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裕華在津門與徐汝愚相會之時,雖然未曾當着蔡暉的面挑明來意,但是也傳達蔡逸欲遷族人往江寧保全宗族的意思。樊文龍潛在范陽,遷族一事,自有他與蔡裕華商議詳細,除蔡家之外,尚有樓、聞、桑、陳等家。他們一直是蔡氏堅定不移的支持者,便是呼蘭大軍壓境,他們均未動搖抵抗的決心,巨石傾覆,焉有完卵?遂將部分族人遷往江寧保全宗族血脈,其餘族人則留在范陽堅決抵抗,即便日後城池不能守,也會移到山中繼續鬥爭。
范陽局勢已經惡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方,范陽城裡正有計劃的將人力物資向山中轉移,這部分族人即使不往江寧去,也會轉移到山中。出城之前,只有極少數人知道實情,直到開城樓戍卒的視野,蔡裕華纔出示蔡逸關於南遷江寧的手令。
這是北靜郡王府向他們出的最後一道令文,在手令最後,蔡逸寫道:“范陽之危雖不能免,衆人存焉江寧,當盡力事之,以圖有爲。”
雖然范陽城已掩在羣山之後,樓慶之騎在馬上,仍不時擰過頭去顧望。
淶水水勢甚急,驅舟也速,次日清晨,船隊便至津門城外。津門城西北有一條明渠,將淶水引入城中,船隊駛入明渠,穿過水關,進入津門城裡。此去范陽不過五六日,津門城又是一番情形,君卓顏說道:“船隊前日再次前往烏湖,再次返回應是八日之後。”
呼蘭大軍壓境,野外平民紛紛擁入城裡避禍。津門臨近海邊,又是平野上的孤城,逃往津門的流民尚且不多。雖是如此,津門城裡的人丁還是激增了三倍有餘,達到前所未有的十五萬之巨。若是一時間將這麼多難民都遷往烏湖島,烏湖島囤積的物資會在極短的時間內耗盡;只得將其中的大部分先撤到津門附近海域裡的海島上,只待烏湖島緩過氣,再考慮將他們向江寧或是向青州遷移。前日前往烏湖島的船隊已是第三次撤離了,現在津門除了必要的防備力量,多是前日從范陽撤出來的人,八日之後,他們將乘海船直接遷往江寧。
徐汝愚一邊聽君卓顏介紹此間情形,一邊低頭思索,人數終是太多,無法顧及。君卓顏又說,附近海島上的流民恐遭遺棄,欲趕在夏秋風暴之前扎制木排渡海前往烏湖島。津門離烏湖島有九百里的開闊海域,海上風波惡,僅憑粗製濫造的木排,十之七八會葬身魚腹。徐汝愚微微一怔,轉頭望了方肅一眼,說道:“呼蘭人也看出我在烏湖島的動作,烏蘭鐵騎推進到榆關城外,就在關城北面的碣石徵役民夫修築船塢海港、大造船艦,雖然呼蘭不能短時間內建立起一支與我江寧相抗衡的水營力量來,但是滯留在津門海域荒島上的流民確有所憂之處。”
呼蘭人不會放棄自身的優勢而欲與江寧在海上爭勝,但是呼蘭粗陋簡陋的水營對滯留在荒島上沒有軍事力量保護的流民而言,卻是擁有足夠的武力。
方肅說道:“流民扎制木排,勢必粗陋不堪,渡千里海域甚難。既然如此,不如由津門派出人手,協助扎制木排,用鐵索、鐵釘代替繩索將木排鉸死,將堅固一些的漕船調撥給他們,將數只木排與漕船用鐵環勾連,製成橫排,雖然遠不及海船,但也能勉強用之。”
徐汝愚闇嘆一聲,說道:“昌陽都府朝闈,諸位可有人相熟?”
昌陽邑位於青州最東端的大海岬上,與烏湖島隔海相望。烏湖島容不下這麼多的流民,遷往江寧海途更是遙遠,惟有遷往昌陽邑暫避。
君卓顏說道:“嘯雲已去昌陽邑,尚未及與大人提及。”
徐汝愚點了點頭,說道:“既使用漕船與木排混制橫排,一次能載的人也少,我將水營俱留在烏湖與津門之間,呼蘭水營若敢出海,迎頭痛擊之。”
君卓顏訝道:“大人返回江寧,焉能沒有水營護衛?”
徐汝愚說道:“從范陽世家子弟中抽調武藝精湛者暫編入騎營由尉潦、洛伯源率領,護衛前往江寧的船隊。我從烏湖登岸,走陸路潛回江寧,文龍、映雪隨我走陸路,你們還有誰願意隨我走陸路?”
邵如嫣說道:“我也隨你走陸路。”
徐汝愚點頭應允。有北唐一事,徐汝愚彷彿不再是縱橫天下的絕世高手,免得他們置喙,徐汝愚主動提出將樊文龍、梅映雪帶在身邊,多邵如嫣一個自然無妨。尉潦心裡惦記着此次從范陽帶出的近四千匹戰馬,這等事交到別人手裡,實在放心不下,見徐汝愚讓自己隨船隊走,自然無異議。趙景雲主持北五郡司,自然會留待最後,就是人員撤離之後,津門也不能會輕易棄給呼蘭,除了留守水營諸將如彭慕秋、君宗慶、子仲南之外,葛靜、君華光等人則要率領四千步卒在水營的協助下在津門城裡堅守到最後一刻。
蔡裕華、蔡暉當然與衆宗族子弟家眷、礎艮堂的匠師乘海船前往江寧。
方肅說道:“騎營護衛船隊過青州足矣,過東海恐生變,我隨船隊走。”
徐汝愚點點頭,說道:“我即將手書江寧,令中壘軍、五校軍各增編至三萬衆,在船隊南歸之時,將會在廣陵、海陵北一線集結,勿使東海有異動。你隨船隊走,也好。”
如此一來,璇璣自然也隨船隊走。君嘯雲、君宗瑞尚需留下來處置烏湖與津門之間處置諸般事務,宋倩與君懷薇則先隨船隊先行。
君卓顏指着樓慶之,說道:“我與慶之也走陸路。”
尉潦呲笑道:“不若你們順路將伊翰文的腦袋給割去江寧。”
徐汝愚、樊文龍、梅映雪、君卓顏、樓慶之、邵如嫣,除了邵如嫣之外,俱是一品下階以上的高手,其陣容比數年前刺殺伊周武還要來得華麗。衆人皆笑。
樓慶之徑直站起,走到徐汝愚的面前,單膝跪地,懇聲說道:“慶之願留在烏湖,與胡虜周旋。”
樓慶之醬紫闊臉,手上虯筋錯結,灰布薄襖外披了件棕皮甲,眸中射出堅定不移的眸光。
樓慶之本是范陽西北防軍中的行營總哨官,然而呼蘭鐵騎卻單單是從西北的雁門關大舉進入塞內,范陽形勢危惡,樓慶之無法爲自己開脫,辭去總哨一職,欲戰死在范陽城頭,以表心志,卻沒料到讓蔡裕華誆出城來。雖然死志漸消,卻不願隨衆人遷往江寧苟安。樓氏善偵察潛蹤之術,族人多爲幽冀風媒刺謀,樓慶之又久居總哨之職,對幽冀情形之熟稔非他人能及。只是自己此時答應留下來,范陽宗族子弟勢必要爭先恐後的要求留下來,即使不願留下的人也會迫於壓力要求留下來。
徐汝愚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說道:“烏湖之事,我早有安排,你隨我回江寧。”
樓慶之臉色灰敗如土,行了一個禮,黯然失魂的退了下去。
四月二十六日,呼蘭僕旗步卒與榆關守軍激烈爭奪關城城樓,榆關守將蔡凌石乃是呼蘭安陽漢營總管蔡正石的親弟,身中十八箭,栽下城樓身亡,榆關被陷,關城內軍民兩萬人被驅至榆關南側的平野,遭到呼蘭鐵騎圍射虐殺。
雖然青州伊氏與宛陵在彭城一帶激戰不休,但是面對呼蘭鐵騎在幽冀咄咄逼人的攻勢,伊翰文與清河李家、荀家締結盟約。這一天,三家各遣代表與汴州境內的流民匪帥關應弓在一個名爲桃陵的小鎮上約談,共議和戰之事,三家代表以相當強硬的姿態要求關應弓的流民軍接受荀家調遣,編入汴州衛戍軍之列,與三家聯合起來共抵外侮;關應弓若不應此議,三家則共擊之。
谷石達於這一日終於能從殘破崩損的西京東華門甬道里揚鞭縱馬馳入西京城裡,在他的身後,十萬肅川虎狼兵如飛蝗一樣涌入西京城裡,只聽谷石達說了句“西京繁華,今與諸兒郎分之”,便爆發陣陣穿金裂石的歡呼,隨着歡呼爆發出來的則是肅谷兵壓抑了近半年的獸性。從這一日開始,西京遭受長達百日的蹂躪與洗掠,昔日四都之首的繁華城邑再一次遭受大劫。
身在河東府夏邑練兵的荀燭武接到西京失陷的飛騎密報,眼眸中閃過一道陰柔而銳利的光芒,嘴角撇了撇,終是沒有笑出來,李思訓正邁步跨進院子,橫楣的陰影正落在他的眼瞼上,讓他的眸光顯得十分陰悒。
荀燭武躬身說道:“大父,谷石達已陷西京,不出旬月,便是我們取西京的絕佳機會。”
李思訓捋須微微頷首,說道:“征戰之事,餘子皆不及你,你一人決之即可。”
荀燭武說道:“燭武不才,只能在征戰略獻助力。”
李思訓哈哈笑道:“你也無需自謙,我膝下無子,待到復國之日,我便立你爲嫡。”
荀燭武聞言撲跪地上,叩頭伏在李思訓足上,大慟而泣,說道:“燭武心裡已將大父當作父親,卻不是貪戀嫡子之位,實在是燭武自幼沒有感受到父親的疼受,大父若不棄,燭武今日便易爲李,他日定要爲大父將李姓大旄插上西京城頭。”
李思訓心裡感動,輕撫荀燭武的肩頭,說道:“癡兒、癡兒,依你就是。”
早在四月二十日,兩萬普濟水營穿過江寧下游的江水水道,進入白石鎮寧境內,與菱鳳鏡、許伯當部匯合,次日合兵七萬,溯流而上,也在這一日抵達江州,與豫章的四萬南平精銳對奉化的霍家四萬殘軍形成合圍之勢。
這一日,一萬南平軍隊從江陵出發,乘着水營戰艦溯水抵達奉節江關城中。
奉節扼守江關,爲成渝東側門戶,又名江關城;從東面入川,不下奉節,便無可能;一下奉節,便過長峽之險,而奪成渝之東面門戶,故《均勢策》稱奉節爲“西南四道之咽喉,吳楚萬里之襟帶”。川東地區雖以奉節爲門戶,其形勢之重卻歸於渝州。長峽上下,兩岸皆崇山峻嶺,江水水道在這一帶猶如一個細長的瓶頸,東出夷陵,西出渝州,地勢才稍稍平坦,渝州便處在這個細長瓶頸的西端。奉節與渝州之間,江水兩岸山系大體與江水平行而走,如此一來,揮軍進入成渝,要想繞過渝州是極困難的。渝州一帶衆水彙集,北面有涪江、嘉陵江、渠江匯入江水,南面綦江、赤水河匯入江水。只要控制住渝州,進而控制成渝全境則容易得多。
自從十數年前,容雁門奪去奉節江關城,長峽天險則是渝州巫家與南平舊朝遺族平分,巫家欲東下,則需要攻下奉節與夷陵,才能一泄千里,南平欲西進,則要逾過奉節與渝州間的險固隘口才行。
巫家得知容雁門從江陵調動一萬精兵駐入奉節,不覺大怪,皆以爲容雁門不過要守住奉節這個門戶之險,好在荊襄與荊郡兩地大展手腳。
南平原來在奉節江關城中的守軍不過三千人,便是加上新調入的一萬兵力,也不過一萬三千衆。
江關渡口,水營戰艦之後一艘輜重船泊上石岸,一頂翠綠厚絨緞軟轎由四名健婦從船艙中擡出,數名錦衣婦人簇擁着軟轎,直往奉節都府衙門而去。看見此景的人,皆小聲輕議道:“不知哪家的小姐藏得這麼嚴實,看似高門貴弟,卻送去讓元拱辰糟蹋?”
江關城雖小,但是往來江水之間的商戶都得行經此處,江關城裡摩肩接踵、人山人海,比下游的荊州城裡還要顯得繁華隆盛。南平與荊襄戰事再緊,也沒有禁了兩地的商貿,其間自然混有兩家的細作,南平在江水與漢水之間與霍家大動干戈,不能不引起渝州巫家的注意,南平欲對成渝用兵,大軍勢必通過江關城,渝州巫家東南總哨便設在江關城裡。
元拱辰領着江關大小官員在江塢石岸上列隊迎接領軍大將元遜。
元遜與元拱辰同列一宗,諸堂兄弟中,元拱辰列第二,元遜列第七,兩人相貌、性情卻相去甚遠。
元拱辰臉短而肥鼓,雙目擠成細縫,眸光濁濁生邪,性好色,一日宴間見舊帝元矗寵妃貌美,言語間多有不敬,向爲舊帝所不喜,容雁門攻下江關,將他遣來爲將,只希望巫家能有志氣來奪回奉節,好送掉這個好色之徒的性命。元拱辰在江關爲非作歹,常遣高手潛入渝州境內擄掠貌美少女供他淫樂,然而巫族家主巫立人卻言:“江關有元拱辰爲將,乃渝州之福。”
元遜貌美若婦人,身量修長,披着鎖子精甲,腰釦玄色鐵劍,更顯得俊美逸凡,雙目睜如電射,望了元拱辰一眼,掉眼望向別處。
元拱辰哈哈一笑,說道:“七弟乃族中稚鳳,爲何要與那容雁門在酒席上爭義氣,淪落與爲兄一樣的境地?”
元遜出師之日,天機雪秋稱之爲“族中稚鳳”,有一品成名上青宵的快哉,其後在容雁門麾下爲將,戰功卓著,卻在豫章一役時,在酒席間與容雁門爭功,於是漸爲容雁門所閒置。
元遜冷冷一笑,說道:“知道二哥喜好,從江陵走時,挑選一位絕色,還希望二哥在此多照拂小弟。”
元拱辰早就看見由江塢之尾上岸的軟轎,心裡一直詫異,聽元遜說來,暗道:元遜在容雁門那裡折了銳氣,如今好是知情識趣。頓時眉飛色舞,挽過元遜的手臂,笑道:“你我兄弟,哪裡說得着這樣的話。”徑向府衙走去。跨過府門,便要往中堂走去,卻見元遜停了下來,笑問他:“二哥不欲先看看美人,再決定如何招待小弟?”
“哪裡的話?不過時間尚早,七弟先與我去內宅看看昨日新開的芙蓉。”
元遜看了一眼這位堂兄,眼瞼裡斂起笑意,轉身讓諸將及護衛先去中堂相候。
元拱辰興沖沖的拉着元遜徑往內宅走去,穿過月門,卻見那頂翠綠厚絨緞軟轎停在庭院中間,江風吹拂,兩側的簾子卻紋絲不動,數名婦人侍立在一側,不讓內宅的丫鬟僕婦接近。
元拱辰嘿嘿一笑,暗道:美人還是害羞得緊,走上去前,就要掀開簾子望裡面看。
元遜一把拿住他伸去的手腕,說道:“這個小姐羞見外人,二哥還是將院裡的僕婦遣出去再看不遲,或者二哥自個連人帶轎子一起抱到廂裡再看不遲。”
元拱辰哈哈一笑,揮了揮手,讓院中忙碌的僕婦丫鬟出去,院中只剩下元遜與幾個隨轎過來的婦人,元拱辰回過頭來,望了元遜一眼,笑道:“七弟,現在不算唐突佳人嗎?”
元遜延手做出一個請的姿式。
元拱辰徑走到轎前,探手抓住直垂布簾往上一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