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在深深陷入一個迷茫不清的夢中,無法醒來。在模糊的意識中,自己躺在一間寬敞的房廳裡,不時有一雙關切的眼神凝視着自已。這眼神是如此的熟悉,彷彿就是在內識的某處,因意識糊塗而得以呈現。漸漸能感覺一絲光亮、雜音,彷彿有很多人在忙碌,有人俯身在看自己,光影在眼前重疊,還是那熟悉的眼神。自己似乎知道是誰,但那星記憶被卡在內識深處,浮現不出來。還是疲倦啊,不願意醒來。
徐汝愚真正醒來已是十日後的事了。他渾身泛力的躺在牀上,費勁的轉過頭來去看窗外明亮的天光,無法辨識自己是在齊川,還是在宛陵,或者是別的什麼地方。他想到,在那昏迷時,常來注視他的眼神應當是乾爹陳昂、乾孃肖玉如的。
正出神時,一個翠衫雙鬟的俊美婢女端盆進來,見徐汝愚睜眼望着他,微張櫻脣,一付不可思議的樣子,將盆擱在一旁的矮几上,驚叫着返身碎步溜出去:“啊,他醒了。”
徐汝愚被她的反應嚇了一跳,伸手摸索了一下臉,也覺察不出異常。這時院子裡響起急促的腳步,越來越多的腳步彙集到院子中來,卻不進來,似乎圍着那個婢女低聲不停的問話。徐汝愚模模糊糊的聽不清楚,心想:大概是怕打擾自己。感覺很憊懶,也提不起精神去聽,只得呆呆望着雪白的帳頂想一些問題,卻發現心神不容易集中起,心想或許是過於催激天地竅精元所致吧。
徐汝愚也不多想,寧神內視天地竅,感覺緩緩流動的丹息旋轉沉入其中,轉化成更純粹的存在。徐汝愚現在知道,自己的身體本能的丹息沉入天地竅中化爲精元,補充四日裡過度消耗的精元。徐汝愚在那日河中受梅鐵蕊掌擊,機緣巧合的明悟御精之術,卻一直沒有時間靜心研究練氣術,致使他四天裡只知強催精元,而不知練氣補充。現在,靜臥在牀,仔細琢磨吳儲所授練氣化精的竅門。徐汝愚體內丹息自發的從丹田丹府運轉至天地竅轉化爲精元,只是極爲緩慢而已。這一切,只待徐汝愚封閉外識(入定)之後,丹息所經路線悉然呈現於在內識海中。
一切分明,也不遲疑,徐汝愚內識明現驚神陰陽二訣,意守丹田,陽火漸生,氣沉丹府,陰息初成,陰陽交感,形神真一而成沖和元真丹息。丹息小週天運行,沉入天地竅門,復生中正至靈至微之氣,於小週天內循環不已。周天流轉,氣息微微,若有若無,上至眉間泥丸,中和之氣始與天地合。復使丹息行經大周天,至百骸十二正經、經外奇脈,如此流轉,久久不息,待徐汝愚再次醒來之時,已不知又過去多久。
這次醒來,只覺得丹田內息流轉,若澎湃河谷,精氣相合,再也不分軒輊,氣定神閒,靈覺悠遠,彷彿一個更爲生動的世界復甦在徐汝愚的意識之中。
這也是天地竅通與不通之人修習內息的區別,天地竅不通者,只能練精化氣,引發氣機。人的本生精元分有兩極,往往男子陰體陽性,氣出丹田爲炎火;女子陽體陰性,氣出丹府爲寒水。先天精元有限,只能引發氣機,然後引納天地精微元氣與谷實精氣,修練成丹息,所以丹息術也稱呼吸調息之法,但這也只是內息術初步,大多習武之人停滯於此,不復往前。此種內息術所採之氣,鬱濁不純,練氣化神,目明不蘊,不能洗筋換髓。
天地竅貫通之後,丹息術就進入先天境界,丹息沉入其中化成精元,復練精化息,精息流轉於天地竅不息不止渾然不分,達到至靈至微,沖和精純的境界。
若是普通人以陽性陰體修習驚神訣陰訣,天生精元所發氣皆散於陰體百骸之中,不能在丹府聚積,自然也練不成陰訣。然而,徐汝愚天生大周天不通,百骸諸脈與丹府不相通達,因而得以鬱積寒息練成陰訣,不過卻差點不耐寒息而喪命。後來機緣巧合又練習陽訣,陰息陽息調和,水火同濟,丹氣術已入先天之境。
江津事後,徐汝愚經脈俱損,天地竅貫通。數年時間,徐汝愚只知調息以愈內傷,不曾嘗試運行丹息出竅發力。中和丹息其性至正,不貯于丹田,也不歸諸丹府,本能沉入天地竅中轉化爲他自身精元(即使不是在江津機緣巧合天地竅貫通,沖和丹息在徐汝愚體內積蓄到一定程度,也會自發的去衝擊天地竊)。息入竅內化精,精溢竅外成息,御精之術本是精息流轉於天地竅不息不止,精息都得到滋生。徐汝愚初時傷勢嚴重,丹息滋生流轉迅疾於百骸諸脈之中,徐汝愚也能憑藉內識審視,後來傷勢漸愈,丹息都在小週天內運轉,沉入天地竅化爲精元,不曾嘗試御精之術的徐汝愚自然也不能夠運用自已的丹息。憑藉隨生隨化的丹息也不足以出竅化爲丹勁。
他那日在河中受掌,驀然悟得的精溢竅外成息之術,其實是御精之術的半面。所以四日之中只知道催激精元支撐,人到齊川邑時已是精元耗盡。若是常人如此已是油枯燈滅之境地,即使不當場身亡,也挨不過幾日時辰,但是徐汝愚丹息在過去的四年之中沉竅化精已是一種本能,儼然半步踏入練神化虛的境界(本文中“虛”是指丹息自發流轉不息,無慾觀若妙之境界),雖然流轉緩慢,但也維持住生機直到他醒來。
徐汝愚第一次悠悠然醒來時,精元只補實到使他心神回覆,不過五識下降許多,戶外有人低聲細語也辨聽不明,也無法寧聚心神去考慮複雜的問題。等他入定之後,練息轉化爲精元的速度越發迅疾,再次醒來之時,所耗精元如數補實之外,更加充盈,神識也上了一層境界,因而有世界新生之感。此時徐汝愚明徹御精之術,竅內丹息流轉生生不息,身實意密渾然蓄滿極待噴薄而出的力量,只見眼前一片光明,四肢百骸,處處是氣,口中不自禁發出一片嘯聲,這聲音猶如龍吟大澤,虎嘯深谷,遠遠傳送出去。
這聲音送達十里不止,從澤湖前哨返回宛陵的陳昂身遠在城外數裡得聞此嘯聲,不由心中一喜,心想:城中有人突破氣關,在此急難之時不疑又是一大助力。
陳昂由鳳陵渡口上岸,換過快馬,向城北都尉府趕去。
四日前就得到消息說送信義士業已醒轉,只是軍務繁冗,脫不開身。
澤湖西畔戰場春季發生三次大戰,目前雙方不得不退兵修整。青州龍牙都尉伊崇武領四萬駐在儀興邊邑城,其族叔青州虎牙都尉伊世德領三萬精兵駐守灞陽,兩城離澤湖西北的澤當邑都不足二百里路程,騎兵晝夜可至。但是數年來,東海與青州屢有交惡,戰場大半會在澤當、邊邑、灞陽一帶,澤當城幾經修飭,早已是牆厚城堅。駐守二萬將士身經百戰,騎射矯勇,加上平邑水營四營水師進入澤湖協防,澤當可謂固若金湯。
半月前,齊川校尉曾益行急信密報雍揚與白石密盟圖謀東海,隨後將送信之人護送至宛陵。陳昂直覺天下勢力會有一番驚天動地的變化,首次生出一種無力的感覺。旬日來,一直奔走於宛陵各邑之間,重新佈置防務。又從平邑抽調兩營水師進入澤湖,將澤湖東南三十處新豐邑一萬抽調半數加強齊川防務。衆人都明白,一旦敵軍壓境,陳昂將首先放棄新豐邑,全力防守澤當、齊川、宛陵、平邑四城。這四城有淮水、澤湖相互勾連,並且平邑水營銳利天下難當,實則成爲一個軍事防禦整體。這也是徐行當年將水營建在平邑的初衷所在,有強大的水營戰艦支援,四城互通有無,永遠不會成爲一座困陷敵境的孤城,除非敵軍有實力同時對四城發動攻勢。
雍揚、白石、青州三家合力應該是有這個實力,這個可怕的現實旬日來一直壓在陳昂心頭。所幸,有人將消息及時送達,使得泰如、毗陵兩府八邑有迴旋餘力,可以抵擋南面雍揚、白石近十萬精兵的攻勢。但泰如、毗陵兩府世家素來沒有營軍,僅憑五萬衛軍守護八城,能抵擋多久還是未知數。雖然自己去信建議收縮兵力於泰如、毗陵兩座堅城,但畢竟不能直接干預兩府防務。兩府各世家散於八城之中,城亡家滅,北面臨近宛陵府的各邑世家無需直接面對敵人攻勢,還能出兵加強泰如、毗陵防務;但南面臨近雍揚各邑世家,卻不願意放棄根植於斯的家業棄城避入泰如、毗陵。只有新姿衛家在確實消息之後,立即舉邑後撤,進入毗陵城中,並將牧養二千匹戰馬悉數捐出,組成毗陵第一支騎營。
尚若日後東海危難得解,這首功之人便是這報信之人。這寶貴的旬日時間,使三府十三邑及時做了防備,不致被梅許聯軍打個措手不及。陳昂對他感激之情自不待言,在確知他爲趕路送信,四日奔行千里之遙以致精元枯竭,更是深感其義。只要得隙趕回宛陵,陳昂就會抽身去看徐汝愚,並用丹息爲他調養生機。當宛陵傳信說徐汝愚醒轉之時,陳昂正在新豐與毗陵龍、衛兩家家主商議防禦要務。龍、衛兩家已向陳昂稱臣,以此希望得到宛陵的援助。陳昂當然知道現在面臨的是一榮俱榮一衰俱衰的現實,也不推辭。因而不得不重新加強新豐防務,以免青州軍從新豐借道攻襲毗陵腹背。直至昨日晌午,方得脫身。
陳昂趕到城北都尉府時,見幾位留守城中的將領都聚集在議政廳前,略感驚訝,說道:“你們何時得知我今日趕回宛陵?”
衆將忙擁前施禮,回道:“適才聽見有人吞吐罡息長嘯不絕,以爲都尉大人已經回來了,現在才知另有其人。”一個長鬚老將接着說道:“我趕來時,嘯聲還未停歇,是從內府傳出的。我們正要派人進去稟報,主公就回來了。”
陳昂訝然道:“哦,你們先去議政廳安坐,我進去看看究竟,呆會兒還有要事與諸位相商。”說罷,正要向內府走去,府門傳來急促的馬蹄聲。陳昂與衆人諤然相顧,不知又有什麼緊急變故。只有信使攜帶加急文書方能馳馬直至都尉府前。
一人灰衣黑巾翻身下馬,向府內趕來。陳昂認得他是派往雍揚的探子,擺手示意讓他走到近前。探子單膝及地,呈上火漆封口信緘,說道:“雍揚內線密報。”
陳昂驗過封口無損,拆信閱覽,臉上疑雲漸生。見衆將皆面懷疑慮的望向自己,哂然一笑,說道:“不是緊密軍情,衆人勿要驚疑。”隨即將信交給身側中年將領,說道:“子預、肅兒你跟我進來。”
陳預是陳昂幼弟,方肅是陳昂第三徒,衆人知道密報所言是陳昂家門事,不再多言,進入議政廳中等待。
陳預一面看信,一面緊跟陳昂身後,面上驚詫不掩,說道:“梅鐵蕊是被驚神訣所傷?可是族中除大哥外,也只有我勉強能使出陰陽合擊的最後一式驚神,消息是否有誤?”
方肅聽得一頭霧水,陳昂示意將交到他,他接來看了片刻,說道:“信上說消息是雲伯伯親自確實的,應該不會有誤。”
陳預說道:“雲清虛素來謹細,只是送信之人會我族秘藝,也實在費人思量。”
陳昂卻面有喜色,雙目異彩綻出,朗聲道:“我五年前將驚神訣傳於一人,你們還有印象?”
陳預心有所悟,大喜之下抓住陳昂手臂,說道:“你說送信那人是更俗?”
陳昂說道:“不錯,我乍見他就想到子行年青時的模樣,只是更俗在灞陽、江津時所受內傷讓人難以相信他還有生還的機會,並且我看他經脈大異往常,只當他是容貌相似子行之人。現在終於確知他就是我命途多桀的乾兒。”說到這裡,語聲也控制不住的顫抖起來,虎目中蓄滿淚水,反握陳預之手,很是欣慰的相互點頭。
陳預激動說道:“天可憐,子行有後。”稍作思慮,接着說:“適才長嘯抑揚銳豪相間不絕,實乃陰陽二息同時出竅發聲,看來是更俗在運氣出聲。難得他小小年紀就有如此修爲。”
陳昂一聽,不由又是一喜,也不說話,拉着兩人向第二進西廂房急急走去,長衫掛在虯伸出月門的桂枝上,釦子繃掉也不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