滅後波生。不知來的究系何處兵馬,且聽下回分解。
此一回內,折了一條好漢:
黃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