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公子望着搖動不定的燭火呆呆地出了好一會子神, 也不知是在回想昔年那些如履薄冰的困苦日子,還是在懷念當年兄長所給予他這個幼弟的溫暖懷抱。
沈離看公子仍然瞧着燭火在發呆,忍不住開口問道:“後來呢, 後來你們兄弟怎麼樣了?”
青衣公子這纔回過神來, 喃喃道:“後來, 後來的事便是世人皆知了, 普天之下沒有人不曉得當年大周國的三皇子是如何少年睿智, 臨危不亂,力挽狂瀾,平定了寧王的謀反, 當然,也順便除去了幾個絆腳石。”說着, 忍不住嘴邊扯出一絲冷笑。
“我是想問後來你們兄弟之間……?”沈離不敢看他的眼睛, 微側過臉去, 輕聲問道。
“我們兄弟之間,我的親哥哥做了大周皇帝, 我自然也跟着沾光,再沒有人敢欺辱我,冬天也不必再擔心沒有足夠的木炭用來取暖,我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也是他最疼愛的幼弟, 四海之內沒有人不知道大周皇帝對他的胞弟有多麼好, 不錯, 哥哥他實在是待我很好很好。”公子仍是用那種嘲諷的語氣說道。
“既然他待你這麼好, 你爲什麼還要這樣對他?”沈離問出另一個埋藏在她心底很久的迷惑。
“在赤峰, 陛下曾經遇刺,還有陛下因爲急着回京探視我的病, 秘密從軍前返京途中也遇到過刺客,這兩次的刺客,是不是都是公子所爲?”沈離顫聲問道。
“不錯,是我所爲。”
“爲什麼!爲什麼?你們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他又是對你那麼好的一個兄長,你爲什麼還要,還要?”
“爲什麼?有一個人在沙漠裡迷了路,渴得要死,好不容易遇見了另一個人,便向他求救,求他給他一些水喝,那個人的確施以援手,然而給他的卻不是水,而是一張又乾又硬的烙餅。你覺得,那個快渴死的人會感激那個給他烙餅的人嗎?”
“公子的意思是說陛下給你的並是你心中想要的,是不是?”沈離直言問道。
“不錯,就算他給我再多的稀世珍寶,如雲美女,那又怎樣,那些都不是我真正想要的。
他可以給我榮華富貴,玉器古玩,奇珍異寶,寶馬美女,這世上只要他能給我的他都會給我,只除了一樣——‘權力’,他一直小心翼翼地讓我避開所有和這兩個字有關的一切,他只要我當個富貴王爺,無用閒人。
這些年來,我看着他從一個深宮之中久已失寵的皇子一步步走上高位,如一輪紅日般自東方緩緩升起,衝散所有的陰霾。而我,則什麼都不被允許去做,只要乖乖躲在這輪明日下的陰影裡,一直擡頭仰望着他就好,仰望着他終於如日中天,光耀天下。
我仰望得太久太久,以至於當他那燦爛的光芒映照到我身上時,我再也感受不到從前的那種溫暖,反而覺得刺眼,是的,刺眼。他身周的光芒漸漸灼痛了我的雙眼,讓我看不到自己的存在,讓我艱於呼吸。
現在,你還要問我爲什麼要這麼做嗎?”
青衣公子恨恨地盯着沈離的雙眼,眼中的怒火似乎即刻便要噴涌而出,將周遭的一切焚爲灰燼,沈離無法與這樣一雙滿溢着憤怒與怨恨的眼眸對視,只得低下頭去,不敢再看向公子那如地獄之火般的雙眸。
公子等了片刻,見沈離仍舊只是低着頭,一句話也說不出,嘲諷道:“怎麼,你還是不明白嗎?”
沈離仍是低着頭,緩緩說道:“我自然明白公子的心思。不止我明白,只怕陛下心裡也是明白的,所以他才,他纔不願讓公子手中掌握過多的權柄,以免助長公子的野心。”
“哼哼,你到真是他的紅顏知已啊!看來,你只懂得皇兄的言外之意,卻不懂我的言內之情。
‘野心’,普天之下,誰人沒有野心。男子漢,大丈夫,立於天地之間,誰不想要一展所長,有一番作爲。我也想要流芳百世,名垂青史,不想就這麼只當個富貴王爺,在醇酒與美人中庸庸碌碌地過一輩子。
皇兄誅寧王時我尚年幼,無法爲他盡一份力,但是後來當我成年之後,想要成爲他的左膀右臂,爲他征戰沙場,治理百官時,他卻寧願信任任用那些外姓平民出身之人,也不願意用我這個與他一母同胞的親弟弟。他可以縱情地展現他的英明神武,卻連給我一個一試身手的機會都吝於成全,只是給我左一個右一個的賞賜,無功卻受祿的賞賜。”
沈離忍不住道:“雄鷹一旦展翅高飛,翱翔於九天,便不會再屈居於牢籠之內,公子確定,如果陛下給公子建功立業的機會,當有一天公子手中的權柄越來越大之時,心中仍然會對皇位無動於衷嗎?就算公子不會自兄長手中奪取天下,那麼又會不會從侄兒手中搶過龍椅呢?一旦這種情形發生,無論最終是誰搶得皇位,於大周而言,都是一場極大的浩劫,輕者元氣大傷,重則被外敵乘機相攻,便是亡國也未可知,而這纔是陛下最擔心的。”
青衣公子聽她說到最後,面色由青漸漸轉爲慘白,苦笑道:“想不道你對他的心思居然這麼洞察幽微,你不明白我的心思,卻將他心中所思所想看得一清二楚。”
沈離搶上一步,情急道:“不是的,公子的心思我心中也一樣明白。”說完咬了咬下脣道:“只是公子真的想聽嗎?”
公子一揚眉,道:“自然。”
沈離還是猶豫了一下,終於輕聲說道:“一隻鷹只有被放出籠子,才能證明它是不是能翱翔於九天之上,是不是一隻真正的雄鷹。公子究竟是想翱翔於九天之上呢,還是隻是想證明自已也有衝上雲霄的本領。那隻九天之上的雄鷹能做到的自已也可以做得到,甚至比他還要飛得高,飛得遠。”
青衣公子忽然全身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沈離接着道:“想要一展所長,流芳百世,並不是一定要坐上皇帝的寶座纔可以,其實坐上那把龍椅就真的可以萬事如意了嗎?
做不了龍椅,做一名書法名家,丹青聖手一樣也可以名垂史冊,供後世萬衆瞻仰,公子天資過人,在書畫上頗有天賦,如能勤加研習,定能成大器,可是公子卻棄已之長,一定要和陛下一爭長短,難道在公子的心中就這麼想要超越你的兄長,承認兄長比您的強大就是那麼讓您難以忍受的事嗎?”
“不錯,是的,我再也沒法忍下去了。”青衣公子嘶聲道:“我活的這二十多年,沒有一刻不是被籠罩在他的陰影之下,接受他的保護,接受他的照顧,接受他的賞賜,我不要我的後半生也只是重複的從他手中接過種種的恩典賞賜,然後叩頭謝恩。他可以做得到的,我就不相信我會做不到。
只要,只要你的心還在我這一邊,只要你站在我這一邊,和我在一起,離兒,只要你願意幫我。”
“公子覺得離兒的心如今還在公子這邊麼?”沈離突然說道。
公子身形微微晃動,顯是心中極爲激動,顫聲道:“你,你,難道你要背叛我嗎?爲了他,爲了那個男人!”
“離兒曾經對天發誓,永遠都不會背叛公子的,離兒只是擔心公子的安危。”
說完,沈離雙膝跪地,膝行至公子面前道:“罷手吧,公子,其實從您要離兒幫您做這件事時起,您就已經輸了,躲在一個女子的美色後面,用美人計來打敗對手,那麼自已的實力何以得見。越王獻西施等美女入吳,以美人計滅其國,自以爲得意,世人卻獨見西施之美色,不見越王之武功,徒惹人笑罷了。
公子,離兒求求你,罷手吧,趁現在還來得及!”