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御車的兩匹牡馬也端的神俊,從灞陽北行到馬邑,曲折不下三千里,只行了半個月。若是呼蘭出的盡是這樣的神駿,那就要防備呼蘭迂回奔襲的鐵騎了。
見車跡遠逝,徐汝愚喟嘆一聲,轉過身來,望着來路上的雜亂馬蹄、車轍痕跡,有感於半個月來的辰光。怔了半晌,折入西邊的密林中,林地裡雪少,徐汝愚繞了幾圈,見自己留在地面上的痕跡由深變淺近乎難以辨認,又掠回原處,隱身藏於一株巨木之上,暗忖:吳夢離來,則是他想殺我;蒙圖或是文先生來,則是吳夢離欲殺我。
相聚半月,倆人竟不識彼此姓名,說來別人也難以置信,或許都心裡明白,自此一別再無相遇飲酒暢談的時候了。
遠處傳來雜亂馬蹄,徐汝愚望過去,蒙圖與那個文先生並駕齊驅從一座矮坡後轉過來。行到離別處,兩人翻身下馬,細辨雪上的足跡,尋到密林中,密林中積雪甚少,鋪滿舒鬆的針葉,足跡越尋越淡,蒙圖惱道:“這廝怎恁的奸滑?”
文先生定睛望着林中苔地,說道:“他離了我們,必定會去馬邑城中落腳,我們趕過去,吳爺不是交待我們去城中辦些事情?”
“在城中辦事,公子知道怎麼辦?”
“又不需你我動手,我們只當巧遇他,將我這跨下的坐騎贈給他即可?”
“吳爺不是讓我們除掉他嗎,文先生爲何要贈他坐騎?”
文先生嘿嘿一笑,說道:“馬邑城裡知道我們底細的人雖不多,但也不是沒有。他與我們有干戈,再騎上千金難買的神駿,他怕是連忻州地面都走不出去。”
蒙圖皺了皺眉頭,說道:“既然公子這麼敬他,他若屈死你的狡計下,怎會心甘?你這些年卻越來越不像中原人了。”
“親手殺人是殺,借刀殺人是殺,蒙將軍,你這些年卻越來越不像呼蘭人了。”
蒙圖瞪了他一眼,鼻腔冷哼一聲,踏鐙上馬,一夾馬腹,一溜煙的向馬邑城馳去。文先生倒也不惱,緊隨其後而去。
徐汝愚見兩人離去,從巨木上游身下來,暗忖:這馬倒不錯,只是不知道這馬邑中有什麼人能將馬送回江寧去。
江寧急缺良馬,尋遍轄地,所得良馬不過三千匹,純血良駿也只有珏兒那匹棗紅馬,改良馬種更無從談起,文、蒙所乘的青色大馬肌腱發達,蹄質堅韌,沒有一星斑駁雜花毛,正是可用作改良馬種的純血馬。
自己離開江寧之時,才決定成立北五郡司,雖然馬邑地理位置重要,卻也不敢肯定會有重要人物此時已潛到馬邑來。
想了一陣,決定先去馬邑一觀形勢,至不濟收了馬先回武陽。如此想來倒對不住半月來肝膽相照。尋了一處高處,辨定馬邑城的位置,到天黑後向馬邑潛去,從殘破不堪的北城牆潛入城中。
百年前,舊朝在忻州與呼蘭相爭,兵出三路,一路出偏關,一路出寧武,一路出代邑雁門,三路軍合於黑駝山下,擊敗呼蘭鐵騎。後三十年,陳規在黑駝山東南擇地置馬邑,又向北拓地五百里置朔州府,爲雁門、寧武、偏頭三關外圍屏障,而呼蘭只得退避到平城、陰山一帶。
就是舊朝時的名邑重鎮,如今已殘破不堪了。
生苔的青瓦屋頂積着雪,徐汝愚拂袖掃去積雪,屈腿坐在山脊上,望着東北、西北三面的層巒疊嶂,夜月如水,遠處的山巒只留下一道淡淡的黑影。
那山巒中的亭臺、烽火哨崗大多廢棄,馬邑城也多年未曾修葺。
徐汝愚嘆了一口氣,暗忖:馬邑殘破不堪,如何拒得了呼蘭鐵騎?
馬邑若失,呼蘭鐵騎就能直達雁門關前。
想起《十五郡地理志》中寫雁門關的句子:代邑北四十餘里,有兩山對峙,其形如門,而飛雁出於其間,故名雁門。峰巒錯聳,峭壑陰森,中有路,盤旋幽曲,於雁門山絕頂築關城,路穿城而過,異常險要,乃千餘年來戍邊重地,雁門關城,周長二里,牆高二丈,石座磚身,雉堞爲齒,洞口三重,曰東門、西門、小北門。東門上築樓臺,曰雁樓,門額嵌石匾一方,橫書“天險”。西門上築有楊六郎廟,門額嵌石匾一方,橫書“地利”。小北門未設頂樓,但磚石結構,格外雄固。門額石匾橫刻:“雁門關”三字。
呼蘭鐵騎過了雁門關,就能直抵北地名城北唐。
荀燭武募徵流民十五萬,原先要北上屯邊的,卻在北唐突然掉頭南下,突襲秦州河東府。
徐汝愚怔怔望着浮在屋頂積雪上的月色。
這馬邑城中倒也有江寧的探子在裡面,不過徐汝愚卻不知道如何去找他們,捱過天亮,抓過一團雪在臉上胡亂抹了抹,飄身下了坐了一夜的屋頂,在長街上信步閒走。
這十多年來,褚師密在呼蘭絕漢俗、興胡俗,馬邑與平城之間的商貿就敗落下來了,馬邑也不似徐汝愚幼年來時的那麼興盛了。
長街盡頭,有一酒家,牌額上書“遠菊”,新漆的隸書,這牌額似乎剛做沒幾日。靈念一閃,徐汝愚想起商南的遠菊樓來,擡腿邁進店裡,裡面只是一般的食店佈置,看情形即使有酒也只是濁酒。幾個跑單幫的漢子三兩湊在一起胡吹北地的風情,見徐汝愚進來,擡頭瞄了一眼,又各自吃餅喝湯胡吹了。
徐汝愚走到裡角坐下,要了幾張薄餅就着小米湯吃起來。
駝鈴聲響,一隊馬幫穿過店前過去。馬背上駝滿貨物,正緩緩北關門行去。
徐汝愚拉過跑堂的問道:“內邊與呼蘭早絕了邊貿,除了私幫,怎會有這麼大馬隊經過馬邑啊?”
跑堂指着外面的馬隊說道:“這就是代邑韓家的私幫,韓家在呼蘭、荀家都說得上話,雖說只是一個私幫,這汾郡境內,除了投靠青鳳將軍的豫南馬幫之外,就屬代邑韓家馬幫勢力最大了。”
韓家的事倒聽說過一二,代邑位於幽冀、呼蘭、汾郡三地的交境,這韓家的能量倒不容小視。徐汝愚心想:褚師密絕漢俗、興胡俗,除去跑單幫的,只有少數私幫能往來平城與馬邑之間通商牟利。私幫進入平城的路線受到嚴格控制,倒是返回馬邑,卻自由得很。呼蘭可以藉助私幫將眼線布到中五郡中,而十五郡的各派眼線卻滲透不進呼蘭。
徐汝愚笑了笑,說道:“十年前,我隨家父來過此地,那時也沒見曾到韓家擁有這麼大的馬隊。這過去的已有一百多匹馬,還有許多沒過去的呢。”
“可不是,昨天就聽有這次足足三百匹馬。這幾年來,韓家在天域的買賣越來越大了,這次還上算厲害的,上個月,韓家的車隊從平城回來足足有四百輛大車。”
徐汝愚吃了一驚,問道:“這馬隊在哪裡過夜,怕是好幾家客棧才容得下這麼多人?”
“韓家的馬隊、車隊在城外過夜的,清晨穿城而過,從來不在城中逗留。”
還要再問,有人相喚,徐汝愚道了聲謝,就讓他離開,吃過薄餅,馬隊還沒有走完,就與店中的食客一起擁在門口張望。
護在馬匹兩側的健勇體勻骨壯、糾糾雄武,持的大多是朴刀鐵戟之類的重器,暗忖:若有韓家這隊人馬相助,呼蘭要奪馬邑可謂輕而易舉。
馬隊過去,護在隊尾的是十餘騎騎士,穿着半身皮甲,鐵矛鐵劍鐵胎弓分懸駿馬兩側,氣息微微,都是難得好手。
“韓家武備整飭,關外的馬賊一定又避而遠之了,快點收拾收拾,跟在韓家車隊的後面。”
徐汝愚聽有人提起平城與馬邑之間的馬賊,微微一笑。
旁邊一人悄聲說道:“韓家便是沒有這些護衛,馬賊也不敢動他的。”
“就你知道。韓家最忌旁人說他與呼蘭有牽連,小心夜裡挺屍。”話音未落,卻見前面一名騎士勒繮停下,掉頭望來,眼中的寒光讓人心悸。
徐汝愚低下頭來,避過那人的目光。
那人策馬過來,停在徐汝愚面前,說道:“你可認識文先生?”
徐汝愚擡頭望去,說道:“倒見過幾面,卻不知他的名字。”
“文先生既然說你與公子有緣,說出他的名字倒不是不敬。文先生乃是平城尉,我韓家能與呼蘭做買賣,文先生出力甚多。”
徐汝愚聽見有人小聲輕喚“文先勇”,偏頭看去,卻見趙景雲站在左手角隅裡向自己示意。徐汝愚未料到趙景雲會親自來馬邑,心想:說不定有眼線將自己的行程傳回江寧去了。微微一笑,轉過頭來說道:“我倒與文先生也有緣,不知他現在是否潛到馬邑了?”
圍在周圍的食客聞聽此言,立時避到一邊,看向徐汝愚的眸光多有不屑與忿恨。
那人臉色微微一變,說道:“文先生讓人送來的信中有提及,在下韓止善,你喚什麼?”
徐汝愚毫不介意他的輕視,隨口說道:“李佑,怕是污了韓爺的耳朵。”
韓止善冷哼一聲,說道:“文先生說李爺欲歸中原,怕你路途勞頓,讓我韓家在路上遇見李爺,就送李爺一匹腳力與一些盤纏。你在這裡等一會兒,我隨後讓人送來。”說罷,策馬趕上馬隊。
徐汝愚遙遙望着駿馬揚起的飛塵,高聲說道:“恭敬不如從命,韓爺替我謝謝文先生。”不理衆人充滿敵意的目光,徑直走回店中,對掌櫃說道:“這二樓可有客房?”
掌櫃有心不應,不敢出言拒絕,低頭說道:“這大清晨,李爺住什麼店?再說我這店也只有跑單幫的漢子纔看得上。”
“這馬與盤纏不知韓止善幾時能讓人送來,我好清靜,還是在房中等他。”
掌櫃無奈,向圍在四周的人歉笑着,在前面領着徐汝愚上了樓。
過了一會兒,窗櫺嗶嗶作響,徐汝愚打開窗子,趙景雲翻身上來,禮畢說道:“景雲見過大人。”
徐汝愚笑道:“你怎會在此地?”
“我到武陽後,探子發現有人御着六匹純正血神駿經過武陽野外,我倒沒見過三對純血良馬,江寧正爲改良馬種頭疼,我跟過去才發現大人。那幾人的修爲好生高強,我無法靠近與大人聯繫,只有暗中跟來。洛伯源、彭慕秋等人也潛到城中,大人是否召他們來見。”
“暫時不要。”徐汝愚問道,“這店的牌額可是你們新寫了?”
“因爲無法接近大人,只得想出這招讓大人知道江寧有人在城中。不過江寧在馬邑的眼線只是幾個跑單幫的漢子,出不了什麼大力。”
徐汝愚點了點頭,說道:“你們可知道文先勇這人?”
趙景雲說道:“文先勇投附呼蘭不過這十幾年的事,初時他是荀家的門客,不得志就投附呼蘭。襄樊會大鬧汾郡之時,呼蘭趁荀家從北線調兵之際,出兵侵馬邑。而後將馬邑歸還荀家,只是約定兩家在平城、馬邑駐兵不得超過三千。荀家雖索回馬邑,卻因駐兵之限,將馬邑當作廢城,但是呼蘭卻將平城視爲重鎮,文先勇出任平城尉將近八載。”
徐汝愚說道:“呼蘭鐵騎其疾如風,侵奪僅有三千駐兵的馬邑易如反掌。”
“這附近大小馬賊不下萬人,但大多受呼蘭暗中轄制,文先勇明裡只轄平城三千鐵騎,加上平城與馬邑之間的馬匪倒有一萬五千餘人。”
“呼蘭若從忻州南侵,這文先勇便是呼蘭的前軍了。你可查出這幾日與我同行的那公子的身份?”
“褚師密有十六子,只有五子成年,文先勇是三公子澤系的人馬,雖然隔得遠,景雲不能細辨,那人十之八九便是公子澤。褚師密諸子中最有實力繼承王位的,乃是長公子泯、二公子濟,四公子撫,倒是這三公子澤自幼體弱多病,拜天域武尊褚師端卻習不得武。其身側那位頭戴高冠的人名爲蒙離,呼蘭偏旗將軍,呼蘭諸將之中只有他是三公子澤的親信。”
呼蘭有二十四位偏旗將軍,這三公子確無實力爭奪王位。
徐汝愚點了點頭,緩緩說道:“那就是他了。”又想起一事,問道:“蒙離可是褚師端的弟子。”
趙景雲搖了搖頭,說道:“褚師端授徒只收呼蘭族人,蒙離授姓之前只是褚師端的隨待。當年馬邑之戰倒是他的成名之戰。”
徐汝愚說道:“蒙離極可能是博陵吳族後人,他報給我聽的化名爲吳夢離,你暗中留意此事。”想了片刻,又說道:“褚師密有五子,四子成年各領一路兵馬,其中長公子領兵駐在幽冀東北的燕城,燕城有四位偏旗將軍,擁鐵騎二萬、僕旗步卒六萬,此路軍圖幽冀北境;四公子撫領兵駐在渤海城,渤海城中有四位偏旗將軍,擁鐵騎一萬、僕旗步卒六萬、水營一萬,此路軍爲呼蘭控制渤海百濟兩族,又可從丹東出水營襲幽冀;二公子濟撫領兵駐在五原城,六位偏騎將軍,擁有鐵騎四萬,僕旗步卒八萬,除去綏遠城中褚師端親領綏遠軍之外,此路軍實力最強,刺肅川、秦州,又控西陲諸國。五公子剛成年,三公子澤麾下只有一位偏騎將軍,你作何感想?”
“在世人眼中:呼蘭尚武,褚師澤不諳武學,自然不爲其父所喜,我想至少荀開泰、蔡逸會這麼想。”
徐汝愚不掩欣賞之色,點頭說道:“北五郡司第一批人手應布在平城、馬邑、雁門、寧武、代邑、北唐這一線,你仔細安排。”又說道,“韓家頗爲可疑,若有確證,不妨暗通荀、蔡兩家予以雷霆一擊。”
趙景雲問道:“韓止善適才說及白先勇贈馬……”
徐汝愚笑了笑,將這半個月發生的事說給趙景雲聽,又將林中偷聽到的文先勇與蒙圖贈馬借刀殺人的談話也說出來。
趙景雲嘆道:“若非敵我,褚師澤爲人真讓景雲仰慕。”又笑道,“文先勇雖有點急智,不過也太小瞧大人了。大人慾將他送來馬做何處置?”
徐汝愚說道:“文先勇不知我的身份,贈馬之計也算了得。我不是貪圖他這匹馬,就不會進馬邑城遇上你們。讓彭慕秋換跟我一樣的裝束,騎着馬去幽冀轉一圈,然後讓君家將馬兒送到江寧去。”
“大人是想將幽燕蔡家的眼線吸引到馬邑這邊來。”
“不可不防啊,馬邑在忻州之外,背倚雁門、寧武、偏關三關天險,此時馬邑的防備形同於無,僅倚三關天險的防禦顯得單薄了一些。讓君家將我的身份告訴北靜王。”
趙景雲不知徐汝愚的身世,見他將身在馬邑的機密報知北靜王蔡逸而不報知荀開泰,心想其中定有別的秘辛,一併應承下來。又說道:“文先勇、蒙圖藏在城中,伯源、慕秋也都在城中,大人是否有意以有心算無心,先除掉褚師澤的一臂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