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離自回宮之後, 已經在瑤光殿住了三日。
這三日之中,她一次也沒有見到弘光帝,然而她知道他必定每夜都來看過她, 他寧願見她昏睡的容顏也不願見到她的眼睛嗎?沈離在心中這樣想道。
這幾日, 她一直都是在病榻之上昏睡, 然而除夕這夜, 精神竟然比前幾日好了許多, 半躺在牀上,聽着窗外的歡聲笑語。忽然對她的新侍女道:“你幫我把鏡子拿來。”
那侍女依言取來一面菱花鏡,舉在沈離面前, 沈離看着鏡中自已的容顏,忍不住輕輕撫摸着自已的臉頰, 喃喃自語道:“我的臉怎麼這樣蒼白, 沒有一點血色。”
她重又看向侍女道:“你再幫我把妝奩拿來, 我這麼個樣子怎麼可以面見陛下呢。”
那侍女心道今晚除夕之夜,陛下在壽極宮大宴羣臣, 與後宮衆妃,各宗親貴族同樂,只怕多半是不會再到這瑤光殿來看這位病重的沈昭容的。
這番心思那侍女自是不敢說出來,又怕沈離一直苦等,卻等不到皇帝, 徒惹傷心, 當下勸道:“如今時辰太晚了, 娘娘還是早些歇息吧, 陛下說過讓奴婢等好生侍候娘娘, 還請娘娘早些就寢。”
沈離微微一笑,搖了搖頭, 又說了一遍:“去幫我拿來吧,我今晚很想梳妝打扮一下。”
那侍女本想再勸幾句,可是一看到沈離眼中的神色,還有她脣邊那一抹微笑,忽然心中莫名難過起來,再也說不出什麼,依言將妝奩取來。
她先在榻上放了張小几,將菱花鏡放在上面,又將胭脂、水粉、眉筆、口脂等物取出來,一一放置在小几之上,擺在沈離面前。又去打來一盆溫水,服侍沈離淨面。
沈離淨過面後,用玉簪挑了一點胭脂膏子,用掌心勻開,淡淡地塗在臉上,說道:“現下瞧上去總算沒有那麼難看了。”又用了一點口脂,掩去脣上的蒼白,細細瞧着鏡中的自已端詳了一番,道:“我的眉毛太淡了。”
拈起一支眉筆,想要描摹雙眉,哪知右手不住顫抖,根本就無法下筆。
那侍女眼見這位如今最受皇帝寵愛的娘娘竟然病重如此,連一支眉筆也拿不穩,想要爲自已好好梳妝打扮一番也不能夠,不由更是心酸,心中大感同情,正想要上前幫她,一隻手已將那支眉筆從沈離手中接過。
“朕來爲你畫眉,如何?”弘光帝一邊說着,一邊在牀邊坐下,一手扶着她背,一手爲她細畫雙眉,神情極是專注又極是溫柔。
沈離看着眼前這個爲她專心畫眉的男人,忽然笑了,“陛下終於來了,我一直在擔心陛下今晚會不會過來。”
“我怎麼會不來。”弘光帝同樣回她一笑。
自從沈離回到宮中,他還是第一次這樣看着她的眼睛,聽着她的聲音,和她共處一室。雖然此前他已悄悄來看過她數次,但卻始終不敢在她醒着時來見她,他害怕面對她的目光,雖然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她能留在他身邊的時間已然不多,然而越是如此,他越是想要珍惜這所剩無幾的時光,他便愈是無法去坦然面對她。
今夜的歡宴中,在宮內宮外一派喜氣洋洋,所有人都滿面笑容地向他祝酒上壽時,他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強烈的思念之情。在這一年的最後一個夜晚,他想要見到沈離,想要將她擁在懷裡,想要親吻她的雙脣,立刻,馬上。
於是他在酒宴中途匆匆離席,直奔瑤光殿而來。
弘光帝爲她畫好雙眉,將銅鏡舉到她面前,一面說道:“朕的離兒便是不用這些修飾,也一樣是朕心中最美好的女子。”
這句話像一個火把,沈離原本黯淡的雙眸中立時燃起了光采,如天邊的流星,如暗夜裡的寶石。
沈離的脣邊綻開了一朵笑容,這笑容令對弘光帝看得失神,然而沈離接下來說的一句話比她的笑容更令弘光帝無法抵禦。
“承暄,我還能活多久?”
很多年以後,弘光帝時常在夜裡,或是在寂靜無人的時刻,一遍又一遍聽到一個淡薄的聲音在他耳邊迴響:“承暄,我還能活多久?”
“她還能活多久?”當他在郊外的馬車上第一眼看到躺在榻上昏睡的她時,他就明白,他就要失去她了,永遠的失去她了。
他此前爲她的病所做的一切努力只一夜間便被一個刺客所毀滅,付之東流,再也無法挽回,眼睜睜地看着她的生命在他眼前消逝。
不用孫神醫再跟他念叨一遍醫理,他就知道經此一番刺激,沈離的病必然復發,是斷斷治不好的了。
他問過孫神醫她還能多久。孫神醫低頭想了半天才道:“即使微臣傾盡全力,只怕昭容娘娘也只有半年的陽壽了。”
щщщ⊕ tt kan⊕ C 〇
半年,只有半年,於他而言,這如何能夠。
弘光帝勉強笑道:“只要你按時服藥,安心調養,自然會慢慢好起來的,只是花的時間要再久一點罷了。”他溫言這樣說着,卻不敢看向沈離的眼睛。
沈離看着他躲藏的眼神,雖然心中早已明白自已的病情,卻還是一片冰涼。她輕聲問道:“承暄,你又在騙我是不是?我知道的,我的病是好不了了,再也好不了了。對不對?”
弘光帝只覺喉間彷彿堵了一塊鉛塊,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沈離緩緩伸出手去,輕撫他的眉毛,道:“陛下的眉毛生的真是好看,是我見過最好看的眉毛,還有陛下的眼睛,那麼明亮,那麼——”
弘光帝再也忍不住,一把抓住沈離的手,將她緊抱在懷裡,哽咽道:“你不會有事的,你的病一定會好的,朕已經下旨尋訪天下最有名的大夫進宮前來爲你診病,還有靈丹妙藥,朕不相信,普天之下,朕就找不出法子來救你。”
“陛下,你不用這樣的,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想是離兒命該如此,離兒這一生,能夠得遇陛下,還得到陛下的寵愛,離兒已經心滿意足了。離兒只想知道我還有多少時間可以陪在陛下身邊。”
弘光帝的防線徹底被沈離所擊潰,他只得說道:“半年,我們還有半年的時間。”
沈離喃喃重複道:“半年,我們還有半年的時間。”
他們都沒有再說什麼,只是靜靜地相擁在一起,因爲他們知道,他們僅有的這半年時光,那一個人一定會不離不棄的陪在自已的身邊,緊緊的抓住這屬於他們的最後時光。
過了良久,忽聽遠處傳來“砰”的一聲,接着又是一陣歡呼聲。
沈離輕聲問道:“外面是什麼聲音,聽上去好像很是熱鬧。”
“想必是在放煙火。”
沈離又側耳聽了一陣,嘆道:“我多想也瞧瞧窗外的煙花,今晚的煙花一定很美。”
弘光帝本想勸阻,怕她再受了寒氣,然而她眼中的神色卻令他改口道:“你若想看,朕這就帶你去看。”
說罷,命人將一張暖榻移到東邊窗下,旁邊放了兩個薰籠,又爲沈離披上一件厚厚的白狐皮鬥蓬,又取來一頂昭君帽給她戴在頭上,這纔將她抱到暖榻之上,讓她靠在自已懷中,緩緩將窗子打開,恰好一朵煙花正在夜空中綻放,映得沈離的臉龐分外明亮光潔。
弘光帝看着她眼中歡悅的神色,心中不由也稍稍好過一點,心道:“離兒在這世上的日子已然不多,但凡是你的心願,只要朕能爲你實現,朕全會依你,只要你能有片刻的開懷喜悅。”
弘光帝心中如此想着,不由自主順着她的眼光也去看向夜空中盛放的一朵朵煙花。
他看着那些美麗的五彩繽紛,光彩奪目的夜之花朵在空中瞬間綻放出自已所有的美麗,照亮了整個天際,然而絢爛過後,下一秒就化爲灰燼,消失於漆黑的夜空之中。
他忽然覺得離兒便如這夜空中的煙花一般,照進他的生命之中,奪去他所有的目光,他還來不及將這份美麗握在手裡細細品味,她卻就要消失了,永遠的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