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良友琴循聲望去,雖然船骸高桅上懸着燒殘的戰旗,但是不深的水下,能依稀辨出船舷的形狀,沒有女牆,船舷前側沒有加固,前甲及側壁沒有防火蒙皮,沒有刺矛孔,確實只是普通的內陸河漕船。
公良友琴猛的轉身望去,就像後面突然憑空涌出千萬艘戰艦一般,公良友琴臉色煞白駭人。
碧波洶涌,白雲悠悠,天水之間,數十隻白鳥盤旋,看似普濟艦隊擋住了它們歸巢的路線,幾聲鳴叫清越嘹亮,卻讓公良友琴愈加煩躁。
趙威胥輕聲說道:“左督託人送來的信函,大帥可讀過。”
公良友琴不耐說道:“許伯當要投南平,自由他去,我卻不慣聽命他人。”
“眼下情形,已不容我有他決。”
公良友琴揮了揮手,說道:“遣人進溫嶺,讓守軍向東北突圍,我等在此接應。青焰軍將這裡搞成沼澤之地,雖不易通過,青焰軍卻也無法追擊。”
趙威胥面有遲疑,終下了決心似的問道:“將守軍接回,大帥意欲如何?”
“回普濟去,數十年前,我以一萬精銳在普濟崛起,今日大不了重走一遭。”
趙威胥的嘆息聲低沉並且顯得蒼老,茫茫四顧,卻不知該將濁濁的眸光定在哪裡。哪裡還有重走一遭的機會,數十年來,陸上的世家高門對付東大洋的海匪,所做最大的努力就是禁海遷民,都沒有徐汝愚那樣的不遺餘力發展水營,有着將東大洋併入自己轄域的野心。幾可肯定,徐汝愚不會予己在普濟休養生息的機會,何況普濟島此時是否還在己方手中,還是未知。
趙威胥輕聲嘆道:“青焰軍只怕不會給我們這個機會。”
公良友琴心有不甘,說道:“江寧在靜海、東陽的水營不超過兩萬人,魏禺便是抽調一空,又能奈何得了我普濟?”
趙威胥望了一眼公良友琴,見他臉有焦灼之色,不安的在甲板上踱着步子,知道他只是不願承認而已。
趙威胥將聲音壓低,說道:“不得不承認,魏禺已具名將風範,江寧水營戰力不足,所缺乃是戰艦,而不缺兵力,與我海上爭雄,戰艦不足,魏禺自然無法爭勝,如果登島作戰,魏禺卻能調動足夠多的兵力,劉大槐若以戰艦數估算魏禺此次襲島的兵力,只怕不會緊守普濟城,若讓魏禺將兵力從普濟城中調出,普濟島只怕此時已經易手了。”
劉大槐乃普濟守將,說到這裡,趙威胥停下來,暗道:自己卻是到了此時纔有決心捨棄的,算得上大敗。
公良友琴默然不語,看到大佩河裡的情形,焉能猜不透魏禺的佈置?
趙威胥見公良友琴臉上顯出痛苦猶豫的神色,知道壯士斷腕的決心卻不容易做出,繼續勸諫道:“天下統歸南平,勢所難勉,左督即將西向,東線無人震懾江寧,以荊北督帥委大帥,所遇甚厚,大帥該是下決心的時候了。”
只是此時公良友琴若溺水之人,抓住一根稻草,卻是有莫大的希望,沒有親眼看到普濟失陷,心裡總存僥倖:魏禺不會高明至此。
“如果魏禺未去普濟,又將如何?”
“普濟若是無恙,則令劉大槐將精銳散於諸島,避開江寧水營的主力,擾襲東南濱海,以爲東線主力的策應。菱督與伯當此時在鎮寧,江寧在江水上的兵力調動瞞不過菱督與伯當的眼睛,魏禺也不可能將重兵集結到江水之中攔擊我們,有菱督接應,我部水營通過江水不難,若要與江寧計較,可留在日後。”
公良友琴的目光如蒙着一層煙霧似的讓人分辨不清他此時心中的想法,過了些許時候,只見他緩緩擡起右手,指向溫嶺的方向,說道:“此處該如何?”
“只能等上一日,溫嶺城裡的守軍一日之內尚不能突圍而出,則無望矣。”
公良友琴的眼睛陡然一睜,寒芒似電射出,沉聲說道:“傳令讓溫嶺守軍向北突圍,我部戰艦將在餘杭城東南的錢江水道中相候。”
從此處登陸西向十數裡就是溫嶺城,但是這十數裡已讓漫灌的河水變成氾濫沼澤,無法上岸接應。然而溫嶺守軍北至餘杭錢江之畔,要經過樊家的金華防線,長程奔馳將近四百里。趙威胥望着公良友琴內斂而冰冷的雙眸,心裡也覺寒意。
溫嶺周圍五里,背倚武陵山東麓絕嶺,山勢只逼到南城牆根下,武陵山東麓林密山險,尋常武者獨行也十分不易,倒不懼溫嶺殘賊會逃入武陵山中。考慮到那裡的地形狹窄,馮遠程只派許多暗哨潛在那裡監視南城情形。
普濟艦隊出現在東面的海域,遣往溫嶺城的信使多走武陵山東麓,軍中好手都壓到前陣,精銳遊哨也多布在北面與金華之間的地方,只能看着普濟的信使出入溫嶺而無他法。馮遠程將大帳設在東城門外,出東城門間距二里之間的地勢稍高,扒開大佩河時,城東面只留下那裡一處沒有讓河水漫灌。馮遠程將四萬兵力中的一半壓在東城,溫嶺城裡的殘賊只有公良友琴從普濟派出援兵纔有勇氣突圍,不然突將出去,也無處可逃。從十日接到魏禺的軍令,就開始攻城,數十臺拋石弩一齊移到東城,溫嶺城的東城牆此時已經殘破不堪,東南角塌陷出近二十丈的缺口,雙方將卒在那邊的廢墟上爭逐,林僧祥正指揮百餘輛樓車、巢車向缺口兩邊的城牆逼近,用車弩、長弓射殺城牆上的寇兵,用弓箭掩護廢墟上的將士繼續向城裡突進。
那裡缺口爭奪最爲激烈,周世隆領着精銳衝進去幾回都給擋了回來。
周世隆殘了一臂,懸空的衣袖系在腰上,右手持的鐵戟比雙手戟短許多,只比尋常護身短雙戟長一尺三寸,戟尖刃芒如雪,紅纓子卻不知本來就是紅的,還是讓寇兵的血染成的,鮮紅的纓子在晚霞中尤爲刺眼。臉上添了幾道血痕,看上去猙獰可怖。見又一波攻勢給擋了回來,氣得哇哇直叫,提着鐵戟又要領兵衝上去。
林僧祥忙將他擋住,指了指側後不遠處的馮遠程,說道:“你再進衝上,馮遠程就要將你撤下去了。”
周世隆狠狠將鐵戟向地上一刺,啐了一口,沒有說話,雙眼紅赤死死停住那處缺口。
林僧祥說道:“不如請介海領人來這裡突擊一下,只要堅持一刻,就能完全控制缺口。”
最早追隨徐汝愚數百海匪,除了魏禺、即墨明昔、尉潦三人最爲出色之外,尚有傑出的十二騎尉。輕流死於泉州,風林、刑山、越憤、關月、耿隴等人又調入步營出任中高級將職,騎營只餘下焚名、介海、原囿、舒看、未言、莫衷六人,騎營擴編之後,都任軍中營尉。
徐汝愚有意將騎營練成青州鬼騎那樣可怖的存在,騎營屢次擴編都是從各軍挑選的精銳,普通騎營將士授銜要比水營、步營高一至二階。江寧得到徐汝愚從幽冀傳回的密函,破例讓介海、焚石率領一千騎營精銳調歸馮遠程驅使。
周世隆揮了揮手,說道:“宿衛營日後還有臉面見人,馮遠程也不會此時將他們放出來。”又說道,“你在此盯着,我去向馮遠程請令去,他若不讓我領兵攻進去,這裡都讓給你們驍衛軍打。”不聽林僧祥勸阻,跨上青鬃馬,揚鞭徑向馮遠程大麾而去。
馮遠程鐵甲之外披着青袍,臉形稍瘦,眸光恬靜,一點不爲東城的進展緩慢的攻勢擔憂,有幾分儒雅之姿,周世隆遙遙望見,想起他的出身,嘿嘿一笑,策馬直至轅門,才縱下馬來,將馬交給身後的護衛。正有數隊精兵出轅門向北而去,周世隆看了不解,走到馮遠程跟前正要開口詢問。
馮遠程眉頭一挑,說道:“你不在前方督戰,來此何爲?”
周世隆抱了抱拳,說道:“城牆砸開缺口,攻了幾次都攻不進去,你不讓我組織精兵殺進去,明天也未必能將溫嶺拿下。”
馮遠程聽了他的質疑,臉色沉了下來。
周世隆原先編在驍衛軍中,但是甘棠一戰,周世隆無視軍令,背後襲殺公良小天,雖然沒有使戰局向壞的方面轉變,終是與驍衛軍的將領有所不和,後來調離驍衛軍,跟隨在徐汝愚身邊,南閩會戰結束,江凌天到樂清之後,擴編宿衛軍,將他也調入宿衛軍,擢爲校尉。
馮遠程臉色緩了緩,說道:“普濟援軍近在一側,此時強行攻城,城中殘賊鬥志彌堅,先將東城的攻勢緩下來再說。”
周世隆駁道:“魏將軍與江寧嚴令儘可能多的殲滅敵軍,以減輕日後西線的壓力。”
馮遠程眉頭打結,望了周世隆一眼,沒有說話。
站在旁邊的介海說道:“江寧並無要求全殲城中殘賊,此時普濟援軍近在一側,我們緩下攻勢,他們就會突圍求生,其戰志則弱。”
周世隆暗忖:攻城自然不會用到騎營精銳,若是與敵野戰或是追擊潰兵,就會顯出騎營無與倫比的鋒利。沒有說話,徑望了馮遠程一眼,見他神色堅定,知道說他不動,抱了抱拳,說道:“若是誘敵出城,我部請調至溫嶺東北。”
馮遠程說道:“來不及了,城中的殘賊已經向北城集結了。”
北城外只有李逸率領一萬宿衛軍,西城外更少,只有八千,城中尚有寇兵一萬三千餘人。
北城外地勢開闊,宿衛軍營壘設在離北城門兩裡的平野上。寇兵突圍,一萬青焰軍要想將寇兵去路完全封死,防禦陣形勢必單薄得很,一穿即透。
只有判斷出寇兵突圍方向,由李逸部拖延寇兵突圍的速度,然後三路兵馬迂迴包抄,將一萬三千的普濟海匪圍殲在溫嶺城外的某處平野上。
寇兵將向哪邊突圍?
衆人正遲疑間,溫嶺北城廝殺聲大作,示警煙火在溫嶺西北方向騰空而起。
周世隆訝道:“寇兵怎會向西北方向突圍?”
馮遠程也是大吃一驚。
向西北方向,只會遠離海邊,便是要迂迴到海邊,也不及前去阻擊的青焰軍迅捷。
馮遠程稍稍一想,說道:“李逸只怕將兵力布在東北方向,傳令下去,由林僧祥率領一萬精兵堅守此處,確定寇兵由城中全部逃出之後,率衆向北的安溪行進。”與周世隆說道:“你率一萬精兵,直接
向北運動,注意向在西北方向突圍的寇兵靠近,小心海上的寇兵。”與介海說道:“你與焚石率領騎營,與我一道去北城。”
千騎競奔,蹄聲如春雷炸響,捲起漫天的灰塵,就像一條巨大的黃龍向繞過溫嶺城的東北角,向北城馳去。
正如馮遠程擔心那樣,李逸見寇兵有突圍的跡象,將兵力多布在東北方向,想不到寇兵出城竟向江寧的縱深突去。西北方向只有兩千兵力,防禦陣形相當單薄,讓近萬的寇兵一衝即透,寇兵不敢糾纏,穿透單薄的防禦陣,徑向西北而去,看似想穿過樂清與雁潭兩城間的空當,向撫州府襲去。此番突圍不會有假,差不多萬名普濟海匪已經衝出城去,青焰軍在西城外的守軍已向北運動,向寇兵左翼衝去。寇兵尾梢分出一列五百餘人的隊伍,向那一路青焰軍迎去。
以五百擊五千,寇兵想犧牲五百人贏得突圍的時間。西城主將是風林,見五百寇兵迎過來,忙分出數百人相拒,主力繼續保持追擊路線,五百寇兵卻悍不畏死,繞過數百精銳,繼續向那一路青焰軍主力纏去,終是遲了一線,只咬住寇兵的尾梢,寇兵又從尾梢剝離下數百人延遲追擊的青焰軍。
李逸看到此狀,將追擊的的兵力分成千人一隊,分成五路向逃跑的寇兵追去。
馮遠程策馬馳到李逸身邊,說道:“你勿需管銜尾追擊之事,速領五千精銳到雁潭與金華之間相候。”
李逸說道:“馮將軍以爲寇兵會去金華?”
“不敢斷定,但是那裡有空當,周世隆領着一萬精兵直接
向北,你兩人保持聯絡,兩軍相距不得超過三十里。並且要嚴密監視海上寇兵的動向。”
李逸說道:“此番出來,雁潭與樂清之間塢堡裡的兵力幾乎抽空,若是寇兵穿過雁潭與樂清之間的空當,侵入撫州該如何?”
李逸出身撫州民寨,撫州安危,他焉能不關心?
馮遠程沉聲說道:“寇兵向撫州縱深挺進,只有死路一條。”
“寇兵若想與公良友琴應向東北方向突圍。”
大佩河水勢雖急,但是水量終有限,河水漫灌,只將河岸兩側三十餘里的土地淹了,東北方向還是平野,寇兵只要從那裡突圍出去,疾奔三四十里,就能走到海邊,與普濟海匪的艦隊匯合,遂青焰軍將兵力多布在東北方向,殊沒料到溫嶺寇兵會向西北突圍。
既然寇兵沒有像預料的那樣向東北突圍,當然也可能失心瘋的到撫州破壞一氣。馮遠程焉能不明李逸的話外之意。眼簾一斂,眼上長眉隆起,目露寒光,斬釘截鐵的說道:“寇兵向北突至金華境內,樊家勢必措手不及,樊家畏我軍遠甚過寇兵,我軍與寇兵銜尾而至金華境內,你以爲樊家精兵該有何反應?”
樊家精兵未必會攔截已成落水狗的寇兵,卻必會攔截欲越境追擊的青焰軍。
馮遠程掩去另一層憂慮未說,寇兵進入樊家轄地,樊徹只怕會以爲馮遠程有意將匪縱過境去,便是在境內將寇兵蕩盡,與江寧的關係也將變得更加惡劣。
以馮遠程做山匪時的劣跡,樊徹與轄境民衆不這麼想纔怪。
江寧現在極力拉攏與樊族之間的關係,絕不容許出現這樣的變故。
馮遠程寧可希望寇兵進入撫州境內,雖然會造成巨量的損失,卻不是不可挽回。
馮遠程望了介海、焚石一眼,微微頷首。
介海知道其意,寇兵能夠壯士斷腕,分出尾梢的兵力纏住一波波追擊的青焰軍,能繞到寇兵正面進行攔截的只有一千騎營精銳。江寧將騎營精銳派出,自然不會希望他們參予攻城,而是希望寇兵突圍潰敗之際,由騎營精銳最大限度的消滅普濟海匪,打出漂亮的殲滅戰來。
介海與焚石對視一眼,見他神情間已掩不住興奮之意。焚石圓臉細目,左眉削去半邊,眼裡的光甚是凌厲,當年的海匪只有即墨明昔三人喚徐汝愚爲先生,不過十二騎尉都隨同徐汝愚習武,輕流若不在泉州身亡,此時身手也應在二品之列。其他十一資質雖然略有差距,差不多也是二品下階以上的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